宰执天下-第17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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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再如何争论,雄州边界上的辽军才是重点。太后除非打算在辽人即将入侵的情况下失去大半个朝廷,否则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朝局陷入混乱。
以韩冈过去的表现,殿上辩论时,不能压制住吕嘉问,让王安石妥协,肯定是心中有所顾忌,否则不至于此。
可韩冈的顾忌,吕嘉问那边却没有。反而恨不得穷追猛打,让韩冈低头认输。
听到韩冈的驳斥,吕嘉问又道,“何谓攻取不易?耶律乙辛新近篡位,北虏人心混乱,目下正是北进之时。若待到北虏国中安定,那才时是攻取不易。”
韩冈盯着吕嘉问:“总计能代吕宣徽立下军令状否?若两年之内不能收复幽燕故土,便从此辞官归乡,子孙终身不得进用?”
韩冈话音刚落,王安石顿时勃然作色,大喝道:“韩冈!国事岂能置气!”
李定也立刻捧笏出班:“韩冈君前妄言,渎乱朝纲!”
“若受人弹劾时,立誓对赌,当然是置气。”韩冈笑了一下,倒是承认了旧事,辩论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就是看谁更能浑赖,不过当年的对手早已不在朝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军令状一事,但凡交战,比比皆是。便是攻取一寨一堡,都是以阖家性命为状。而赌上皇宋百年国运的大战,只要以区区官职和子孙仕进之途立下军令状,已经是太优容了。”
“即是事关国运,岂可决于片纸?”章惇叹了一口气,“庙堂上运筹帷幄、群策群力,方能决胜疆场。”
“终究还是不敢。”韩冈毫不客气,“自家连半点风险都不敢冒,却要让太后、天子和天下百姓去冒险,让数十万大军去搏命,不知忠心在何处?仁心在何处?”
韩冈让吕嘉问和王安石代吕惠卿立军令状,两人当然不能这么去做。
吕嘉问冷声道:“如果朝廷全力支持、国中无人干扰,收复故土,非是难事。军令状也好,赌誓也好,当然都可以立下。但朝中有人沮坏,这让将帅如何立功于外?立下的军令状岂不是催命符?且疆场上的军令状,是欲让武人舍生忘死,但今日参政所言,却分明是欲置人于死地。”
“总计心虚了。要收复幽燕故地,需要多少钱粮,多少甲兵,多少精兵,可以先提出来。”韩冈悠然道,“这样也可以看看,到底是真心敢于立誓,还是在找借口来搪塞。若是国力可以满足,当是真心。若是随口一个亿万之数,那可就是欺君了。”他昂首对太后道,“殿中诸位皆熟悉国事,臣也不能妄言。譬如火炮,若索要千百门火炮送至北方,臣推托不能,便是臣欺君。若吕嘉问相代吕惠卿讨要万门火炮,那可就由不得狡辩了。”
王安石道:“不知朝廷欲拜何人为帅?若以吕惠卿为帅,自当让吕惠卿来说。”
韩冈冷笑,分明是在拖时间了。大战在即,怎么可能调吕惠卿回京?
“倡北进之议,也有平章的份。平章不会不知吧!?”
韩冈一点也不给岳父脸面。本来就只是让吕惠卿赚点功劳回京的手段,说道需要多少钱粮、兵马、兵械,具体的细节问题,他们能仔细去谋划就有鬼了。
“辽师已至城下,如何还奢谈北进?御寇才是当务之急!”曾孝宽出来解围,“而且方才韩参政说辽人屡屡南犯是国是之故,若依韩参政所言,到底该如何改才能让辽人不再南侵?”
“欲阻北虏南侵,最重要的还是国势昌盛,让北虏不敢动念。”
吕嘉问反问:“如今国事不盛?”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盛衰在庶民,庶民多则国势盛,庶民寡则国势衰。盖国之有民犹仓廪之有粟、府藏之有财也。昔年先帝与平章所定国是在于富国强兵,平章只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却不论减赋,非是养民之法。”韩冈提声强调,“为国者,莫急于养民,养民之政,在乎去其害民者尔。”
“何为害民者?!”
