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3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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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颂知道韩冈说得是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二职,他现在也能明白韩冈的决心为何如此坚定了,跟着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幸亏没有接下。”
当初他就没有给参知政事晃花了眼,如今又怎么会给枢密副使迷惑?
韩冈拒绝枢密副使的理由跟拒绝参知政事一样,之前是怕被新党当成出卖利益的死敌,而这一次是怕被关中士人视为出卖旧党。〖〗毕竟关中士人只是因为西事的关系,才对新法持赞赏态度,对南方人居多的新党,则有着不小的成见,反而更看旧党更为顺眼。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疯狂的流言,更没有想到会有人准备叩阙上书,现在看来自己倒真是做对了。
邓绾能说‘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更有刘筠为清凉伞而‘生病’,韩冈却是说不得、病不得。邓绾、刘筠,心在朝堂,而韩冈则心在学术。
如果想要在学术上走得更远,让气学更加光大,自己的名声比起什么都重要。至于枢密副使,没看到自己现在天天进崇政殿吗?与宰执班共议军事,这跟宰辅有什么区别?
现在能攻击韩冈的指责,其实归结起来,只有沽名钓誉一条而已。〖〗以韩冈过去的声望,让世人相信的可能性也很小。如果韩冈当真接下了枢密副使一职,那就绝不只这么简单了,不但对手们自此有了把柄,就是气学门人,也会有不少人会感到失望。
而且韩冈的名声对眼前之事也极为重要,只为皇帝、皇后和太子,他的名声也坏不得。只要名声还在,他对天子病情的确认就会为天下人承认。一旦他的名声坏了,那么这段时间他所参与的一切事务,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中。
……………………
吕公著就要去大名府了。
从枢密使的位置上落下来,而且还是引罪被责,使得他带着全家老小离城时,身边孤伶伶的只有五六人相送。
只是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倒是看得开了,觉得至少应该比王珪要好上那么一点。王珪他按照御史们弹劾他的罪名是罪恶昭彰,尽管天子,可朝堂上还是避他如避蛇蝎。吕公著估计送王珪下扬州的官员,绝对会比自己要少。
“晦叔先生。”刑恕骑着马,跟在吕公著的身后。
“不要送了……都已经送了十五里了。”吕公著感慨万千,前些日子还是宾客盈门,但如今还跟在身后的门客,只剩下寥寥数人,
刑恕闻言便笑道:“天色还早,再走一走。”
吕公著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刑恕脸上的坚定后,便又不准备开口了。能坚守此心,已经是极之难得。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知良臣,也只有到了这样的绝境,才能知道谁为忠,谁为奸。
一路将吕公著送了三十里,刑恕这才会返回东京城。
回程时能稍稍走得快了一点,用了一个时辰,遍传过了城门。进了城后,刑恕便径直往西,当眼前皇城城墙已经快要仰头来望的时候,他便轻车熟路的向右一转,立刻转进了一条大街中。再向前走了几步,又是一个巷口出现在前方。
刑恕骑着马在正巷口上向里面一张望,三丈宽的巷子——叫街其实更合适——完全给车马堵上。巷内除了车马外,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院墙和一道大门。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只在中间留个一条仅可容一辆马车的小道,比这段时间门可罗雀的枢密使府强了不知多少。
