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6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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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绛、张璪都点头。三入、四入,除了说入三省为宰相,还能说什么?这一题的出处,是最好辨认的,也是一开始就认出来的。
只是这一题却一点也不简单,反而是已经辨认出的四题中难度最高的一题。
韩冈指着这道题对两人道:“可这一题出处好说,以此为论也好写,左不过是世族、寒门的那些事罢了。但……这前后文怎么引用?!”
阁试六论,每一题都是要先判断出题目的出处,接下来是将前后文都引用下来,再依据前后文来写出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论来。
而问题就在这个引用上,这是要将前后文全都默写出来,决不能有助词之外的缺漏。
阁试的考题,就是要让人对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而且因为要将题目的前后文都引用,是必须要全背下来。制科之难,难就难在阁试。
如果是出自经书就很简单,韩冈都能做到,而出自于史书,比如序、赞、论——也就是一卷的开头,或是最后的论述,也同样不算很难——都是重点要背的。但有些题目实在是为了刁难人才特意出了出来。
“‘唐宰相三百六十九,凡九十八族。再入者五十七人’,‘三入十二人’,‘四入三人’,‘五入三人’,”韩冈拿着刚刚找出来的《新唐书·表第十五》——这是有关宰相世系的最后一卷——指给韩绛、张璪看,“加起来总共七十五人,少一个人名就是不‘通’,谁背得下来?”
这是明数题,出处通过逻辑推理就能找出来,但前后文的引用就太难为人了。
韩绛摇了摇头,韩冈说的的确没有错,要将七十五人的姓名全都给写出来,的确难度很高,这种大数量的列举,很容易出现错漏。不知道题目的内容,有几个会刻意去背下来?就算是背了,混在其他几百万字的文章中,恐怕很容易混淆一二。
“当真一个个去数姓名,多半会漏上一个两个。”
张璪则道,“须得对此书滚瓜烂熟。记下了列传,当然也就好列举了。”
如果黄裳之前已经将列传传主的姓名都记下来了,功业也记下来,一个个去列出来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若是顺序出问题呢?顺序错了可是能拿到一个‘通’?”
“顺序错了一点,也不一定是不通。”
“就怕不是一点。”韩冈摇头叹道。
“那就看黄裳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不过既然是玉昆极力推荐,想必定能过关。”
韩冈微笑着点头:“韩冈就代黄裳多谢邃明兄吉言。”
六道题,有两道黄裳肯定能做出来,送分的《尚书·多方》,《晋书·忠义》。《墨子·明鬼》这一题,由于士林中曾经有声音说气学近于墨家,相信黄裳也对此研究过,应该比较熟悉。而《唐书·宰相世系》这一道,就要看黄裳的底蕴到底有多少斤两了,七十余人的姓名,而且顺序还不能有错,难度可想而知。
剩下的两条,都是经典注疏中的内容,变了句读和顺序。韩冈指着这两题问张璪,“不知这两题,邃明兄可有头绪?”
张璪摇摇头,“张璪只知道这一题当是出自《春秋公羊疏》,不过也没把握。得把书找来才行。”
侍立在侧的堂吏立刻翻身去找,一名堂后官匆匆走了进来:“相公,参政,秘阁那边结果出来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三)()
“还真是慢。”张璪放开了要找的书,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语带不快,“怎么现在才出来?耽搁了多少事。”
正是看着结果出来的时间时间差不多了,又拿到了阁试题目,三位宰辅结束了堂中议事之后,才没有立刻回厅,而是一起坐在这里等消息。没想到一拖多久。
“毕竟是制科。”韩绛和和气气,年纪大了,脾气也仿佛变好了一般,“考订试卷合格与否,的确要多议论一下才对。”
用得着吗?
