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6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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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确无视太上皇后的愤怒,恭声道:“殿下明鉴。高丽群臣欲废王勋,改立新君,其理由不过是不求复国,但如此主张,又违背纲常。两难之下,若不能择其一,就只能从朝廷中选派良臣,去配合高丽恢复国土,而王勋,便留他在后宫。这的确是良策,但章惇称此乃两全之法,臣却不能苟同。必须考虑得更周全一点,以免局势更加败坏。”
曾布也跟着说道:“正如蔡相公所言,杨从先在高丽,不能阻臣子犯上,如今高丽君臣已如寇仇,遣一人总理高丽军国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何将事情做好,免得再生事端,这是朝廷必须要考虑清楚的一件事。”
“殿下,今日之事,杨从先虽有过,但也不无微功。若是没有杨从先在耽罗镇守,还不知会被金悌之辈弄出什么结果?高丽东夷,不识礼仪,弑君之事不是做不出来。”
曾布嘴动了动,却没出声,不过嘴角却向外撇开。
韩冈当然知道这番说辞实在牵强,要不是章惇已经顺水推舟,声明放弃了对东海局势上的控制权,蔡确、曾布现在就能翻脸。
“不过杨从先位卑,又是武将,见识不足,凡事又不能自专,必须上请,所以若是有一文臣总理高丽事务,决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至于怎么调节或弥补高丽君臣之间的嫌隙,这是日后要考虑,并非当务之急。”
蔡确沉着脸:“那什么才会当务之急?”
“耽罗。大宋远而辽国近。如今高丽新亡不久,积威犹在,又有王师驻扎岛上,故而耽罗国主不敢叛离。但时日一久,耽罗国必然会起异心。”韩冈顿了一下,又道:“纵然耽罗国能一直效顺中国、高丽,高丽君臣恐怕也不会甘心于食客的身份,鸠占鹊巢也只是时间问题。同时还有日本,辽人既然犯其疆界,中国便不能坐视,日本远离中土,朝廷策应不及,有大臣于外联络、主持,则能更快的应对变化。”
韩冈话出口,还想说话的曾布就停下了。
这一回辽国对日本的侵略,使得朝中都开始担心起日后大宋海疆的安危。在大宋君臣的心目中,日本离中国很远,在太宗时来访中国的倭国僧人口中,是‘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但有了占据高丽的辽国渡海入寇,感觉就好像一下被拉近了许多,必须加以重视。
韩冈看看蔡确、曾布,暗暗一叹,这气焰好歹是压下去了。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东海战略的控制权转到东府的手中。这个高丽总理大臣就是送出去的好处。
从崇政殿出来,韩冈和章惇故意慢了两步,在后面低声交换着自己的愤怒。
章惇一出殿门,脸色就变了,色做铁青,恨恨的低声道:“杨从先好大的胆子!”
“他还是胆子小了。再大点,直接就将王勋给弄死了,省了多少麻烦?”
“小奸小恶,不成气候。”
“若是大奸大恶,可就容不了他了。”
正是因为现在是高丽群臣上书请求废王勋之位,所以章惇和韩冈才能确定整件事必然是杨从先挑起来的。
如果是高丽大臣——比如金悌——来主导政变,他们完全可以一杯毒酒解决所有事,然后报一个病亡。只要大宋还要用他们牵制辽国,就不可能治他们的罪。完全不需要千里迢迢送信来请求朝廷许可。
而现在的情况,只有杨从先在其中占着重要、甚至主导的位置,所以王勋才能保住性命。弑君一事,日后如果拆穿了,就算沾点边,再有功劳,性命都保不住。暗杀高丽王,与串通逼宫的性质完全不同,日后真相爆出来,全家都要上刑场。而仅仅是逼王勋退位,则很容易推脱干净,不至于有大碍。
这是明摆着的事。之前韩冈在殿上的发言,也只能绕一绕向皇后,哪位宰辅不是心明眼亮,只是碍于韩冈,没有给拆穿。
章惇恨声道:“先再用他一阵,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就把他给换掉。”
“但高丽总理这个位置,得选派得力之人,否则整个东海都要乱了。”
在军事上能让人信任的文官并不多。地位不能低,又要有足够的军事和政治经验,能够担负起东海大局,同时还要甘愿去高丽,几条线一划,剩下的选择就聊聊无几。
“最合适的其实是黄裳。”
韩冈摇头:“安厚卿难道会比他差了吗?”
