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5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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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宗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前面大声喊,只言片语正随风飘来。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大事,原本安静的中庭,好像水滴进了油锅中,一下就炸了开来。
宗泽没放下书,继续看他的时文。
新近才弄到手的这一卷南剑州熙宁八年发解试的拔贡文集很有些意思,里面有几篇文章拿到殿试上都是争前十的水平。不过宗泽,以及其他购买这本书的士子,想要看的并不是文章,而是文章背后的考官。据说当时主持福建南剑州发解试的学官,很可能就是今科主持开封府解试的考官之一。出题的风格
这就跟打仗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到考官的人选,追溯他们的过往,寻找他们的喜好,才能有针对性的去模拟文风,迎合考官们的喜好。
大宋文坛流行的文风,最早是西昆体,以李商隐为宗,词章艳丽,用典精巧,不过失之空洞,之后为授学国子监的徂徕先生石介所批驳和整顿,出现了所谓的太学体,使得士林文风为之一变,不再追求华丽的文字,但最后却又走了极端,用词变得险怪奇涩,让人难以理解。直到欧阳修开始主持科举,才终结了太学体的流行。
当时的文风以石介为宗,以文章闻名的士子中最有名的一个是刘几,他的文章就是标准的太学体,多少士子争相模仿。等到他参加科举,便被视为当科争夺状元的最有力的人选之一。可惜那一科的考官是正欲整顿文风的欧阳修,一看到被糊名誊抄过的文章便知道是刘几所作,拿着笔在考卷上横着涂过去,批了三个字:大纰缪,然后张贴了出来,让天下士人引以为戒。也正是那一科,所有务求文字险怪奇涩的士子,全都被黜落了。士林文风由此再一变,开始提倡复古,追求平易畅达,在自然中见功底。
刘几在折戟沉沙之后,并没有灰心,从此一改文风,模仿欧阳修的风格,到了下一科再去应考。那一科主考官还是欧阳修,对刘几的文章大加赞赏,推崇备至,甚至擢为礼部试第一的省元。同时,还黜落了几篇死不悔改的太学体文章,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说,这肯定是刘几。待到揭开糊名,欧阳修也还是没有发觉——刘几很聪明的改名成刘煇,以防欧阳修对他成见太深,揭开糊名后再黜落——直到张榜之后,有人过来对欧阳修说出了真相,欧阳修当时是‘愕然良久’。
刘几他出将入相,在陕西坐镇了很长时间。也是宗泽所佩服的时人之一。而刘几的第二次科举能够得中省元,在宗泽眼中,其实正是兵法的应用。其应时而变之处,比起那些在考后跑去围攻欧阳修的太学体考生,还有私下里给欧阳修写祭文的那一批人,实在强得太多。其心思慎密的地方,也是日后能够坐镇边陲的原因所在。
宗泽完全没觉得研究考官喜好有什么不好的,能让他考中进士就行。等到殿试是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把自己的才华表现出来也就够了,宗泽求的也只是一个进士资格,没打算争名次。
不过宗泽的安适还是没有延续太久,很快就有人跑来打扰他继续读书。
“汝霖,汝霖,出大事了。”
“大事。”宗泽放下书,若有所思,“是朝廷明年不开科了?”
“可不是说笑。”那名同学脸色一板,大声道:“你可知道,方才在朝会上,御史台刚刚大闹了一番。”
“哦,是吗。”宗泽兴致不高。
不闹那还是御史台吗,狗咬人那是很正常的事儿啊。不过选择在朝会上翻脸,这还真是有些少见,但仅仅是少见。
只是转念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的语气就有了点变化,“今天是大朝会吧?!”
“那还用说?是在文德殿上啊!”
宗泽眉头微皱,朝堂上要有大变化了。
每日在文德殿的常朝,是由不任实职的朝臣参加,多只是由宰相押班,一般天子是不到场的。天子到场的是垂拱殿上的常起居,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参与,宗泽本以为所谓的御史台大闹朝会,指的是在常起居上闹起来。但一联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大闹朝会的性质就完全不对了。
常起居倒也罢了,人毕竟不多,而朔望朝会,比每五日一次的百官大起居还要隆重,礼仪性质更为重要。渎乱朝仪,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御史们敢冒着这样的罪名,在殿上弹劾,这目标不是宰相就是执政,而且必然是当场分输赢的胜负手,不留半点退路。
果然是大事。
“汝霖,你可知今日御史们弹劾的是谁?”
