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5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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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虚名而受累,实在太冤了。他连忙道:“殿下错爱,臣实不敢当。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韩冈态度诚恳,向皇后皱眉想了下,“那就等之后再议枢密学士的奏章,吾已经看了。”韩冈正式辞官,她也换回了旧时的称呼,“国债之议,吾也觉得甚有道理。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枢密可否现在再给吾说一说。”
韩冈左右瞥了一下,宰辅们都在等他说话。也不再卖关子:“去岁的郊祀,之后又是半年多的战乱,战后的赏赐亦为数不少,还有现在的情况。内藏库多年所积,惟余空簿,此事朝中人尽皆知。”
“谁说不是。”向皇后叹道,“都没想过会这么少,都被搬空了。”
如果不是赶着要让赵顼退位,向皇后也不会面临现在的窘境。韩冈用眼角的余光,瞅着小皇帝。赵煦正瞥了一下嘴,只是很不明显。韩冈觉得,也许是有成见后的错觉。
将注意力从小皇帝身上收回来,韩冈继续道,“但内藏并非左藏,左藏也非内藏。当年太宗皇帝以左藏北库为内藏,内外之分由此而始。”
天子私产和官产不一样,并不是一回事。关于这一点,无论天子和朝臣都有认识。
当然,双方的认识是有差别的。在朝臣而言,天下都是皇帝的,朝廷要为天下用钱,怎么皇帝怎么能不管,所以没钱就往内藏库伸手。但皇帝想要动用国库,那就两样,不能用天下之财,供天子穷奢极侈。
而在皇帝看来,这是我的钱,不是官府的,外廷本有税赋收入,内藏库是为了兵事、典礼和救急用才设立的。国之大事,在戎和祀,加一个灾荒救急,当用在这上面。是国家的储备,是为国家大事准备的。平常的支出,当由外廷自行解决。
总之都是善财难舍。
一般来说,在过去,皇帝都是为一己之欲,侵夺国家财计。或大兴土木,或巡游天下,或封禅泰山,使得朝廷难以支撑,百官叫苦不迭。
现在之所以会反过来,是天子钱多,而国库钱少。富人不贪苦哈哈手中的那点钱,只想守好自己荷包。但朝廷百官哪个不是绿着眼睛,想从栓钱的绳子都断了的内藏库中掏钱?
“正是因为有内外之别,所以诸多封赏,都是从内藏库开支。如今新天子践祚,依例也当是自内藏库中开支。”吕嘉问反瞪着韩冈,半点也不退让。
“天子践位,不是国事,难道是私家事吗?难道不是一部分出自内藏库,一部分出自三司?如今内藏库的份不是说不发,而是三司要向内藏库借贷。却还不想留下借据。可公函往来也是要给回函的,人情往来更是要回书。难道回一份债券就这么难?”
“学士说得好。”向皇后点头,“从真宗皇帝开始,近百年了,每年都要从内藏库中给予三司六十万贯,以补国用。这还不够?几千万贯都给了,现在只是要个回执罢了,到底有什么不敢的?”
在向皇后的理解中,韩冈不打算让三司对内藏库再予取予求了。不能惯着他们随时的伸手要钱,账目也必须清楚。说起公忠体国,能体谅天家的难处,也就是韩冈了。
吕嘉问阴声问道:“嘉问只要韩学士说一句,国债是否仅止于内藏?”
