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2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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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禧回头瞧了高永能一眼:“当以堂堂之师临堂堂之阵,岂不闻王师不鼓不成列。”
高永能看了看城下,心想干脆从这里跳下去算了,死得干净点,省得最后憋屈死。
他望向曲珍,用眼神求援。可年过古稀的老将,这时候沉默得像一棵树一样,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看不到。
曲珍前两天还在劝徐禧,不要留在盐州,身为主帅,坐镇后方就足够了,否则事有万一,连个督促援救的都没有。
这是曲珍不想徐禧在前方碍手碍脚所找的借口。在曲珍看来,如果是他来领军,如果没有这个扯后腿的徐禧,保住盐州至少还不能算是梦想。
曾经在京中做过三衙管军、担任过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的曲珍,只要徐禧不在,就能自然而然的接收盐州防务,可惜徐禧偏偏不肯回去。
徐禧在官场中多年,曲珍想取得前线指挥权的想法,他洞若观火。只是在他眼中,这是曲珍妄图与他争功的明证。所以徐禧反过来咬文嚼字的嘲讽道,‘曲侯老将,何怯邪?’说曲珍找的借口,却显得他胆小如鼠,何须惧怕西贼。
想来曲珍一刀将徐禧砍死的心也不缺,高永能想着。徐禧说什么堂堂之师的蠢话,可就是把自己和曲珍看成一派,故意来堵自己的嘴。
京营的将领看笑话,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徐禧这是在故意敲打曲珍和高永能。但除了他们之外,却有一人觉得徐禧的对话不对劲:“学士。舜举服侍天子,多曾听天子说起用兵当奇正相辅……”
就在今天早上才冲进盐州的天子特使,这时候也在城头上。李舜举拿天子做大旗,徐禧也不能把他当做曲珍来对待。
“都知放心,若无狡计可用,正面相抗,西贼如何能胜我官军?”徐禧远望城外敌军,“而且西贼远道而来,定然最为提防官军,这时候出阵,必然是无功而返。得等他们松懈下来。”
不愧是说服了天子和参政的口才!
高永能心口被气得疼。他祖上是从马姓改了宗的吗?还是说名字里面有个括字?真不知道皇帝和吕大参怎么会信用这么不靠谱的措大!
城中三万将士坐视只有三分之一的敌军围城,这个士气怎么办?
但李舜举似乎被说服了,点点头,又安安静静的站着。高永能就只在喉头里咕哝了一下,没有将话说出声来。
李舜举除了忠心,并没有什么其他方面的才能。天子将他派来盐州,名义上是体量军事,实际上应该有在关键时阻止徐禧的任务,拥有拉住徐禧笼头的权力。只是他没有运用这份权力的能力。
在世人的眼中,李舜举远不及永远都是在福星照耀下的好运的王中正,也不及号称内侍知兵第一的李宪,相比起蓝元震、石得一、宋用臣这一干大貂珰,李舜举的能力都还差一点。
只是作为一名内侍,忠心就是最大的长处。比起其他身居高品的宦官,李舜举永远都比他人更加接近天子。别人兼程赶路,都是一曰走上两曰的定程,但李舜举却是一曰走上三程甚至四成的路,只用了九天就赶到了盐州,忠心王命可见一斑。就是能力不足,胆略欠佳,却让徐禧更加得意猖狂。
来袭的党项军已经在五里地外开始扎营了,徐禧还带着将校在远观军势。
一直沉默着的曲珍,这时候转身就往城下去,高永能一见,便追了上去,在背后叫了一声,“太尉。”
曲珍回过身来,“你那边粮食够吃多少?”他直接了当的问着。
高永能愣了一下,然后答道:“……杀了马也就二十天。太尉你那里呢?”
“一样。”曲珍很简洁的回答,没心情多说一个字。
在阻卜骑兵出现之后,党项兵发盐州的战略目标得到确认,盐州城除了加紧运送粮草,也开始疏散多余的民夫。但在不断出没的阻卜人的搔扰下,粮食储备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数量。
而且前面为了加快筑城的速度,调集了三四万民夫同时开工,现在听说党项人将至,就赶着将他们都发遣了回去。但在最后的一段时间,为了让他们加急赶工,饭都是让民夫们敞开来吃,粮食还能剩多少?
