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7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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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霄在南京道的老家看过杂剧,开场前都会有一阵子锣鼓喧天的热闹。用敌人的血作为登上帝位的开场锣鼓,在刘霄读过的史书中,翻上几页就能看到一个。
耶律乙辛说了几句话,他身边的侍卫就面向众人放声传话,声音虽大,可风也同样的大,传到刘霄这里,已经变得很模糊了。说了什么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他也不需要听清楚,他已经看见了。
一群虎背熊腰的侍卫走向火炮后的人群,从罪囚中拖了几人出来,一人对应一门火炮,用木桩和绳索牢牢的固定在炮口前,顺手还拉掉了堵在他们嘴里的布团。
破口大骂和哭叫声在那几人中响了起来,可没有人理会。
侍卫全都退回去了,每一门的火炮旁,都有一名士兵拿着火把走了上去。
刘霄喉咙开始发干,双手也紧紧攥起了拳头。不独是他,所有人都盯着那几支火把,沉默着,一股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
火把凑近了火炮的尾端。
刘霄正对着火炮,清晰地看见火把凑近的是一根长长的白线。
火焰点燃了白线,白线上闪起了火星,火星顺着线滑进了火炮中。
然后便是火炮炮口火光吞吐,腾起一片白烟,同时几声巨响此起彼伏,仿佛惊雷在耳畔响起,又像是重鼓就在头顶敲动,刘霄的耳中嗡嗡作响,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随着火炮鸣响,人群喧哗着向后退去,如风行草偃,被惊得倒下了一片。
烈风鼓动旌旗,硝烟即时散尽,人群又恢复了平静。
再去看火炮,炮口前的罪囚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对着炮口的躯干没了,连同背后的木桩一起无影无踪。
下半截的木桩尚留在炮口之下,几位‘叛逆’的下半身也依然紧紧的绑扎在木桩上。
离刘霄最近的一根木桩上,殷红的断面有一尺径圆,表面上还能看见一点白色。他用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脊椎骨的残余。
风,迎面而来,血腥气和硫磺味参杂在一起。
刘霄腹中顿时一阵翻腾,早上喝下的羊肉汤,几乎就要冲到了喉头。他不是没有见识过血腥的官员,可他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死状。
他立刻闭上了眼皮,扭开了脸。再次睁开时,刘霄就看见了一张干干净净、瞪着双眼的年轻面庞,距离脚边只有十余步。但那只是带着半边肩膀的头颅,张着一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孔。
“萧……”
脱口而出的话声陡然中断,因为心中的忌惮,更因为再也忍不住的呕吐。
就在刘霄低下头的时候,近处也是一片惊呼,距离火炮位置最近的权贵们,即便有再多的见识,也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部族的权贵,如今都是一般的面无人色。不止一人呕吐出来,就像方才开炮的那一瞬间一样,人群再度向后退开,退得比上一次更远。
刘霄抬起头来,原本与他挤在一处的人群,早就退到更远的位置上去了。
再往下看去,就是一片被碎肉洒满的沙地。
双眼瞄到一块东西,刘霄再一次低下头去,那是一块形状完整的肝脏。刘霄并不知道那是肝脏,但他知道,片刻之前,那块内脏还在处在一个活生生的身体内。
火炮的威力,简直是骇人听闻。