“臣只举一例,臣家现有八子一女,而官宦富贵之家,有三四子女者为数众多。至庶民,则生而不育者却比比皆是,如福建路上,多有二子一女之后,所生子女皆溺于水中……”
吕嘉问冷笑,“参政欲言幼子生而不养为害民?”
韩冈瞪大眼睛,惊讶道:“妇孺非人,死可不论乎?!”
这种话题是没办法辩论的,不说太后还坐在上面,就是韩冈没将妇孺并称,吕嘉问也不敢明说小孩子可以随便死。
吕嘉问的辩驳只是一个磕绊,韩冈立刻就说了下去,“安民者,只在温饱二字上。不能让百姓与幼子温饱,岂非害民?”
其实福建不养幼子,还有继承家产上的问题,但章惇等福建人虽然明知此事,却不敢提出来——这是新法教化不利的过错。
王安石出来说道:“若能以燕山为屏障,俭省军费,税赋自然可减,百姓也能得到安宁,且幽燕之地,良田千万,正是养民之地。”
“平章应该没有做过买卖。”韩冈微笑着对王安石道,“不过道理是相通的。如果一百贯本钱,不知平章是去做赚十贯而且有三成可能赔掉五十贯本钱的生意,还是去做能够赚上五十贯,即是有一成几率赔本,也只赔上三五贯的生意?
前者即辽国,后者如交趾。于今每年从两广输出的粮食,已经接近两百万石。而各色特产,香料、木料,价值在两千万贯,甚至更多,朝廷在其中得到的各色税入能达到百万贯,这是征南之役、收复交州后的两广。而五岭之南,还未开垦的土地仍多不胜数。”
韩冈滔滔不绝,“南海周围小国,如不论瘴疠,更是不缺一年三熟的沃土,一如交州。敢问诸位,夺回燕云之后,朝廷付出的代价不说,得到的土地能与南海周围相提并论否?夺占幽燕,朝廷要付出多少伤亡,才能换得一次两次胜利?一万,两万,还是五万,十万。而平灭那一干小邦,又需要朝廷多少人力、物力?”
话说到这里,韩冈的心意已经是昭然若揭。就是将朝廷的战略重心,从北转向南。对北安抚,对南进取。
“参政欲以南海济中国?”蒲宗孟问道。
“正是。”韩冈转头看了看王安石。
他的岳父紧抿着嘴,神色冷淡。
韩冈不以为意,道:“两年前,河北已让北虏无功而返。如今国势更胜,将他们拒之门外是理所当然。但北进燕蓟,现在远远不是时候。与其去北方冒险攻打强敌,还不如去南方拓土,不仅更容易,即便失败,也不会影响国中。不过……”他顿了一下,目光在群臣的脸上转了一圈,“不过此事非是一人倡议,便可定夺。事关天下,当以太后、宰辅与卿大夫共定。”
又来了!
章惇就知道韩冈最后会来这一手。
殿上争论,能驳倒对方的本来就不多。
韩冈现在不是要太后下定决心,仅仅是扩大议论的范围,把有资格参加廷推的重臣都拉进来,让所有人一起来决定是否改变国是。对太后来说,下定决心并不难。
而且也不是对国是大变动,并非否定新法,只是暂时不要北进,而是如交州之例,去开拓南方。
有资格与会的朝臣都不介意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以体现他们的存在感。
但王安石绝不会答应。韩冈的一番言辞,也根本不可能说服王安石,即便能驳倒也并无意义。但韩冈攻击由王安石订立的国是,意味着他与王安石彻底决裂,也意味着被国是压制住的旧党,终于看到了压在头上的大山有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当韩冈开始举起战旗,还敢趟浑水的会有多少,想要从中牟利的又会有多少?
又是兴风作浪!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6)()
离开垂拱殿的路上,李定与章惇渐渐落在了后面。
望着前面走得不徐不疾的韩冈,李定低声:“此必是预谋已久,绝非仓促而为!”
章惇也看着前面,王安石早走得不见影子了,韩三相公和韩三参政走在前面,张璪稍后一步。
章惇大感无奈。
王安石性子急,平日里走得就快,现在肚子里压了一团火,出来后连招呼都不打,就走得飞快。
“当然不可能是仓促行事。”章惇淡然道,“韩玉昆几曾做过意气之举?那次不是谋定而后动?”
