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3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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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绍庭将滑下来的毛毡向上拉了一点:“也是前些日子新党的那一帮人做得过头了,竟然禁了千里镜。以韩冈的脾气,哪里可能会忍得住。”
富弼支起眼皮,看着儿子:“还在念着你的那具三寸半的千里镜?”
富绍庭头低了一点,没敢搭腔。他的那具千里镜,光是镜筒前那面三寸多径圆的镜片,连人工带物料就花了整整两百贯,磨制时间近三个月,失败了二十余次才成功。造出来的千里镜,沉得拿不住手,只能安装在架子上,但用来观远望月,比能拿在手上的那种货色,要强了不知多少。
在洛阳城中,沉湎于自然之学的富家子弟有着自己的小团体,每隔数日集会一次,谈天说地,也互相比较着各自手上的显微镜和千里镜。在秦楼楚馆中一掷千金是斗富,较量谁家的千里镜和显微镜质地更优良也是斗富,而富绍庭那具千里镜给他挣了不少面子。可也因为名气大了,朝廷的禁令下来,就不方便藏在家里,只能交到官府里去。
富弼瞥了儿子一眼,重又垂下眼帘:“在千里镜的禁令出来前,韩冈咄咄逼人的样子,你也不是没看到。〖〗论诗经,攻礼记,韩冈可是一点没手软,逼得新党只能从千里镜上着手。。。。”
“可终究还是王安石要‘一道德、同风俗’,才会闹得如今翁婿相争的局面。”富绍庭说道。
富弼点点头。当年富弼还在朝中的时候,争的只是权柄而已,儒门道统上的纷争,则仅仅是在儒林中,像如今道统之争闹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全然是王安石‘一道德’的结果。这样的争斗,在未来会给大宋带来些什么,还真是让人担心。富弼可是明白的,秦人焚书坑儒,其实也是‘一道德’的行动。只是在富弼看来,韩冈能闹出眼下这么大的乱子,终究是新学朝中无人的结果。
“韩冈会抓时间,他选的这个时间真正好。”富弼闭着眼,慢慢的说着:“王珪和蔡确两人站干岸;章惇则与韩冈交好,新学诸书他也没有参与编写过。朝中的新学中人,权位连一个比得上韩冈的都没有。若是王介甫和福建子在朝中,至于如此狼狈?”
“当年王、吕二人皆在朝中,但张载最后还是进京讲学了。”
富弼摇摇头:“也不看看那是韩冈用什么换回来的。”他笑了一声,当初还有人拿他出使辽国和韩冈的功劳相比,来打压他富弼的名声,不过现在早就对这种事不在意了。〖〗富弼看看儿子,“王介甫就不说了,论手段,福建子其实也不差。他前些日子一大家子从洛阳过,一点声息也没有,让多少人失望了?”
富绍庭点头,这件事还是他跟富弼说的。
吕惠卿前段时间出外,去陕西任职,正带着全家从洛阳过境,还在洛阳城中的驿馆里住了一夜。~正常执政出外,就算引罪,一路上照样是饮宴不断。但在洛阳的这一个晚上,吕惠卿是清清静静的过了一夜,并不是没人请,而是他全数都谢绝了。一早出城,走的也是无声无息,家里的上百仆婢,在路上走时,连点声音都没有,治家更甚治军。
“程家就在靠着城西正门,吕惠卿从西门出城,几十辆车马竟然无声无息的就过去了,大程说他根本就没听到一点动静。”
“福建子多聪明的人的,否则王介甫为何要用他?”富弼冷笑:“在洛阳,他是半点破绽也不敢露给人看的。”
洛阳的显贵们全是吕惠卿的仇人,就算在洛阳境内,犯了丁点大小的错,也能给闹到天子面前——司马光还管着西京御史台。吕家上下几百口,过境的时候,多少只眼睛盯着,可硬是没挑出一个毛病来,连扰民的罪,都安不到他头上。〖〗这就是吕惠卿小心的地方,一点也不给人打落水狗的机会。
吕惠卿、章惇,甚至还可以包括韩冈,这些年轻一辈的心术、手段和能力,并不输他们庆历皇佑年间当政的这群老家伙们。
富弼看着盖在自己膝头上的毛毡,要不是自家没几年好活了,真想跟那些小辈周旋一番。
说了一阵话,富弼也觉得累了。富绍庭感觉出来了,轻声问道:“大人,要不先喝点茶歇一歇?”