刀能砍出一道伤口,枪能捅出一个窟窿,骨朵能将骨头粉碎,可没有哪件武器,能将人打得粉身碎骨,除非是从千百丈的高空掉下来,否则除非被乱刃加身,死状再惨,好歹还能有个人形留下来。
但挨了火炮就是没有,完完全全的粉身碎骨,仅仅是一炮之威,便恐怖如斯。
刘霄曾经听说过当年大军攻入宋境,逼得宋主亲征,在澶州城下,前锋大将萧达凛中了一击八牛弩射出的铁枪,半边脑袋不见了踪影,下葬时,脸上是盖着银质的面具。当时已经以为是惨绝人寰,可那样的死状,也比不上今天的恐怖。
又呕吐了口,咬着牙,刘霄退了几步,耳边尖叫声又高了起来。
转脸睁眼,看见的一幕,刘霄觉得自己终生都不会忘记。
只见青紫色的半截肠子挂在一名老者的脸上。隔了有一二十步,也不知是怎么崩了过去,硬是把一个看着矍铄硬朗的老头给惊得坐到了地上,旁边也没人记得帮他拿下来,只顾着尖叫。
那老者刘霄看着眼熟,记得是国舅帐中的司徒,但肯定不是尚父的支持者,否则就会常常出现在尚父大帐中,现在也会站在高台下,而不是与官位不高的自己站在相近的位置上。
国舅房中,尚父耶律乙辛的亲附者一直都没有多起来,但今日事后,明面上的反对者一个个粉身碎骨,即便是再如何反对耶律乙辛篡逆,怕也是绝不敢再妄生异心。
不仅仅刘霄这里,人群中很多处都是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叫。位置稍微靠后的权贵们看清了惨烈的场面,都难以抑制自己的声带。
高台上的耶律乙辛突然有了动作,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
尖叫声戛然而止,就像是夏夜虫鸣中,突然有一人踏进了草丛,在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
千百道视线重新汇聚到了耶律乙辛身上的视线中,平添了许多畏惧。
然后尚父殿下再次坐了下来。
在尚父殿下的眼前,又是一批侍卫上前去,将火炮前的柱子起出,将下一批罪囚绑在炮口前。
火炮不停地鸣响,一批批的叛逆在火焰和硝烟中粉身碎骨,化为一滩肉泥和残肢。
当地位最高的几人被拖到了火炮前,耶律乙辛这才重新站起身来,从身边的亲卫手中接过一个望远镜,静静的观看着。
直到炮声响过,硝烟散尽。
这是对所有反对势力的威慑。
这一日,鲜血染红了永平淀。
下一日,耶律乙辛即将昭告四方。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七)()
隆隆的雷音仿佛自天边传来。
但来自宋国的使者们仰头上望,看到的却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
“是火炮。”
在炮声的间隔中,种建中轻声说着。
使团的成员都从帐中出来了,可无人接下种建中的话语。
使团中不会有人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在京城的时候,他们见识过太多,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辽人能够拥有火炮,并展示出来。
这样的一件被视为替代八牛弩的神兵利器,大宋朝野的许多人都以为能够继续吓阻辽人几十年,可现在却已经出现在辽人的手中,并成为辽人用以炫耀武力的手段。
即便辽国窃取飞船的事例在前,且有关辽国制造火炮的流言也一直在流传,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之前,还是没人愿意相信谣言乃是现实。
王存强作欢颜,指着周围哈哈笑道:“这般小气,可见尚父还是心虚。”
“内翰说得是。”向英颤声应道。
一支千余人的宫分军,将使团的营地围了里三重外三重。看旗号,是来自景宗皇帝的那一支。本来使团中还有为辽国达官贵人问诊的医官,现在都被堵在了使馆内。王存说,这是辽人害怕使团成员窃取机密、戳穿底细,也不是说不通。
可是这样的解释,一厢情愿的内容太多了一点。
向英心中直念着阿弥陀佛,道理说得再好,也架不住鞑子发疯,谁知道耶律乙辛得到火炮之后,会如何骄狂?一群蛮夷,用道理去推测他们的想法,难道不是一厢情愿?