方才殿上,太后答应了韩冈的请求,同意让重臣们共商国是,一如廷推之例。
这并不能完全说是因为她对韩冈的信任贯彻始终,章惇也清楚,在上一次宋辽大战之后,太后一直都很希望能够在她手上完成收复河北、河东故地的夙愿。青史留名的诱惑,即便是女流之辈,也难以抵挡。这就是她为什么之前的一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对朝廷上的争论表态的缘故。
但她最信任的臣子始终反对出兵攻辽,今日殿上与王安石、吕嘉问争辩时的语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和缓,这肯定会让太后担心起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丢掉了军心士气,让天下臣民失望,过去积累下来的威信也会荡然无存。
这样的情况下,让臣子们来共同议定大政方略,自己则只要点头就够了。事后即便证明有错,也能归咎于臣子,不至于让自己也陷进去。
不得不说,韩冈的确抓准了太后首鼠两端的心理,这一套伎俩,也让章惇感到十分的眼熟——臣子操控君上,或是吏员操纵上官,其实都是一脉相承,道理相通的。
而太后对韩冈提议的首肯,便让王安石怒气勃发。但王安石偏偏不能发作,明明心里强烈反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硬是给憋得涨红了脸。
章惇暗暗叹了一声,每次都是这样,韩冈总是拉着一帮人公然来瓜分两府的权力。不论哪位宰辅想要反对,都要顾忌朝臣们的反应。尽管身居高位,可宰辅们始终都要有足够多的支持者,才能在朝堂中保证自己的权力和影响。人心离散,这个宰辅就做得一点味道就没有了。
而韩冈双手将权力送上,哪个朝臣不乐意?就是他的反对者,一干新党中坚的朝臣,都很乐意在国是一事上,说几句有分量的话。
韩冈的行事作风,本来就是不把其他朝臣看重的东西当做一回事,而是追求千载留名、万世师表,这也是他跟王安石翁婿决裂的主因。否则都是权欲不重的人,怎么可能势同水火?
章惇还记得韩冈曾经对自己打了个比方,同样的一幅白纸,各有各的画法,两个画师都想在画纸上呈现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和风格,理所当然就不可能合得来。相反地,如自己和吕惠卿这样的人,却只在意有没有执笔的机会,至于画出来的是什么,他们并不在意。
“这下不好办了。”章惇感触甚深的低声说道。
“的确。”李定点头,他有着同样的感触。
当初韩冈反对出兵,甚至有手段在一夜之间让局面扭转,不过当李定接受了王安石的请求,一起说服了章惇,韩冈便登时身处窘境。
当时李定并没有想过能让韩冈束手无策,过去的经验让他不会这般幼稚,但他能为韩冈想到的对策,依然是认为只能通过说服太后来压制自己这一方。
可是以新党的实力,以及王安石的威望,足够将太后的决定给顶回去。甚至还不需要硬顶太后,只要拖上两日,等北面打起来,结果也就注定了。
李定事前曾经猜测过韩冈会借重朝臣的力量,反过来进行压制,甚至有可能会拉着一众有着推举之权的重臣共同来讨论是否应该出兵。对此李定也做了一点准备。可是他只猜对了一半,韩冈所切入的方向让任何人都始料未及。
韩冈将目标对准国是,李定没猜到,王安石、章惇、甚至韩绛、张璪、苏颂,应该也都没能想到。而利用有宰辅荐举之权的重臣们,拉着他们一起共商国是,即便有一半,但正题上自不在预料范围之内,也就没办法在事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会怎么做?”李定轻声问着章惇。
“还能怎么样,肯定又是多者为胜!”
“既然如此,还是有可能赢过他的。”李定道。怎么说,在人数上还是新党一方更占优势一点。
章惇摇了摇头:“韩玉昆的想法不可能那么简单,既然他能提出来,那么他肯定还有后手。当年所定国是,平章那边可是一点都不想改。”
李定沉默的走了几步,徐徐叹道,“的确如此……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自己不能独占的东西,也不让别人独占,宁可分给所有人?韩冈的想法,很早开始,就让李定感到难以理解。
“资深,你可知道,韩玉昆的目标是什么?”章惇问道。
李定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