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6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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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都虞死了!”
“咬舌自尽唉。”
“前日看见他时,还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事!”
殿门外一阵唏嘘感叹。
殿门突然被推开,刑恕就看见有几个人从门缝中向他这边张望了一下,转眼就又关起来了。
韦四清死了。
自尽。
这一位御龙直的都虞候是宋用臣联络上的。在保扶太皇太后的这件事上,他出了大力。昨夜的改天换日,有他一份。
昨日刑恕在蔡确身边还见过韦四清。方才在隔壁的正殿中,他更是亲眼看见了李信用一柄飞剑,打碎了最后的机会。
当时韦四清还活着,现在就已经命归黄泉。
刚才向殿里张望的这几人,是不是很失望?
自己硬是厚着脸皮还活着。
刑恕嘴角抽了一下,却挤不出一个笑容来。
怎么就这么败了?
刑恕到现在都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蔡确会答应铤而走险,刑恕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他能起那么大的作用,与他了解蔡确的心思分不开关系。
蔡确之父蔡黄裳,曾为陈州幕职,其时前相陈执中出判陈州,以其不堪任事,勒令其致仕。以至于蔡家流寓陈州,全家的生计都陷入了困境。直到蔡确中了进士,才扭转了如此窘境。
宰相随口一句,便让蔡黄裳丢官罢职,以至郁郁而终。蔡确对陈执中的憎恨,是父仇不共戴天。所以前几年的陈世儒弑母案,便是蔡确力主将陈执中的独生子给处以极刑。
而蔡确对权力的渴望,也同样发轫于旧年的经历。一想到十年之后宰相之位不保,甚至不是十年,当蔡确劝说太后失败,他的位置就已经动摇了。王安石和韩冈会将他当成出头椽子,用力的打压下去。
要让蔡确相信局势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刑恕根本就没费什么力气,一切的根源完全出自蔡确自身的恐惧。
但将这份恐惧发掘出来,则正是刑恕之力。
刑恕在程颢门下,一向备受看重,在洛阳诸元老那边,也极受重视。
他一向自诩日后当能步上青云之路,三十登朝堂,四十而望公辅,五十岁,就该是相公了。
可是自从那位年纪比刑恕还要小许多的半个同窗出现后,刑恕对未来的规划,就像是笑话一样。
随着功劳的积累,官位的晋升,就是西京元老之中,都没人再将韩冈当做年轻晚辈来看待。
不论是官场、学术还是人望,刑恕无一事能与他相提并论。甚至做一做比较的想法,泄露出来,都会惹来一阵嘲笑。
幸好从蔡京开始,韩冈在官场上就一路下坡,到了炭毒案中,韩冈错误的选择,让他过去积累下了的功劳都摇摇欲坠。
这一回的事变,并非刑恕引发,除了在蔡确耳边推波助澜,剩下的只是居中联络而已。
不过刑恕很早就考虑过了这个对他最为有利。
光靠蔡确,终不过是一个走狗。
路上的野狗时常能见,几乎都是丧家之犬。
刑恕从来都没想过将自己的未来绑在蔡确的官靴上。
刑恕很清楚自己的份量,蔡确之所以要用自己,也是看在了自己背后的关系。
真正的能让他功成名就的,是存亡续绝的功劳。
刑恕想要的是挽救旧党。
蔡确、曾布和薛向撑不起大局,太皇太后上台后必然要引洛阳元老入朝。
一旦太皇太后能够垂帘,压在旧党头上的这个天,给彻底给翻了过来。
早在蔡确决定放弃向太后的几天前,刑恕就已经在想象他日后回到洛阳,会在元老们中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但韩冈用骨朵挥出的一记猛击,不仅击碎了蔡确的天灵盖,也将他刑恕的幻想,给砸得粉碎。
殿中的光线一下就有了变化,殿门不知被谁推开了,又有人向内张望。
很快,从门缝中传来了一句话,“胆子倒是够大的。”
“还指望能活吗?”
殿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外面的班直都在盼着他自尽,但刑恕不甘心。
就算以后一辈子都是罪囚,但好死总不如赖活。
不管怎么说,刑恕觉得性命比一切都要重要。
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
现在,他只能指望东西两府的宰执们,能够信守诺言了。
能不能逃过一命,就看宰辅们能不能让想太后承认他们的许诺。
“听凭吾处置?”