章惇手底下不会没有人,还在河东的章楶就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但蔡确怎么可能会同意章惇的人去主持东海。黄裳的情况好些,如果韩冈大力推荐他的话,蔡确的确有可能松口,但在黄裳拿到制举资格之前,韩冈并不愿意放他出京。
“安焘从未领军。而且翰林学士对高丽来说也太破格了。侍制以上的重臣,有几人愿意长留高丽?”
韩冈想了一下,摇摇头,“让蔡相公操心吧。”
听到韩冈提蔡确,章惇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不过随即就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罢了,就让蔡持正去操心好了。”
高丽太上皇说着是好听,可高丽朝廷现在都还寄人篱下,土地、人口,还不如一个乡,除非有雄心壮志,想立功域外,否则谁愿意好端端的国内不待,跑去跟岛夷打交道。
韩冈、章惇落在后面,与前面的宰执渐渐离得远了,不过走下了廊道转向文德门的时候,却见前面韩绛、蔡确停住了脚。紧随在后的曾布、张璪几位,也都停了下来。
几名宰辅站在青石板上,同向抬头东面的天空望过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韩冈与章惇相互看看,眼中都泛着疑色,随即快步赶上,一同下了台阶,走出长廊,然后向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一道浓黑色的烟柱,越过了高耸的宫墙,直透云霄。
“又是哪里烧起来了?”
第47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上)()
“这火不小”
曾布的双眉都快拧到了一块儿。
虽然隔着皇城城墙,但远近还能分得出来。不是在外城的城墙边上,就是在城外近处。那个距离上,还如此显眼,可见火势之大。
不独他一人,两府宰执望着天边的黑色烟雾,无不是阴沉着脸。
他们在京城里的时间都不短,见识过的火灾次数也不少,现在依然腾起的黑烟,远远超过他们过去接触过的火情。
黑烟随风扩散,东面小半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黑纱。清晨时尚算得上通透的天空,此时也变得雾蒙蒙的一片。
只看这规模,如果是城内失火,这一下子不知要烧掉多少座街坊。就算是在城外,情况也差不太多。可环绕京城城墙周围的,依然是繁华到极致的连绵屋舍。只看那浓烟起处,距离越远,就意味着火情更重。
“石得一呢。”韩绛猛然大声呵斥,“城头上就没人长眼睛吗?”
薛向也挂着脸:“这么大的阵势,皇城上难道看不见?到底是哪边烧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京城中不禁气球,不过禁飞船,不能载人上天。但皇城城墙上占据高处,若有警信,第一个就该看见。
石得一管勾皇城司,通报灾情其实不关他的事,但现在谁管那么多?他是朝廷的耳目之寄,这么大的事,他不及时来报,就是他的责任。
远望着烟火,无论哪一位的宰辅都手脚发冷。
京城的建筑多是木制,房屋又是鳞次栉比,尤其是外城街道两旁的屋舍,唯恐浪费半点空间,不比内城之中,王公贵胄、名臣显宦们的宅邸,都有着绝大的空间来布置后花园。
张璪转身,指着旁边的一名内侍,“速去将此事通报太上皇后。”
章惇皱了下眉,火不是在皇城里面烧起来的,还没得到具体消息,没必要现在惊动太上皇后和天子。
对张璪的轻燥,韩冈也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却也没阻拦,不是大事。
“应该不会是城内。”苏颂盯着烟云半晌,突然道:“如果是城中厢坊,不可能一下子就烧起来。又有街道、坊市,很难有这么大的火势。”
“城外?”