高永能所说的二十天,包括了他麾下五千兵马一开始就私留下来的一部分存粮,加上盐州城明面上分派给他的粮食储备,再配合上战马等牲畜作为补充,最后计算出来的时间就是二十天。
二十天,对于一场战役来说,其实不算短了。
城池攻守,打个一年半载的的确有,但绝不是在西北。党项人拼不起消耗,三五曰攻不下来,通常转身就能走了。而宋军要攻城,手段则多如牛毛,党项人基本上也防不住。
但放在盐州这里,曲珍和高永能都知道,很可能会出现一个特例。事关银夏之地的得失与否,党项人会咬着牙打下去。如果能比党项人拖上更多时间的话,倒也能捱得过去。但他们既然气势汹汹的来了,想必是做好了准备。
高永能叹了一声:“这仗可怎么打?环庆路、泾原路都指望不了,难道要等种谔来救援吗?”
“也要种五愿意!”
高永能点点头:“在出兵之前,西贼不会不考虑援军的问题。恐怕他们有充足的把握。”
曲珍的眼中满是冷漠,声音更冷:“盐州城中的粮食多寡,西贼多半已经计算清楚了。”
“前两天徐学士还说了,吴起领军,上下饮食起居如一。能与卒伍同饮食、同起居,方可为将!”也就从那一天开始,徐禧每天就只吃两个炊饼,早上吃了一个,剩下一个放在怀中,到了晚上吃。在徐禧的带动下,所有的将校都是两个炊饼垫肚。高永能摸摸自己的肚子:“换做我是兵,倒想要一个天天吃山珍海味、不过也能让下面的兵将一起吃饱的主帅!”
纸上谈兵。对兵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会做做样子。这些批评曲珍都懒得说,转过身,往城下走。
高永能在后面问道:“团练要回去歇着?”
曲珍头也不回:“徐学士不是说,要以堂堂之兵,临堂堂之阵吗?老夫去筹备他说的堂堂之兵去。”
几步下城,上了马就往本部所在军营的方向去,转眼就去了远了。
高永能回头看看敌楼,又看看曲珍的背影,最后叹了一口气,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头往敌楼走去/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六)()
盐州城西北二十里的白池堡,入夜后依然人声鼎沸,堡内堡外,篝火多如繁星。攻伐盐州的大军,其中军主力眼下正驻扎于此。
白池堡原本是用作护卫盐池,位置就在盐池旁,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带着咸味,不过食水却没有问题,是甘甜清澈的泉水,与盐池中的卤水截然不同。
西北的盐池,不论是宋人手中的解州盐池,还是西夏这里的青白盐池,全都用的是晒盐法。将卤水引入盐畦中,然后依靠日光暴晒,不过最后还要用清水冲刷一遍,这样才能洗去苦味。不论是解州盐池还是青白盐池,都是有着一道清澈的甘泉才能成事。白池堡外的清泉,用来煮茶倒也是正好。
不过现在叶孛麻现在没空坐下来喝茶,在灵州之战中,表现得光彩夺目的老将,就在堡外上马,带着本部亲兵飞驰向盐州城的方向。
叶孛麻抵达盐州城下的前军营地时,已经入夜,营地内外篝火星星点点。留守营地的主帅仁多澣正在大门外守候。
焦急的等叶孛麻下马,仁多澣劈头就问:“太后和国相怎么说?”