不过刑恕并没有挤进去,而是摇了摇脑袋,叹息了一声吼便拨转马头,换了一个方向,沿着这间府邸高达丈许的院墙,绕了大约半里路,终于在前面出现了一道一丈多宽的大门。只看门宽,在普通的官员府邸肯定是正门的形制,但门扉仅有两扇,也没有涂上朱色,更没有门钉,却是不折不扣的偏门。
能使用偏门的,不是家中亲友,就干脆是仆役家丁,正常的访客都是得在正门外候着。但刑恕是个例外。
当他到了门前,守门的司阍只张望了一下,就立刻陪着笑脸迎了上来,“刑官人,你可是好久没登门了。”
“近日事忙啊,奔走来去。”刑恕笑吟吟的,并不以说话的是个地位低微的司阍而小觑,“你家的三哥最近的身体可还好了一点。”
“谢刑官人挂念。”司阍打躬作揖,连声道:“多亏了刑官人啊。前些日子说的那个方子的确管用,家里的小儿两幅药下去,还真的就缓了过来,如今也能下床了。家里就剩这根独苗,还是靠了刑官人给保住了。”
“能救人是积德,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让我极了德。”刑恕笑笑,“虽然不比韩学士的医术神授,但洛阳的邵先生也是阴阳五行、医卜星相无不通晓。富、文几个相公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求到他门上。这副方子,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自然有神效。”
“说得是,说得是。”司阍连连点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了起来。
刑恕整了整衣冠,正色对那司阍道:“请报与持正相公,刑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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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九)()
腊月深寒,黄河已经彻底冻结。〖〗)
黄河冰面上,用木板和稻草席铺起了一条道路。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在这条道路上络绎不绝。
不过当辽国正旦使的队伍开始踏上河上道路,南来北往的行旅便全都给赶得远远的。
萧禧每次来南朝,本意都只是想敲笔钱回去,增加个十万八万的岁币,就像南朝仁宗时因困于西夏立国而不得不增加岁币那样。但谁知道熙宁八年的时候,左敲敲右敲敲,梆梆梆的一阵竹杠敲过去,最后就变成了割让土地。
辽人不缺地,只缺钱。弄回些地皮,也就涨涨面子。不过这对萧禧倒是都一样,土地也好,银绢也好,不论从宋人那里捞回什么,都是他的功劳。
宋人对萧禧是戒惧,而对副使折干则是鄙夷。粗鲁的北方蛮子,当然不会被自命天朝上国的子民放在眼里。
宋人隐隐中透出来的鄙夷,让随行的副使折干脾气变得火爆起来:“南人就会装模作样,看不顺眼就说,说不通就砍,明明看不顺眼还陪着笑,是要讨赏钱吗?!”
折干一通火,让周围的宋人又离得他远了一点。〖〗他这个粗暴的脾气,倒是符合宋人对辽人的认定,南下以来,监视他的视线已经不一开始少了许多。
萧禧权当没看到,若这名奚族人的心思跟他的外表一样粗鲁,尚父就绝不会让他南下。
不过宋人离得远了,倒是方便他说话,与折干并辔而行,萧禧低声道:“胡里改是告哀使,算他的行程,这时候就该回来了,可知路上为何没碰见他们?”
“……当然是宋人在其中捣鬼。”折干冷哼一声,“多半是从另一条路回去了!”
萧禧紧接着问道:“那宋人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
“要能打听得到就好了。”折干叹了一声。
他装粗装到自己都想吐,但还是没能让宋人派来服侍左右的仆役松懈一点。这些人一个盯着一个,从来不落单,根本就别想打探得到半点口风。
每天到了驿馆,外面少说也会站着三五百以守卫为名而派来的精锐禁军。消息递不进来,也传不出去。〖〗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啊!
“其实到了东京,自然就知道了。”萧禧很放松,“而且这是欲盖弥彰,遮遮掩掩的,不就证明了有什么事害怕我们知道?”