“太上皇当年查内藏库账,发现内藏库财物进出无关防,便用李舜举守库,又曾诏江淮发运司,内藏库物移用,需关牒本库照会。太上皇这么做用意何在?一者,防盗,二者,明内外之分。”韩冈回道,“韩冈之意也只是内外分明四个字,至于其余等事,非韩冈所知。”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3)()
第三更。
在列的宰执都不是蠢人,韩冈只是不想担责任。只看他不正面回答吕嘉问的问题,就知道了。
章惇忍不住想笑一下,难得看见韩冈被逼得顾左右而言他。
国债这东西,第一要有信用,第二要有信用,第三还是要有信用。
但信用是不是强迫来的,没想好还钱的办法,就要发行债券,到时候失败了,可是要用朝廷信用来补上。
王莽是怎么败的,是从信用开始败的。
反过来说,明内外之分后,就能用更好的手段从内藏库中拿钱。
眼下将内藏库一口气掏光,那是特例。大部分情况,还是皇帝紧紧握住了财权,只从指头缝里挤出一点油水出来。每年六十万贯的补贴,相比起内藏库的总收入又算得了什么?迟早要回到正常的情况下。而现在韩冈的提议,就等于是留个了后门。
给了借据,又有抵押,还有还款的期限,且既名为债,又不可能不用偿付利息。这样一来,日后就可以多从内藏库中借钱,给几张国债债券做凭据就好了。
“嘉问敢问韩资政。市井借贷,无不要保人。敢问这个国债的保人,是否是中书门下?”
由中书门下具结作保?开什么玩笑。这成何体统?!
吕嘉问一提,宰执们倒想起了这一茬。借款总有收不回帐的时候,那样的话作保的一方可就要连带着倒霉了。
见韩冈没有立刻回答,吕嘉问气势更高,“三司借钱,中书门下作保。万一还不起帐,是搬了政事堂的桌椅抵数,还是把架阁库中的字纸给卖了?”
见吕嘉问趾高气昂,韩冈轻叹。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被招上崇政殿,不论是韩绛还是蔡确、曾布、张璪,只要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奏章,就会立刻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可惜得很,他之前依然是枢密副使,奏章直抵御前案头,而太上皇后,看起来也并没有将自己的奏章给下面的臣子们传阅一番。
“中书门下不是作保。”韩冈淡然笑着,“天下至信之文,无如圣旨。圣旨起头都是门下,又有什么公文能比得上圣旨更有信用?历数朝堂,也只有盖着中书门下的钤记,才能让人信服片纸可值千金。”
他早就说了,这是要找补。吕嘉问既然从自己手中抢食,那也别怪他不给面子。
蔡确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韩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只是看见吕嘉问一下涨红了脸,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绝大多数圣旨,不论是践位大诏,还是赏赐、调职、救灾、礼仪,其抬头,都是‘门下’。
这是传承唐时圣旨的格式。唐代中枢,最早是三省并立,尚书、中书、门下。其中门下省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掌封驳之权。所以天子的诏书,都是发给门下省。故而抬头为门下。
如今三省六部制只存空名,但政事堂的正式名称依然是中书门下。旧时门下省的封驳之权,依然留存。
既然借钱的是政事堂,出钱的是赵官家,那么要三司做什么?
章惇在摇头,薛向低头看着笏板,张璪双眼发亮,曾布反倒皱起眉来,瞪着韩冈。
除了前面的韩绛看不清表情,其他人的反应,尽收蔡确眼底。基本上都是知道韩冈的心思了。
章惇轻轻摇头,韩冈这是破门拆屋啊。
三司的设立,就是为了分两府的财权。治权、军权、财权分立,天子就能稳坐钓鱼台。
熙宁变法前,财权稳稳的控制三司使手中,计相为名,名副其实。但熙宁变法开始后,常平、农田水利、免役、保甲诸法皆本于司农寺,而由此得来的收入也归入司农寺背后的中书门下。三司财权从此为宰相分割。曾布当年与吕惠卿、吕嘉问不合,以至最后生变,正是开端于他贵为三司使,掌天下财计,而吕嘉问主市易,却只报与在中书的吕惠卿。
这就是财权之争。
没了财权,三司又算什么?
而现在,韩冈丢出所谓国债,不是站在太上皇后一边帮着说话,也并非打算推行国债敛钱,这分明是将钱跳过三司,直接送给中书门下。就算只是每年六十万贯也好啊。
天降横财!
蔡确轻咳一声,迈着方步慢慢走出班来。
因人成事,实是受之有愧。可既然韩冈送过来,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殿下,臣以为韩冈所言甚是!”
“殿下。三司之立,本是分宰相之权。如今财归政府,宰相之权何人能治?”