宗泽摇摇头,虽然就在那么几个人之中,但费心去猜,还不如直接问,“是谁?”
“一开始是章子厚枢密。赵正夫和强隐季两位御史出来,说章枢密之弟关说法司,且章家在交州私酿酒水,要朝廷严查。”
御史们引领民间清议,以卑官凌宰辅,能随意抨击朝政、攻击朝臣、指斥任何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也不用查明真伪,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便可以发挥。而且骂得越凶,升得越快,这是所有还在读书的国子监学生们都十分羡慕的对象。
在国子监里面,就是台谏官中最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都比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枢密院都承旨更加有名。
赵挺之,强渊明都是宗泽平常所素知的,都是有名的御史。只要抓到把柄,他们出来弹劾章惇,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仅仅是一个章惇的话,不至于闹到御史在朝会上递奏章,毕竟看起来证据确凿。或许是准备将谁牵连进来,兴起大狱,在现如今宰辅们都有定策之中的情况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手,可以让太上皇后无法偏袒宰臣。
“难道是蔡”
宗泽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没错,接下来出马的正是蔡京!”那名学生啧啧称叹,“不愧是汝霖,一下子就猜到了。”
宗泽咳嗽了一声,道:“蔡元长是殿中侍御史,他出来肯定是为了一锤定音的。”
蔡京是蔡确的戚里,而且在五服之内。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蔡京出面,要么是弹劾蔡确。要么是秉持蔡确的心意,去弹劾某位能够跟章惇牵扯上关系
“只是蔡殿院出来弹劾的又是谁?韩,还是蔡?”
“都说汝霖识见过人,今日可见一斑。是韩宣徽!蔡京出来,是为了弹劾韩宣徽。”
宗泽猜的其实是韩绛、蔡确,所以韩前蔡后,只是也没必要再说明。但弹劾韩冈做什么,连枢密副使都不做了,只做宣徽使,还有必要弹劾他吗?韩冈现在是不可能再离京的,不论是什么事,太上皇后都不会处分他。
“大事,大事。汝霖,出大事了!”
宗泽正想细问,外面又跑进来两名学生。
宗泽一叹,将桌上的书合起来,今天是没法儿读书了,“已经知道了,是蔡殿院弹劾韩宣徽吧。”
“要是弹劾还好了。”前一名太学生说道,“他就是说一句韩宣徽名重,为国祚不宜重用,根本就不算弹劾。弹劾韩宣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偏偏他胆子小。”
“谁说不是呢。他可是从厚生司出身,借了韩宣徽的光才能进御史台的,不意人品卑劣至此。”
宗泽连忙告停,道:“还是说一说详情。小弟都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零零碎碎的将听到的消息给宗泽拼凑了起来。
但宗泽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韩宣徽给他一激,就立誓不再入两府?!”
何至于如此。就是周公都免不了被流言蜚语中伤,蔡京这样的攻击,正常就是一笑了之,反驳上两句,让太上皇后给个公道。
“是啊。”应声的同学也是难以置信的摇头,“韩宣徽就是脾气太硬了,所以给小人所趁。”
“也不能算,蔡京也没想到,韩宣徽会如此刚毅勇烈。”另一个同学冷笑道:“蔡京自命是忠臣,但韩宣徽说只要蔡京‘日后再不入京,终身在外为官,他就终身不入两府’,蔡京就没敢正面回应,反而说韩宣徽话中有诈。”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四)()
第二更。还有第三更,请朋友明天早上看。
“哦,蔡京怎么说?”
宗泽对蔡京的称呼也改了,不管怎么说,用近乎于构陷的言辞,去攻击曾为天下万民立有殊勋的功臣,已经失去了朝廷设立御史的本来用意。宗泽好恶分明,自不能对蔡京再用敬称。
“蔡京说,十年之后两府不一定在了,换成是其他官职,侍中、仆射的做宰相。韩宣徽的誓言岂不是如同空话。”
蔡京输了。宗泽心道,韩冈只要不糊涂,肯定得明说这些都算在誓言内。众目睽睽之下,谁能改口,谁敢改口?