听到韩冈的话,向皇后静静的站了起来。从面前的宰辅脸上逐个看过去,最后,又落到了韩冈的脸上:
“一个是先帝之叔,另一个是先帝之母。韩卿家,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有刑律,有故事。”
“嗯?”向皇后轻轻的鼻音问着。
韩冈低头:“赵颢依律当论死。立斩于宣德门外。太皇太后依春秋故事,不当问。让臣来断此案,便是这个结果。不过太后若觉不如意,听凭处分。”
“让吾来处分?”向皇后轻笑,“吾若是当真处分了太皇太后,日后怎么见先帝?就按照韩卿家说的办吧。”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四)()
“就按照韩卿家说的办。”
听到向太后的话,韩冈欠身行了一礼,“礼记有云:‘故上之好恶;是民之表也’。太后宽厚仁孝,正堪为万民之表率。”
“吾是宽厚,宽厚得这一回差点连命都送了。先帝交托吾的基业,也要落到那些贼子的手里。日后还会晨昏定省,谁还能说吾不宽厚?”
向太后的声音平稳得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话语中的的恨意深如渊海。韩冈心头都是一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过不论换做那个大臣来说,都不可能同意向太后处置她的姑姑。站在儒臣的角度,他们必须要保住高太皇的地位和待遇。
韩冈规劝道:“若父母慈爱,子女孝顺世所常见。如虞舜,父不慈,弟不悌,犹能孝于父,友于弟,其德方能光耀千古。”
章惇眼皮跳了一下,韩冈还真是会抓时机。
当年英宗皇帝与曹太后关系恶化,韩琦入内劝说英宗,英宗对韩琦抱怨说‘太后待朕无恩’,而韩琦便拿着虞舜为例子,规劝英宗要孝顺当时的曹太后。
可韩冈趁机提起宋英宗的旧事做什么?这是怕向太后想着换皇帝,故意提醒她英宗当年是个什么德性吗?
向太后久在宫中,自是知道当年旧事,“韩忠献劝谏英宗皇帝话,吾也还记得。太皇太后那边,吾是无话可说了。二叔那里,史书上有很多,更不用提了。倒是蔡确,他堂堂宰相,已是位极人臣。上追父祖,下荫子孙,吾什么时候慢待过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韩冈没说话,蔡确到底为什么会反叛,向太后是肯定知道原因的,现在不可能明着说出来。没有韩冈坚持要保赵煦,没有向皇后坚持依从韩冈,蔡确不至于会走极端。
“蔡确昔年为臣所荐,可转眼又弹劾臣。云为国事,实乃私心。其本性如此,今日不过故态复萌。”
王安石当年重用蔡确,却被蔡确背后捅了一刀;此事尽人皆知。但王安石这么说,一看便知是要将问题归咎在蔡确的本性身上,而不是去追究是什么样的外在原因,造成了蔡确的叛乱。
“虎狼之心,岂是人能体会?奸佞之辈,其所思所想,自与正人君子迥然而异。王安石其言有理,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韩绛也这般说着。
剩余的两府宰执,至少章惇的态度也可以确定,是息事宁人,不穷治此案。张璪、苏颂的态度也大类如此,否则以蔡确、曾布和薛向在外的人脉关系,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扯进来。
南丰曾家进士十余人,薛向家里也是数代为官。而蔡确,正在跟韩琦家议亲,本身又与冯京是姻亲,福建蔡氏亦是望族。
宰执班中,谁敢放言穷究不舍?若是株连起来,一两道弯后就能牵扯到他们或是他们亲友身上。
只有底下的官员,恨不得上面多空出些位置,才会有人想着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不过蔡确党羽,必是多为名利所诱,以至于利令智昏。”张璪忽然说道,“又自诩才高;以朝廷不能用,故而多怨。如苏轼,如刑恕,如韦四清等人,皆如此。再如蔡京,由台端沉沦下僚,久闻其对外多有怨言。又是蔡确亲族,其嫌疑亦远重于他人。”
如果张璪不是于在宫中当着其他宰辅的面公开宣言,而私下里与太后说,韩冈肯定会举双手赞成。不管蔡京真有罪假有罪,只要以叛贼党羽为名给他定了罪,他这个枷锁就别想再钳制住韩冈。
向太后又转问韩冈:“韩卿家,你看蔡京是否与蔡确有牵连?”