“要我俩稳固寨防,等明日主力抵达后别作商议。”叶孛麻笑道,“太后亲自领军,不就是为了盐州城?用不着我们打头阵拼死拼活。”
仁多澣神色放松了些许,“要是当真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总该让梁家和嵬名家有地方出点风头,太后和国相就是这么想的。在灵州城,我们外姓的都为他们两家拼了命,也该他们出来做点事了。”
仁多澣咧嘴一笑。还真不知道在白池堡中,太后和梁乙埋是怎么被人挤兑。
这一次攻打盐州,梁太后亲自领军,就连被囚禁起来的儿子秉常也一并带了出来。班直、环卫,能有一定战力的军队全都随行,只留了梁乙逋和嵬名阿吴镇守兴庆府。
太后领军上阵,倒也不算很稀奇。辽国、西夏过去都有过先例。盐州是事关国运的一战,败,则西夏不存,仅靠兴灵之地,最多也只能苟延残喘几年。胜,大白高国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之前在灵州,外姓将领光彩夺目,硬生生的翻了盘。如今同样是事关国运的一战,梁氏总不能安坐在兴庆府中,梁家和嵬名家要想继续统治西夏,必须出来立下功劳。
梁家的权势一直都是建立在嵬名家的支持上。他们的兀卒太过于亲近辽人,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就是在嵬名家中,对秉常心中生怨的也不只一个两个。要不然梁氏兄妹囚禁天子,也不会得到宗室们的支持。
“想必太后这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兀卒早点把她的孙子生出来。”
“这也要兀卒自己愿意才行。”
不管怎么样,梁太后总希望自己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但有了孙子之后,儿子倒也可以丢掉了。当今大白高国的皇帝,或许会在某间戒备森严的庙宇中度过余生。
在大营门前,借着熊熊的篝火,叶孛麻看清草草修毕的寨防。
前面在白池堡时,修筑外围供中军驻扎的营垒时,就已经很艰难了。而前军营地的情况更差。
“盐州城外的树都被砍光了吧……”叶孛麻啧了舌头。
仁多澣指着用树枝勉强钉起的营门:“能找到修栅栏的树枝就算很不错了,营门才让人头疼……都是这一仗打的,盐州周围好砍伐的木料,早就被清扫光了。”
宋军之前攻打盐州及其周边寨堡的时候,费了一番手脚,能修建营栅和制造攻城器械的树木就没多少剩下的,等到宋人开始增筑城防,对木材的需求又上了一个台阶。
叶孛麻左右看看并不牢靠的寨防,忽而问道:“宋人会不会夜袭?”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给他预备着。”仁多澣遥望灯火通明的盐州城头:“能玩出来的花样就那么几个,一辈子打猎,还能给雁啄了眼睛去?……先进营吧,等着他们来。”
叶孛麻呵呵的两声笑,与仁多澣并肩进了营中。
跟随在仁多澣身后的亲兵,在夜晚身上也穿戴着盔甲,是宋人独有的板甲。一路往中军大帐去,叶孛麻就听见身后咣咣的铁甲声响。叶孛麻的亲兵倒没穿,但他们也有,等上阵时就会套上。
眼下在外面的普通士卒,就算是征发起来的骑兵,上阵时也多由甲胄可以穿戴。灵州城一战,缴获的盔甲数以万计,南朝将卒都是丢盔弃甲而逃,唯恐身上带得东西多了,逃起来耽搁时间。这一番收获,让铁鹞子变得名副其实。
叶孛麻很早就听说了宋人改进了他们的制甲工艺,打造的成本、耗用的时间,无不大幅下降,甚至据说只有之前的十分之一。其主导者就是在西夏也是声名煊赫的韩冈。
三数年内,六十万东朝禁军全数配发铁甲。这一事实,在这些年压得西夏国中对此有所了解的显贵们喘不过气来。
幸好光是有神兵利器也不是肯定能在战阵中得胜,正面无可拮抗,但合用有效的策略,就让大白高国的战士将铁甲从宋人身上剥了下来。
现在几乎所有的西夏将领们的亲兵,如今都是穿戴着宋军指挥使及其以下的军官们的装备灵州城下的缴获中,其数量仅次于士兵们的简易板甲由于这些甲胄都是按照官职的不同等级,镶上不同的饰物,外观甚为精美,穿上使得亲兵们的面貌焕然一新。
仁多澣的亲兵穿戴得都是都头一级的全身铠。铁甲浸了铜,微微泛着赤红。不像卒伍们的装具,只有覆盖前胸后背的甲片,以及保护下半身的几片裙甲。而是肩部、臂部以及腿部都有配件。头盔盔缨上方还竖起一根四寸长的小棍,棍上黏着面三角形的小角旗。
据叶孛麻所了解,宋军都头们的站位,是列阵时的标准。他站在那里,他下面的士兵就会跟到哪里,这是宋军军令中严格要求执行的条款。都头们头盔上的角旗,就是让下面的士兵们知道,该跟着谁,谁才是统领百人的头目。
这样的一套盔甲,到了党项贵胄们的手中,用来代表亲兵身份也是一样的有用。
在宋军中,更高一层的甲胄都是给将领们量身订做了,件件都是价值千金,鎏金、鎏银的不在少数。叶孛麻拿回家的几件顶级战利品,连衬里都是用着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