“怕就怕上了殿后还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宋人做得出来。”
“那就直接多要点好了。”萧禧咧开嘴,常年吮骨吸髓的牙齿白森森的,“看看宋人的应对,也就能知道他们有多心虚了。”
……………………
苏颂正在埋首于公案之上。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朝中各种各样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但《本草纲目》的编纂工作并没有被耽搁,说起来真正办事的还是下面的编修们,韩冈和他苏颂更多的工作只是在审核。
不过苏颂手上的笔就没有停过,才半日功夫,呈交上来的草稿,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
韩冈的生物树还是太粗陋了,要想天下千万物种门纲目科这样排下来,不知要穷几百年之功。眼下只能针对药材,而且还是错漏百出。
不过《自然》期刊即将发布,可以合天下之智。〖〗韩冈准备给所有的物种都配以发现者的姓名,以其为正式的学名。也就是在物种之名后,加上发现者的姓名作为后缀。
比如苏颂,若是发现了家里飞进来几只很特别的山雀——比如说脸是紫的——只要能将其习性和特别之处给确定,并证明这是一个物种共有的特征,可以遗传,便能初步将之命名为紫脸山雀·苏颂,简称苏氏山雀。同样的道理,韩冈在家中后院发现了一片特别的蕨菜,将其独特性和遗传性加以证明后,也可以叫做韩氏蕨菜。
以名诱之,想必天下士子中将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当然,为了防止有人随便找根草就说是新物种,接下来还有认证的环节,要给出批量的标本,给出发现地等一系列的证明,并交由权威认证。暂时是《本草纲目》编修局,但等到《自然》名气大了起来,就可以组织一个研究性质的会社。虽然看起来很粗糙,实际上也因为是草创而无成规,但终究会逐渐进步的。
不过这个会社真正组建起来后,就不会再局限于区区药材或是生物了。苏颂就有打算在其中组建一个以天文观测的分社。就他所知,韩冈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正提笔修改着文字,外面忽然来报,说是宫里派了小黄门来传韩学士。〖〗
苏颂抬头看看对面空着的位置,这可还真不巧,“让他进来。”
“苏学士。”面对在朝中名望高峻的苏颂,小黄门恭恭敬敬,甚至战战兢兢,“小人奉皇后懿旨,招韩学士上殿议事。”
“玉昆他去了都亭驿。”
“都亭驿?”小黄门的脸就耷拉了下来,那可是要跑到皇城外找人了。万一中间走岔了,或是韩冈根本就是寻个借口出去,还不知要到哪里去找。
“方才政事堂传信过来。说是辽使今日晨间已过黄河,明天就便至京城。所以方才玉昆就去了一趟都亭驿,看看里面的准备得怎么样了。”苏颂略略解释了一句。
“小人知道了。多谢学士相告。”小黄门急着找人,向苏颂行了礼后,就跑着走了。
苏颂却感觉有些奇怪,韩冈上午就在崇政殿,现在又派人来传,难道出了什么事。
……………………
韩冈倒是就在都亭驿。〖〗
馆伴使顾名思义就是在馆中陪伴客人,在情在理,也得先来一趟驿馆。熟悉一下馆中的官员和规矩,也省得沟通不畅,出了意外。
当杨戬找来的时候,他正听着都亭驿中官吏的报告。不过朝廷的事要紧,听了懿旨后便立刻起身。
到了殿中,除了一个避位的韩缜,其余宰执们都在。而向皇后想问的,是泾原路和环庆路。那边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让皇后很担心,想要问一问韩冈的意见。
皇后这惊弓之鸟的感觉,跟熙宁八年时的天子差不多,不过好歹比那时的皇帝更容易安抚。
“泾原路和环庆路那边没有消息,的确让人担心,但毕竟有良将坐镇,当不须担忧。反倒是银夏路……”
皇后的担心全无来由,让他哭笑不得。韩冈倒是觉得值得担心的另有其人。
“种谔不就在银夏?”向皇后疑惑的问道。种谔可是闻名万邦的名将帅,不比郭逵差。
“……臣是怕他功高而骄,对辽人不加提防。”
被韩冈这么一说,向皇后立刻就担心了起来。
说种谔功高盖世肯定过誉,可以种谔历年来的军功,除去开国的那一批名将外,基本上也就在三五人之列了,可以跟狄青、郭逵争一争头名。这样的良将,若是以功高自矜,小瞧了辽人,的确是让人担心。
“那就由政事堂下堂札命其谨慎行事。”向皇后吩咐蔡确道。
韩冈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糊弄过去了。他担心种谔,不是担心他守不住银夏,而是担心他又想立功。韩冈太了解种谔,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这时候他多半又转着主意想要从辽人身上挣一份军功了。
青铜峡蠢蠢欲动的党项人,骚扰韦州的契丹人,在这里看是危机,但在种谔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机遇。
种谔是个天生好战的疯子,也许这么说会很过分,但若是没有战争,他多半会活不下去。若是换个时代,他多半会高喊着‘诸君!我喜欢战争!我很喜欢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