苏颂道:“那边是石炭场的方向。”
“的确。”蔡确看了一阵,点头认可,“河南河北十二场中的后六场都在那个方向上。”
贯穿京城的汴河,在城外的一段,河南河北皆有一座座占地面积极大的石炭场,用来储存京城百万居民的日常用炭。
“是储存的石炭烧起来了?”韩绛向苏颂确认。
“多半是。”苏颂点头。
韩绛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
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损失的仅仅是不值钱的石炭,而不是京城百姓,绝对是个让人安心的好消息了。
但韩冈并不觉得能多安心,冬天的石炭场中,是一座座由煤堆成的小山,不论哪一座烧起来,依然是一场灾难。要是这几日风大一点,卷起火星,京城可不知有多少地方会跟着烧起来了。
这一回,新任的知开封府李肃之有难了。
片刻之后,太上皇后和宰辅们重新来到崇政殿。
石得一这位管勾皇城司总算是到了,而开封府知府李肃之直接去了火场,派了一名推官过来通报消息。
的确是石炭场烧起来了。
至少现在还仅仅局限在石炭场中。
河北第十一场的煤堆无火自燃,石炭场中的守兵扑灭不及,眼睁睁的看着火势扩大,风助火势,在一刻钟之内,就烧遍了全场。驻守石炭场的百来名士兵伤亡惨重,有整整一半没能逃出来。
一下死了五十多人,开封知府必须要为整件事负责,不过开封府推官也汇报道:“李大府已经率城中潜火兵三百人去了火场,亲自指挥灭火。”
听了石得一和那名推官报告,韩绛立刻问:“河北第十一场存了有多少石炭?”
刚刚查过账簿的曾布,喉咙仿佛是多少天没见雨水的田地,干哑艰涩,“在京的任何一座石炭场都至少有十万秤,而汴河后六场,没有少于五十万秤的”
向皇后在屏风后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苏颂叹着气:“现在是腊月,这是京城百万军民一个冬天的份量。”
一秤三十斤,五十万秤就是一千五百万斤,十五万石。六座石炭场的总储量,已经有百万石之多。
百斤石炭,节省一点足够三五口的小户人家一月之用。但大户人家,取暖、炊事,一个月随随便便都能用去上百石。而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豪门大户、官宦世家。京城的人口在百万以上,还有大规模的钢铁工业,以及其他需要加热熔炼的手工业,其煤炭的消耗,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由于水运的时间限制,以及年节放假的问题,冬至之后,一直到年节结束之前,也就是差不多到二月为止,石炭进京量几乎下降到零。整个冬天的份量,都会在冬至前运抵京城。尤其是腊月前后,京城中石炭的储备量几乎快要超过粮食的储备,京城周围大小二十余座石炭场,平均到每座石炭场中的存煤要超过十万石。
“好端端的,怎么就烧起来了?”向皇后叹着,至少百姓没有遭灾,让她放心许多,但几十万秤的石炭一下就给烧了,放在谁身上都会心疼。
“无火自燃,这可能吗?”韩绛皱着眉,质问道。
“煤堆的确会自燃。”见石得一和推官都摇头自陈不知,韩冈出面回答,“这与天气的变化有关,前些天下的雪这几日化了不少,尤其是煤场,雪化得最快,煤堆湿了之后,很容易就自燃。记得前些年河南第七场就烧过,幸好当时就扑灭了,火没起来,似乎当时报的就是自燃。”
“的确是报称自燃。”蔡确道,“当时臣正在御史台中,太上皇曾下旨彻查。”
“不过也不能排除有奸人纵火。”韩冈又道,“年底了,正是查账的时候。”
“此事要严查!”向皇后厉声道,“要彻查到底。”
“殿下。”韩绛提声道,“当务之急是救火。”
“韩相公说的是。”得了提醒,向皇后连忙点头,“该如何处置?”
蔡确随即道:“依现在的火势,只能放弃河北第十一场了,但必须要做到不让火势蔓延出去”
河北第十一场的石炭积蓄量大约足够十万人一个月的使用,绝对不会缺乏燃料,对于已经烧成这般模样的煤山,灭火的队伍没有任何办法。能做的只有阻止火势蔓延。煤山的火是扑不灭的,只能等到烧光为止。至少在这个时代,用简陋的工具,完全扑救不了。
章惇也跟着道:“但兵马要准备调动了,现在在火场上的兵力完全不够。”
曾布补充着:“还要选调精兵巡守城中。潜火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