“臣与蔡京有旧怨,是与非,臣不便多言,请有司查证便是。”
一入法司,想要什么结果都容易。蔡京没了地位,没了后台。谁会为了他,放弃讨好韩冈的机会?
韩冈完全没有留着这道枷锁的想法。时过境迁,过去为了自证心迹,刻意竖起的障碍,现在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过韩冈的回答也是堂堂正正、在情在理,有嫌疑自然要问,难道还要他保蔡京无嫌疑不成?他能明说与蔡京有旧怨,却并不落井下石,而是让有司去查证,这已经算得上是正直了。
“殿下。”王安石这时上前一步,“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不在皇城之外,而在皇城之内。”在他看来,向太后问了太多可以放在日后去审问的事,“没有宋用臣、石得一为内应,御龙四直与皇城司不会叛乱,而蔡确纵有叛心,也无能为力。”
宋用臣、石得一联络蔡确的可能性,要远远超过蔡确联络宋用臣、石得一的可能性。
天子近臣想要联络外臣叛乱,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但让外臣去说动天子近臣做反,这风险冒得不知要超过多少倍了。
同样的理由也能用在宋用臣、石得一身上。
处理太后及天子身边事的宋用臣,掀动在外围执掌实务的石得一,自是远比石得一说动宋用臣要容易。
但宋用臣是先帝赵顼自李舜举后,最为亲信的内侍,他为什么会投向太皇太后?
这件事不是站在这里猜测就能想得到的。光是赵煦弑父,向太后拒绝另立,应该还不至于激烈到如此的程度。在这二十多天里,必然还有些事让宋用臣对向太后和小皇帝彻底失去了忠心。
“没有从贼的,就是忠臣,刘惟简、王中正都被关押起来了。宫里面的事,让他们来处置。”
不论王安石是不是想要乘机插手宫中的人事,但向太后的回覆,一开始便否定了这个可能。
常言到文章憎命达,现在韩冈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不是在想苏轼的事。也许千年之后,流传于世的名篇会多了岭南或西域大漠的篇章,不过现在,韩冈只是觉得吃过苦头,人真的会成长。才学,心性,都会有些变化,脱胎换骨一般也不是不可能。
向太后的冷静,远远出乎于韩冈的预料。如果她偏激的要大开株连,这还在预想之中;可刚刚经过了一场叛乱,还能想到不给外臣机会,在叛乱之前,她也许还没有这样的水平。
“朝廷里面,有谁是蔡确党羽,一体交付御史台和大理寺去审问。有功者,也当重赏,赏格由两府共议。”
“殿下。”王安石躬身道,“请殿下恕臣等擅专之罪,之前在大庆殿上,因从贼者甚多,不得不擅作主张,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王安石将当时大庆殿的一切,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向太后这时才知道,这场本已是十拿九稳的叛乱,究竟是怎么被翻了盘。韩冈说的杀了蔡确,竟是他亲手用骨朵给捶死的。
熟视韩冈良久,向太后轻声道:“多亏了韩卿家。”
“不敢。这是臣的本分。”
“张守约一定要救回来!”
“已有御医在为他诊治。”
向太后点了点头,望着面前一众宰辅:“多亏了诸卿。”
王安石率众人谢过。
向太后又道:“事急从权。既然相公们都说了要赦从犯之罪,那就这么办吧。”
她回头向后,“官家,非诸位卿家之力,你我母子几不能保。日后当时时念着今日。”
“儿臣知道了。”一直静静的站在后面的赵煦低声回答着。
“陛下可安好?”
赵煦与向太后被囚禁在一处。但群臣进来后,有意无意间把小皇帝给忽视掉了。但诸事已了,赵煦就在眼前,已经不能当做没有看到这位大宋的皇帝。
赵煦只披着一件小袄,不是出外视朝时的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