韩冈暗暗摇头。
这个又不是进士科礼部试,需要排定考生名次,需要评判立论高下。崇文院的一众考官,只需要确认考生们解题的对错与否,书写上下文有无错讹,这样就够了。
“结果如何?”张璪问着堂后官。
堂后官来的匆匆,有些带喘。听到张璪询问后,也没先回答,而是向韩冈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在对上韩冈的视线后,立刻又避开了。
看见堂后官的模样,韩冈心中有数了,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
“十二人中只有三人通过,李之仪、宋涟和陈瓘。”
三人中,李之仪是韩绛推荐,宋涟为张璪推荐,陈瓘是元丰二年的榜眼,是在大名的吕惠卿所荐。其中李之仪、陈瓘皆是进士出身,有官职在身,而宋涟是布衣,为张璪门客。
而韩冈推荐的黄裳,却没有名列其中。
“黄裳呢?”张璪立刻追问道。
“黄博士没有通过。”
韩绛和张璪两人顿时回望韩冈,不无惊讶。
这一回制科重开,总共十二人应考。不仅仅韩冈推荐了黄裳,韩绛、章惇、张璪,甚至王安石都推荐了人去应考。不过其他人都是走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只有黄裳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在这些人中,有榜眼,有进士前十,有同为宰辅的门客,但还是以黄裳通过的呼声最高——只因为谁都知道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可以说是为黄裳量身定做的。
尤其是通过阁试后的御试,黄裳必定能够通过。虽名为御试,却不可能让太后出题,只可能是由宰辅们将题目拟定进上。黄裳在他应考的那一科中,第一没有竞争,第二又有实际工作经验,其举主韩冈在朝中守边制敌经验最为丰富,在殿中为黄裳张目,纵使王安石、章惇齐上阵,也压不下他。
但黄裳偏偏在阁试上就落空了。而眼前的这两位,韩绛与张璪所推荐的考生,却同时通过了阁试。
韩冈自己不想作弊,对他人会投机取巧也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两边一对比,却还是发现心里一阵憋得慌。
面对韩绛、张璪投来的视线,韩冈回以苦笑,“看来黄勉仲当真是没有那个命。也要恭喜子华相公和邃明兄慧眼识珠。”
“哪里。黄勉仲的才干,朝中知者甚多。纵是一时不顺,也不会影响未来的仕途。”
这两位怕是都拿到了泄露出来的考题了。方才一个个正儿八经的琢磨考题的出处,原来跟自己一样,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张璪说自己看不出那一道送分题的出处,韩冈当时就不信,一方面题目的难度的确稍低,另一方面,也是张璪演技差了一点,不如韩绛的水平高。
除了韩冈推荐的黄裳没有考中外,章惇所推荐的李和也没有考中。王安石推荐的孙冲也同样没有考中。吕惠卿推荐的陈瓘考中了,韩冈却不会去怀疑他。
韩冈素知章惇为人,不私其亲。他若是拿到考题,怕也不会给人,便是亲儿子也不一定会。
王安石的眼中更是揉不得沙子,孙冲虽是他的门客,能得到他的荐举,却不可能从他手中得到泄露的题目。估计三馆中的那几位,也没人敢拿着考题去奉承王安石。
至于陈瓘,吕惠卿离得太远,却没有可能帮他多少。
终究还是黄裳的那个状元头衔让自己大意了。韩冈想着。
纵然知道来自后世记忆中的状元头衔做不得数,但潜意识中,还是将黄裳的水平放在了状元一级上,认为他肯定能够通过考试。换作是对黄裳的才学没有什么信心,在别人都有可能作弊的情况下,韩冈也不一定会崖岸自高。做事总不能彻底黑下心去,也难怪自己推荐的人不能考中。
现在看一看,黄裳的这位记忆中的状元,还是比不上真正的榜眼。陈瓘可是货真价实的进士及第,不过韩冈也没听说过他拜在吕惠卿的门下,大概是同为福建人的缘故。
韩冈轻易的便认了命,这让韩绛、张璪突然间有些不适应。
他这样的态度实在太过奇诡,就两人所知,韩冈从不是简简单单就认输的人。
张璪想了想,问道,“那黄裳的考卷看到了吗?”紧接着又问,“对错如何,几题为‘通’,几题为‘粗’?”