富弼先点点头,立刻又嘱咐道:“熟水就行了。”他这几个月喝药喝伤了,占点药味的茶汤、饮子都不想碰,也就没滋味的熟水喝得下口。
富绍庭应了,招呼外间的人端熟水上来。之前父子说私话,贴身的仆婢都在外面候着。
富弼喝了两口水,外间这时有了点动静,一人进来禀报,“去独乐园传话的人已经回来了,还带了司马家的人来,说是来给相公问安。”
一接到韩冈借殷墟与王安石辩字说消息,富弼就派了人去通知司马光,司马光回复得倒是快得很。
富绍庭问了一下富弼,“大人要不要见他。〖〗”
富弼摇摇头,“人就不见了,你去回个话,说劳他挂心。为父又老又病,没心思管这些,这件事让司马十二出面是最好的。”
富绍庭应了就要出去,却又被富弼叫住,“顺便将去独乐园的人叫进来。”
待人进来后,背后垫了两个靠垫,富弼略坐直了身子:“你去独乐园,司马君实怎么说?”
那仆人低头道:“回老相公的话,司马学士只说知道了,并没多问。只问相公的身子好了没有?又遣了家中的亲随来向老相公问安。”
富弼手指动了一下,示意那仆人出去,静静的坐了一阵,忽的一声嗤笑:“也是个不甘心的。”
被人服侍着躺了下来,富弼合上眼帘,静静的休息起来。
富绍庭出去亲自打发了司马光的家人,刚要回去看看父亲是不是歇下来了,一名家丁就拿了张帖子进来:“潞公使人送帖子来了。”
富绍庭接过帖子,却是文彦博意欲约期拜访,问富弼午后有没有空。文彦博身份不同,不是小了一辈的司马光,他的帖子是不能耽搁的。富绍庭拿着帖子进去后,将刚刚准备入睡的富弼请了起来。
富弼皱着眉,翻来覆去看着帖子,叹息着:“文宽夫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但等他在富绍庭写得回帖上签了名,送来的帖子又多了两张,都是城中致仕老臣的问候帖子,幸而没有说今天就上门拜访。富弼摇着头:“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天上响了雷,地里的蚯蚓就呆不住了。”
到了午后,文彦博果然到了。看到被富绍庭搀扶着的富弼,文彦博立刻快步上前。两人年齿相近,但现在站在一起,富弼明显比文彦博要苍老许多。
“彦国,你可是清减了。不过看着还是精神,倒让我放心了……秋风带寒,先进去再说话。”
一个夏天没相见,文彦博上门来便是嘘寒问暖。待到在见客的小厅中坐定,奉上了茶汤之后,文彦博就捋着胡须笑了起来:“千挑万选的女婿都离心离德,王安石的眼光终归是不到家啊。为争千里镜,可真是敢下手。”
“韩冈不是因为千里镜的禁令。在上请编修本草纲目之前,他就已经就有将殷墟发掘出来的念头。编药典,恐怕就是为了将殷墟甲骨给带出来。”富弼感叹起来:“也亏他想得出来!”顿了一顿,又道:“心性也难得。”
富弼可不管当年文彦博和韩冈的旧怨,照样对韩冈赞许有加。
文彦博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低头喝了口茶。
文彦博也知道富弼当年同样是跟他的岳父晏殊过不去,看到现在的韩冈,多半是想起了他自己。只是还是有些不痛快。
富弼岔开话题:“二程当是也收到消息了,他们那里怎么说?”
“程伯淳去拜访了司马十二。程颐则是到了我这里坐了坐。我便顺手送了两本金石拓本给他。这件事也没他们说话的份。但与王介甫争道统,他们也不比气学稍差。”
要不是有着开宗立派的地位,以程颢程颐的年纪和地位,如何够资格在富、文这样的豪门家里被视为上宾?
