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4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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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当是知道韩冈这番肺腑之言的本意。“韩冈看得出来,张孝杰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大辽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宋为敌,皇宋也无意与大辽为敌。这个世界很大,远比现在所说的天下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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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yin阳家有大九州、小九州之说,枢密可是说的此事。”
张孝杰好歹读过史记,知道在其中的孟子荀卿列传中有‘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的话,不过这不是儒家两先贤所说的话,而是yin阳家驺衍也作邹衍。
“诸子百家,虽惟儒最正,但其余各家也必有其理,若全然是谬谈,如何能流传?ri常所谓的九州,中国之地,乃是大禹分赤县神州为之。‘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在此九州之外,又有如此九州者九。”
“那不是中国仅有天下的百分之一多一点?”
“贵我两国加起来倒是能有五十分之一了。”
“的确是够大的。”张孝杰点点头,似是同意,心中仍是不以为然。
世界虽大,诸国万邦数不胜数,可哪一家有宋国富庶呢?大辽的疆域虽广达万里,可多是贫瘠之地,哪里能与中原相提并论。不捉肥羊,难道还捉只剩骨头的老鼠吃吗?反过来想,在宋人的眼中,南方的瘴疠之地,又怎么比得上北方的故土?那同样是能养活上千万人的肥沃之地。道理是相通的。
韩冈自然知道张孝杰言不由衷,辽人心中的想法本来就是很明确的。
“不知相公知不知道,土地肥瘦程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尚书禹贡中曾经评论过天下九州土地,最好的是雍州,‘厥田惟上上’,而最差的则是扬州,‘厥田惟下下’,也就是如今的江南。”
尚书是儒家的根本典籍,张孝杰当然也读过这本经书,还记得禹贡中的内容,他点点头,“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江南富庶,在北国的眼中,只比黄金铺就的开封差上一点。而东京的繁华,又是江南的税赋支撑起来的。
“不然,其中有天地之功,更有人之力。”
“枢密何以如此说?”
“几千年来,汉家青史不绝,不曾闻江南有过遍及一州之地的海退地陷。而泰伯南迁,永嘉南渡却是史笔凿凿。”韩冈抬手指着南方,“数以亿万记的汉人将原本的瘴疠之地变成了现在的沃土。使得开封饮食皆仰赖江南供给。”
张孝杰明白了,但他不信:“从瘴疠到富庶,用了几千年啊。”
“顺其自然就要几千年,如果从头开始就一心拓殖,也就数十年之功。交州瘴疠之地,新服之土,如今亦已是粮赋百万石的望州了。”
交州的情况很特殊,以奴隶种植园经济为主,田赋按亩计取,数量不少,但人丁税就很少了,至于商税,因为交州几乎是只出不进,过、住两税的数量也只是普通军州的水平。但张孝杰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韩冈也不会说明。
韩冈顿了一顿,双手交叠起来,然后说道,“韩冈有一句想要转托张相公传给贵国尚父,俗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尚父的近忧毕竟只是癣癞之疾,以尚父之能,想必很快就会解决。但ri后的隐忧,却没有那么简单。也要为儿孙们想想。如果有可能,你我兄弟之邦携手起来岂不是更好。”
张孝杰走了,韩冈的话让他变得心事重重。大辽暂时不用担心土地不够用,但宋国的情况,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冈的话中虽没有半句威胁,却从根本上说明了宋国未来开疆拓土的必然xing。那不是通过说客,或是几场战争的胜利就能了解的对手。一旦宋辽为此交战,很有可能将会是不死不休的结果。到了那个时候,面对人口更多,也更加好战的南朝,辽国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求胜,而是自保了。如果能够让宋国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方向,对大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那就需要耶律乙辛的配合了。韩冈今天的这番话,当也是这个意思。
章楶的心情则同样起伏不定。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已经将他ri后主政的目标给公布了出来,他同样是要开疆拓土,而不是内敛自守。但不是因为好大喜功,而是为了生存。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不会跟辽国为了幽云之地厮杀,因此而耗尽国力。而是会从田地更多,也容易下手的地方拓展国土,以养活更多的大宋子民。
“枢密的眼光之长远非吾等所能及。现在想想,也的确如此。人口ri繁,迟早有土地用尽的一天。为了大宋百世万年,开疆拓土也是无奈。”章楶言出由衷。要是耶律乙辛能听进去就好了,免得他总是疑神疑鬼,而大宋的北方边境也就可以轻松一点了,“想必辽国的尚父殿下,也会仔细考虑枢密的话。”
韩冈摇摇头,章楶看似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有句俗语不知质夫听过没有?”