而且韩冈的话虽然不严谨,但又不是汉儒解经,需要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扣。在殿中的朝官哪个眼里能揉沙子,哪里可能当场玩文字游戏?
“韩宣徽就回道,他不掌文武大政。”
果然如此。
宗泽点点头,“蔡京怎么回复的?”
真的应承下来,他可就一辈子别想入京了。在外人而言,韩冈付出的代价太大,根本不值得。但在蔡京那边来说,他是绝不会愿意做出这样交换的。
“面对韩宣徽的赌约,蔡京还能怎么说,骑虎难下,只能答应了。”
“不过他的样子也可笑,真的忠心为国,听到韩宣徽,就该高兴的立刻应允下来,之后再质问,让韩宣徽不能改口。可他先犹豫,再问话,就是没有爽快的接下赌约。”
“韩宣徽也说了既然,还要思虑良久。不过不论是,既然着,这个赌约他会去做。”
蔡京输得不冤,宗泽暗叹,换上自己也是输。也许自己的功名心不如蔡京重,但韩冈提出这个赌约之后,
“汝霖,出大事了!”第三批同学又跑了进来,看见宗泽就在院中便叫道,“就知道你在这里!”
宗泽一叹。
也难怪消息传得快。今天正是朔望朝会之日,上殿的朝官数以百计,等朝会这一结束,这么大的事自然就会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息间传遍了京城。现在还不到中午,国子监中已经是尽人皆知。到了晚上,怕是东京城内的几十万的军民,都知道有个蔡御史将韩宣徽气得发誓不做宰相了。
“都听说了啊。”
一群人聚在宗泽这里为韩冈愤愤不平,说起人望,韩冈在士林中也算是很好的。哪个家里没有弟妹子侄?就是这些年岁不一的学生,也都抽空种了痘,以防万一。蔡京要是抓到了韩冈的罪证倒也罢了,但现在这个说法,除了站在天子的角度,没人能够接受。
“蔡奴可恶!”
“蔡奴可人,何谓可恶?!”
蔡奴是如今正当红的歌伎,其母郜懿,也就是通称郜六的名妓,更是号为状元红,十几二年前红遍京城,据称其与曾为御史的李定,以及名僧佛印,是一母所生。一人插科打诨,倒引来了几声笑,毕竟还是事不关己。
“就不知道在背后指使。”
没人相信小小的一个殿中侍御史敢于直接挑战
“还能是谁?肯定是蔡相公啊!”
“蔡京就是蔡相公的亲戚!”
相比起,在京百司的那些处置实务的朝官们,御史总是更加惹人注目。他们的亲戚关系都瞒不了人,尤其是跟宰相有关的话,更是如此。蔡京和蔡确、蔡襄的亲戚关系,早就给发掘出来。要不是蔡京被提拔的时候,蔡确曾经请过太上皇的许可,他早就在御史台呆不下去了。
“应该不至于。”
后过来的同学,听到了更为详细的情报,“听说蔡相公根本就不知道蔡京要弹劾韩宣徽,好像连弹劾章枢密都不知道,在殿上脸一直都是青的。”
“蔡相公宰相做得好好的,要赶也只会赶韩相公,找韩宣徽作甚?”
“说的也是。”几个人点头,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当听说蔡京弹劾的目标是韩冈,宗泽就知道绝不可能是蔡确在他背后指使。蔡确没事找韩冈做什么,平白树立一个死敌,韩冈现在根本就不会跟他争。
“或许是曾、张两参政,蔡京在殿上还提到他们呢。”
“还有吕宣徽。”
吕惠卿接任宣徽使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没人觉得他会不接受。不管他有多不甘愿,除非他辞官,否则就逃不掉去河北的命运。
只是也没人觉得他会不恨那些不让他回京进入东府的宰辅们。
“或许是搅混水也说不定。汝霖,你觉得会是谁?”
宗泽摇摇头:“不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