吕嘉问要做孤臣?也不看看太上皇后待不待见他。
“原本南方几大钱监每年所铸新币,都是先送进内藏库,然后再由三司支借出去。”韩冈顿了一下,“臣请设铸币局,专司天下铸币事。”
韩冈的意见是将铸币的终点放在内藏库,而支取就是以国债的行事直接调拨。如果钱价涨,就多散出一些,钱价跌,则少支取一点。
看看,这财权不是回到了天子手中?
崇政殿议事结束了,三司成了大输家。向皇后认为自己是赢了,之前对她不恭顺的吕嘉问被韩冈削得没多少差事了,内藏库依然是被借空了,但至少有了借据。两府宰执也认为自己赢了,他们手中的财权进一步得到扩张。韩冈也觉得自己赢了,他的计划接下来正在慢慢发酵。
“玉昆,掌管铸币局的人选就交给你了。”蔡确知道投桃报李,不与韩冈争这个从三司分离出来的位置。
铸币的本质仅仅是铸造,是个苦活计,需要的是一些工匠和善于器械的官员,都是底层的职位,也就有一些油水惹人垂涎。
可是在宰辅们眼中,一两个有油水的差遣,怎么比得上拿到手中大权?韩冈若只要这一点报酬,给了他又何妨?就算韩冈想通过铸币局达到什么目的,到时候,事情出来了再做计议也不迟。
“总得相公拍板。”韩冈笑着谦让。
不过也只是谦让,实际上的控制权,他不会让给别人。
铸币局的作用在于固定币值,让钱币能以面值通行,而不是其中的材料定价。
过去曾经有过因为新铸币制作精美,百姓爱用,然后就有官员奏请,将新钱由一文改为当两文使用。
对为了一点好处,却破坏朝廷信用的官员,韩冈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伤害的不仅仅是朝廷的信用,更是伤害了当地百姓的利益,破坏了商业秩序。给地方造成的损失,
改铸新式硬币,将面值固定下来,在钱币上表明。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因私心而变化。硬币还是硬币,但实际上,大额硬币的实际成本远小于面值,其中大部分价值,已经是归于国家信用。以一文、两文的小面值钱币,来保证钱币的信用。然后通过大面值钱币的铸造,来赚取钱息。
而旧有的借款,一旦改用了国债形式,而不是旧有的支借,借新帐还旧账就成了。到期连本息一起还清,然后再借入。等于是将朝廷财计,逐渐正规化,向民间借贷的方式转移。
这两件事定下,国家财计就有了些更有意思的变化。
与蔡确等人分开,一直与韩冈沉默的并肩走着,快要告辞的时候,章惇最后才突然开口:“玉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做得好啊。明内外,好得很呐。”
暗度陈仓?韩冈微微一笑,“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章惇为之敛容:“乾称父,坤称母?”
“正是。”
这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
天子只是天地嫡子,但并不是说他一人就能继承所有。
按照大宋法令,父母去世,兄弟们要均分遗产,与嫡庶无关,此外,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分得的比例是兄弟的三分之一。
所以顺理成章的,天下大家都有份。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天子临国,那是代天行事,并非可以将天下当成自己的私产。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喜欢将自己脖子套进绳索里,气学永远都不可能受到天子欢迎。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现在不愿与韩冈争辩的原因,气学本身的缺陷让其难以走进国子监中。
有不少人都说,气学类墨。就算亲疏之别这一最为儒家诟病的部分不一样,但约束天子的部分却并无差异,甚至远远过之。
墨家尚鬼,以鬼胁人。而气学弃鬼神,以道理压人,
章惇也明白,不论韩冈此前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本质上还是想要遏制天子。
韩冈的提议有几重用意在内,包含在最内部的一重,虽然一开始就明说了,‘明内外之别’,但真正的用意,还需要结合对气学的了解才能看得清楚,但其他宰辅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觉,不可能一无所知。越是精通财计,感觉也就越明确,见薛向今天说了话了吗?那位朝中财计第一的能臣,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可谁会多说什么?
只是看到小皇帝的样子,有些事,现在的确得开始未雨绸缪了。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