“什么俗语?”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章楶闻之一愣,放下手中的茶杯,倾身向前问道:“那枢密今天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都不是”韩冈摇摇头,“我是公冶长啊!注1”
注1:公冶长。孔子的学生兼女婿,七十二贤人之一,传闻其能与禽兽语,乃是孔子弟子中最为jing通外语的人才。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8)()
流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官道前方的视野也开阔了,宋辽两国的边境正近在眼前。
前方道路旁的一处高坡上,是隶属于瓶形寨,位于最前沿的一处烽燧,也就是俗称的烽火台。
方方正正的烽燧,地基的位置比下面的官道就要高出近十丈,再加上烽燧本身的三丈高度。站在台上居高临下,不仅能直接观察到辽国国境内的动向,甚至还能作为阻敌的据点,阻挡来袭的辽军一时半刻,为后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烽燧下是守兵烽子们的营房,就是两间土坯的屋子,围着屋子和烽火台有一圈不算高的土墙,但在上坡来的道路那一段处特别加厚加高了几分,已经类似于一些边境村寨周围的土围子了。
再往下的道路边,还能看到一座草房的地基,那是军巡铺。从瓶形寨出来的逻卒在国界上一圈绕下来,都会走到这里。在太平时ri,肯定也会供往来的客商歇歇脚,喝水吃饭。
河东边境城寨外围的烽燧,只要靠在官道边,多半如此。七八个人一队,驻守在这一座烽燧中。同时照看着路边的递铺、巡铺。
不过这座烽燧,现在没有士兵在上面看守,空荡荡的,几条竖起的旗杆也看不到一面旗帜。烽燧的一边外墙上残留的箭矢,密得像是刺猬的后背。
“神臂弓。”音量极低的喃喃自语,除了韩中信本人,没第二人听得到。
入寇的辽军得到了代州的武库,烽火台中的守军,要面对的便是自家出产的强弓硬弩。墙上那甚为密集的箭矢痕迹,看不到几根长箭末端的翎尾,正是神臂弓shè中后的印记。
投降了的瓶形寨上看不到战斗后的痕迹,而这一座边境上的烽燧,却明显的经过了箭雨的洗礼。辽军从代州攻来,逼降了瓶形寨的守军。这一座小小的烽火台却没有降。
韩中信世居关西,上溯三代都没跟辽人有过瓜葛。只是眼前的这座屹立在边境上的烽火台,让他想起了位于关西边境上的老家。
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寒如冰雪。从残留下来的痕迹上,韩中信甚至可以分析得出,辽军和烽火台守军之间攻防战的大概步骤。
先是路边的草棚给烧了,然后辽军下马,沿着坡上的小路向上佯攻——嗯,韩中信摇了摇头,在之前,辽军应该是派人劝降过,只是被拒绝了
烽火台的惨状,再一次挑起了韩中信对蛮夷的憎恨。自幼生长在陕西缘边地带,家中多少长辈死于党项人,亲眼看见的暴。行不胜枚举,对西夏的痛恨早已融入了血脉里。契丹、党项都是蛮夷,所作所为也都一般无二。
“巡检,快到地头了。”
“什么?”韩中信闻声转过头来。
韩中信奉命领了一个指挥的马军,一路将张孝杰送到了国境边。不过张孝杰身边的护卫队则有五百骑。兵力甚至超过了送行的宋军。
一路过来,不过十数里山路,但近四百宋军骑兵人人悬着一颗心。好不容易国界就在眼前,可韩中信却完全没有停步的意思。亲兵连忙驱马上前来提醒他,免得大军误入辽国国界,又闹出乱子来。
只是猛然投过来的眼神,让亲兵不寒而栗,不知是自己哪一点惹得韩中信发起怒来。
“巡巡检”
亲兵声音越来越小,偌大的汉子在马背上都缩成了一团。
韩中信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吩咐了那亲兵一句,便又抬眼看着前方。过了这座烽火台,前面的官道将会转进一条横谷,向东南拐过去便是辽国的地界。