新学成为官学之后,把持了科举,使得门中失了许多弟子。二程一直都是隐忍不发,苦苦挨着时间。但王安石、吕惠卿几年间接连出外,韩冈近日又不断与新学交手,甚至将王安石准备一锤定音的字说,给闹得站不住脚,这么好的机会,二程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
富弼道:“进士一科以诗赋取士,从唐时延续至熙宁三年,经过了近四百年时间,才被王介甫给推倒。自熙宁六年开始,科举纯以三经新义取士,至今也仅仅三科。根基尚且不稳,犹有动摇的机会。不过一旦给新学扎下根来,说不准又会是个几百年。”
“说的正是。”文彦博略提了声:“只为圣教正道,也得让人明白新学的错缪之处。岂能让韩冈一人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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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20_第20章土中骨石千载迷(八)更新完毕!/br>;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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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九)()
十天。〖〗
东京距洛阳四百五十里。东京城中的新闻,传到西京洛阳,一般要五天时间。一般的奏章和公文传递,从洛阳送到京城,也同样要五天的时间。
而司马光请求朝廷派遣专人保护并发掘殷墟,以明先王之文的奏章,出现在通进银台司中,距离韩冈和苏颂公布有关殷墟和甲骨文的消息,只过去了十天。
公文传递的时间是不可能缩减的,半天都不可能。不是军情,不可能动用马递和急脚递,普通的步递铺兵,绝不会闲着没事的多走一站。
而无论如何,从东京将消息传往洛阳,速度再快也不会缩减到三天以下。
两天,一天,甚至可能只有一个晚上,让司马光来写奏章。这个时间对于一篇几千字的奏章,可以说是很少了,可司马光还是给写了出来了。
不仅是司马光,文彦博、富弼、范镇等洛阳老臣也都写了奏章。〖〗不过富弼的奏章据说只是一封谢上表,感谢赵顼前段时间赐下的药物,但也有说法,是跟文彦博和司马光等人一样,都想趁机踩上王安石一脚。
能惊动这一干人等,也在韩冈的意料之中。毕竟机会难得,毕竟在洛阳憋屈了很多年了。
新学是官学,把持着儒生们进入官场的权力。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将之从台上推下来。除了天子支持新学以外,另一方面,不论是气学还是程门道学,都还没有一个如同《三经新义》一般系统化的儒门经典的新注解。
但对韩冈来说,纵然一时间不可能动摇新学把持官学的地位,也决不能让新学将儒门道统控制在手中。一旦给新学彻底站稳脚跟。百十年内,韩冈估计大概也只有痛失半壁江山那般剧烈的动荡,才能动摇得了新学的权威地位了。
“终究不是学术之争啊。”坐在家中的小院中,韩冈拈着一片枯黄的梧桐落叶,已是深秋近冬的时节了。
虽然也是道统之争,但更多的还是由政治决定。〖〗学术和政治所占的份量,有着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巨大差别。
新法、新学、新党,是一体的,打击新学,就是打击新法和新党。aishu. 赵顼无意改变新法,要维护现在稳定的局面,这样一来,也就是不会允许有人动摇新学的地位。不过同样的道理,有机会通过打击新学,连带着打击到新法和新党,旧党中人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官人,”周南在桌边剥着板栗,用剪刀将外壳剪开,将金黄色的栗子一颗颗的放到韩冈手边,“殷墟的事,官人到底打算做到哪一步?”
严素心和韩云娘正亲手为家里的几个孩子缝制冬衣,虽然完全没有必要,但也是平日里打发时间的办法。周南这一问,手上的针线活就停了。
王旖坐在炕上看着书,看都不看韩冈这边,但翻书的动作在听到这句话后,也一下停了下来。
王旖虽然不是在跟韩冈怄气,但心情不好已经有好些天了,这事连韩冈都没办法。〖〗
韩冈瞥了妻子一眼,“最好是将千里镜的禁令撤销。”
看了眼妻妾们一下变得惊讶起来的表情,他又笑着道:“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子和朝廷的脸面还是得要顾及……至少三五年之内不可能。而且就算是三五年之后,想要解禁,也得要有个合适的借口。比如辽国已经可以自产千里镜什么的。”
毕竟千里镜不是可以用来厮杀的武器,民间拥有了硬弩、甲胄和长杆兵器,就有用来编制军队的可能,光拿着千里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来上阵厮杀。至于观察天象,只要不涉及谶纬,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混过去了。
但周南似乎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