当真杀了他们这几个使节,朝廷还不是要顾全大局?就是太后想为自己叫屈,下面的重臣都会出来劝说太后不要为了区区小民闹得两国之间再起烽烟。相比起战争造成的损失,也算不了什么。
不仅仅是向英,使团中的很多人都是惨白着脸。这个道理,他们也能想明白。
耶律乙辛使用火炮,正是为了进一步收摄人心。而大宋使团的拒绝,又会对人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有多严重。
耶律乙辛篡位已是迫在眉睫,拒绝一名大权在握的皇帝,不给他面子,结果会如何——不论耶律乙辛是否正统,手中的权力却是实打实的——谁都能想明白。
但朝廷不可能与一名篡位者打交道,除非彻底不要脸了,又或是不值一提的小国。如辽国这等平起平坐的大国,双方天家又通过盟誓缔结了兄弟之约,在情在理,朝廷都不会承认耶律乙辛的篡逆之举。
朝廷视耶律乙辛为篡逆之贼,他们这个使团就是身处敌境,几十人的安危,便完全取决于耶律乙辛的理智和心情。
“可惜了。”种建中低声说道。
“如何可惜?”王存转头问道,并非质问,而是请教的语气。
种建中是种谔的侄子,使团的副使,可终究比不上横渠门下更受人敬重。
当年胡瑗主持太学,门下弟子皆以守礼著称朝野,一见举止便知是否为安定门人;而横渠门下,则是以文武兼备、长于实才而闻名。
已经高居庙堂的韩冈就不说了,游师雄也已入重臣之列,再传弟子黄裳如今正在西南,而今科状元、以知兵闻名朝中的宗泽,据闻也可算是张载的再传弟子。
而种建中这名出身将门世家的亲传弟子,也远比其余将门子弟更为出名。
种建中以明法科入仕,虽比不上进士科,但这也是朝中正经的文班出身之一,比荫补更为人尊重。在王存眼中,种建中仍可算是能够共语的士大夫,而不是粗鄙的武夫。同时种建中历经战火,如今的官位也是靠战功而来。如今众人身在辽国,为辽军围困,他对局势的判断,能决定使团上下行止。
“要是耶律乙辛能再迟两年篡位,朝廷就能出兵讨伐罪臣,为辽人拨乱反正了,如今多半只能坐视。”
不要迟两年,一年就够了!
向英心中大叫,要是耶律乙辛明年才篡位,肯定不会轮到自己来北方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了。至于怎么捡辽国的便宜,那就是两府诸公的事,与自己这等外戚没有任何关系。
王存苦笑起来,“彝叔,这是现在你我要考虑的事吗?”
“担心辽人是多余。”种建中笑道:“有些事即便在意,也在意不来。现在闲来无事,不去想如何用兵,还能想什么?”
种建中笑容中有着无奈。
身处矮墙下,不得不低头。耶律乙辛要真是想将使团发配北疆,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行人都在辽人的掌控下,要生要死全凭尚父殿下的一句话,除了坚持不与辽人苟合的态度,使团根本没有别的的办法。
如果朝廷想要趁机攻打辽国,理由都是现成的;如果朝廷不想作战,就算辽人杀光了使节团,开封那边也只会装聋作哑。
现在还不如多想想日后领军,怎么击败外面那群宫分军。
但朝廷是不会出兵的!
来自关西,在河东又有好友,对京师也了解甚深,种建中很清楚朝廷会做出的反应。
耶律乙辛赶着要篡位,现在的大宋却很难抓到这个机会。
要是连通京城和保州的轨道都已经修好,现在可就能直取燕蓟之地,将辽人驱逐至燕山以北。要是关中通往太原的轨道已经与并代铁路联通,关中的财赋也能支持河东用兵,收复云中。日后有机会,还能继续向北,彻底将契丹、女真等异族征服在汉家的车马之下。
可上一次的战争仅仅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残破不堪的河东路不说,就是程度较轻的河北路,也不足以储存出足够的粮秣,以供军用。而能够大量输送军资的轨道还在图纸上。
此时绝非适合出兵的时机,种建中半是遗憾、半是庆幸的想着。
现在与辽决战,能够领军出征的只有功成名就的一干将帅,李信、王舜臣、赵隆之辈,早已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他们还能有机会领有一军,可自己还没能来得及积攒战功和经验,朝廷岂会重用?再有满腹策谋,也只能望而兴叹。但再过些年,好歹能来得及轮到自己。
连最为知兵、又了解辽人的种建中都不看好前途,许多使团成员真的就绝望了,
炮声已经结束很久,使团营地还是死寂一片。
打破了寂静的是整整一天都没有过来的馆伴使。他向王存行过礼后,便说道:“奉尚父之命,今日晚间,请王大使、向、种二副使赴宴。”
向英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与耶律乙辛正面相遇。
不要说禅让大典,即便是普通的宴会,如果耶律乙辛穿着天子服来到席上,他们这些宋臣便不决能入席,必须掉头离开。
王存端端正正的向馆伴使回礼,接下了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