这名堂后官显然已经有所准备,“试卷下官没有看到,但下官打听了一下,黄博士好象是‘通’‘粗’各居其半,仅仅差了一点点。”
这不是差了一点点,六十分及格,考了五十九分叫差了一点点;六题中通四题合格,只对了三题,那可差得多了。
“秘阁那边应当已经将名单进呈上去了,且去将考卷取来。”
就跟进士科礼部试和殿试一样,在批阅完之前,外界的力量想干涉都很难,取出试卷更不用说。但录取名单进呈天子之后,将试卷拿出来就很容易了。要不然,名列前茅的贡生们的试卷也不会满天飞,更不会有编订成册、由名儒点评过的程文存在了。
没有太久,十二名参加制举的士人,他们的考卷都顺利的被取来了。
随手翻开上面的几页,一看到黄裳的考卷,张璪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坏了。’
的确是坏了。
在崇文院考官们的评判下,六题中,黄裳的答案是三‘通’三‘粗’,没有达到‘通’四题的合格标准。
但是除了出自《周官新义》的一题暗数,剩下的五题,黄裳都指明了出处,包括方才韩绛、张璪、韩冈最后讨论的《春秋公羊传注疏》的那一题。
在这其中,黄裳将四题的原文准确引用,只有之前有关唐时宰相的一题,在引用上下文时,黄裳在人名顺序上出现了一次错误,所以被考官据此判‘粗’。
到这里为止,还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说因为没有将《唐书·宰相世系》的姓名按原序列出,的确是苛刻了一点,但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可除了《周官新义》和《唐书·宰相世系》这两题之外,另外一题,黄裳对《墨子·明鬼》中的一节的议论,被考官判粗,那就说不过去了。
这也就是张璪叫苦的原因所在。
正常来说,在阁试中,考生但凡能将题目的出处准确找出,并准确写出了上下文,之后的‘论’,只要不是写得太差,有犯讳或是白字,一般考官是不会穷究内容的。
毕竟能被推荐参加制科,都是当世有名的才子,至少才学卓异,超出侪辈。并不比名列三馆秘阁的考官稍逊。有的考生在儒林中的名气,甚至远在考官们之上。考生的论点与考官抵触,究竟是谁对谁错,根本都扯不清。难道说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儒参加制科,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还要得到三馆中的官僚认同不成?
放在是直言极谏科,更是皇帝都要顶一顶,与考官不是一个路数,再正常不过。
能将阁试中刁难人的题目,全都找出出处,写明上下文,已经足以证明考生的能力了。
可这一回,三馆秘阁的考官偏偏将黄裳写对了出处,写明了上下文的一道论判了错。
在张璪看来,黄裳的这一篇论,除了论点异于新学、偏近气学之外,并没有别的问题,也没有犯讳,文采也算得上不错,不说有多出色,但以其他人的论述作比较,已经足以通过了。
试卷从张璪、韩绛的手中传给了韩冈,韩冈看了一下之后,神色立刻就变了。
‘韩冈铁定要闹事了。’
这是张璪看见韩冈阅卷表情后的第一个念头。
“玉昆?”他试探的小心问道。
韩绛也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韩冈。
韩冈要是想为黄裳讨公道,必然会拿着通过的三人的试卷作比较,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这最后两题的出处是在哪里?”
在韩绛、张璪的盯视中,韩冈忽然抬头问道。略嫌阴冷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一题出自《春秋公羊传注疏》,另一题是出自令岳的《周官新义》……玉昆你应该知道吧。”张璪指了指传到韩冈手中的试卷。
韩冈的确是明知故问,看到前面的几份考卷,尤其是参考已经通过的三人的考卷,已经能让他明了题目的出处了。
一个出自唐代徐彦的著作,《春秋公羊传注疏》中的疏。
《春秋》是鲁国国史,为孔子编修,是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公羊传》是流传下来的《春秋》最早也最重要的三家注释之一,为公羊高所著;汉代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是公羊传的注,是注释的注释;而徐彦所作的疏,便是注释的注释的注释。出自于此,又加上是前后颠倒、改换句读的暗数,能靠自己找出出处,难度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