韩中信轻提了一下马缰,胯下的老马很聪明的一下就放慢了速度,然后整支队伍就停了下来。
差不多要到此为止了。
“多劳将军相送。”张孝杰笑意盈盈,向韩中信遥遥拱了一下手。
韩中信神sè冷淡,回了一礼。“奉命行事而已。”
久随韩冈,他对这些高官显宦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对辽人的高官更是心中憎厌。不会因为一拱手就改变了看法。
张孝杰身居高位多年,阅人无数。护送或者叫做押解的自己回国的韩冈的心腹人,他心里的想法,仅仅瞟上一眼就能看透到肺腑。
韩中信表情中的憎厌,是在太过明显。那并不是简单肤浅的对北方死敌的痛恨,而应是有着抹不开的血仇才会用那等狼一般择人而噬的yin狠眼神看人。
张孝杰心知有些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不过他并不怕小卒子的仇恨,就是高官显宦、甚至皇帝的仇恨都没什么。
仇恨可以消磨,恩情可以忘却,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念头,正常人中都不会短少。
韩冈的话,捅破了虚假的安全感和稳定感,只要他所说的一切被世人所认同,那么南朝的对外战争将会再一次掀起**。一个不好,就会把整个大辽都给卷进来。
原本张孝杰就是以交还瓶形寨为借口来见韩冈一面的,现在韩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他不敢久留,要尽快赶回去向耶律乙辛禀报。
在他看来,辽宋两国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对待韩冈这番话的态度上。
‘很危险,要是能够早ri解决就好了。’张孝杰暗暗地想着。
像韩冈这样能力威望都不缺,对己方的士卒和百姓还有极大威慑力的敌国宰辅,终归是不要再留在南朝的朝堂中,这样对大辽是最为有利。
之前他与耶律乙辛及萧十三等国中重臣议论南朝的宰辅,给韩冈的评价是最高的。
其余宰辅:王安石很麻烦,但毕竟年纪大了。年轻一辈的宰辅中,以吕惠卿、章惇、韩冈最为知兵。
吕惠卿新近收复了兴灵,而韩冈更是在河东再一次证明了自己。以才干论,他们两人是出类拔萃的。章惇就差了一筹,毕竟他只在南方有过经验。
至于其余宰辅,如蔡确、曾布之流,不过是吕夷简、韩琦之辈,勾心斗角有能耐,遇上军事都懵了。富弼因其曾经出使大辽而备受称道,但他所做的是三十万银绢的岁币升到了五十万,而早在他之前,签订了澶渊之盟的曹利用难道就比他差了吗?不过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罢了。
依耶律乙辛和张孝杰之前的看法,只要不是韩冈或是吕惠卿主政,就不会有战争。就是有战争,如果不是能力出众的统帅,也不值得去担心。
像韩冈、吕惠卿这样的文武皆能的宰辅,在南朝当真是凤毛麟角,多半是木秀于林的结果。换做是其他重臣领军,只要大败宋军个一次两次,南朝的君臣自然就会老实下来。
可是韩冈方才所说的一切,使得战争的目的完全不一样了。
宋人并不好战,之前有许多将领仅仅碍着南朝皇帝的严令才会接连开战。
可是只要韩冈方才的那番话传出去,南朝内部的反战声浪立刻就会被压下去。韩冈身为牛痘种痘法的发明者,无论南北,都有百姓为其设立长生牌位,而他说的话,更多的人会将其奉为圭臬。
韩冈的另一个身份是当世大儒,一派学宗。就算不在朝堂,也能引导世间的舆论。其在朝堂,肯定会更加危险。
那将不会是为了皇帝的脸面和青史留名才会这么叫着教训辽人,而是锲而不舍、直至一国灭亡的战争。就是有大量的牺牲也会坚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