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0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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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福、俞亭是钦州疍民的首领,昨日韩冈派人传话今天过来,丝毫不敢推搪的就按时赶着上门来听候吩咐了。
韩冈到了偏厅的时候,两名疍民首领正局促不安的站着,见到韩冈终于出现,便连忙跪下来通名行礼。
韩冈坐下来看着两人,他们身上穿得甚是光鲜,一身绸布做的袍子,头上的帽子遮住了与汉人有别的椎髻,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肤色黑了一点,就是两个普通的富家翁,连肚子都是一般儿的装满油水。
待到两人战战兢兢的站起来,韩冈温和的笑着,“前日本官从交州泛海而回,正好看见有人在海上采珠,故而找你们来问一问。”
两人对视一眼,像是松了一口气,武福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双手递上来:“相公,这是小人的一点孝心,微薄得很,不成敬意。”
“本官不是要你们的珍珠,一颗颗都是人命,本官也没心思拿。”韩冈摇摇头,看都不看的让他将单子收回去,“采蚝几百几千才能有一两颗上好的珠子,还要防着鱼虎【鲨鱼】,这份生计可算是辛苦。”
两人以为韩冈是故作姿态,便又劝了两句,等到韩冈一声怒喝,偷眼看到他的表情,才确认了这位年轻的转运相公当真是不想收礼,讷讷的将礼单收回去,“……相公说得是,的确是辛苦。”
韩冈悲天悯人的叹着气,“每年夏秋时节,又多有台风。靠海的州县年年遭灾,昨天我翻看籍簿,最近的十年,年年少说都有几十人殁于风灾。你们在海上,恐怕灾伤更重。”
“相公当真是心慈。我等在海上,哪年不死人?家家户户都有死在台风天里的。”
“即是如此,那为何不上岸买地,换个稳当点的生计?”
“都是这么想啊,可怎么也做不到!相公知我等辛苦,可钦州人哪里会管?我们疍人一说要买地,价钱都能翻上天去。”俞亭叫着苦,“小人两个几代辛苦,才攒了点身家,好不容易才置办了两块地,一间房。其他的人还不如小人,有点钱买点穿戴就散尽了,哪里还能置办得下?”
“方今交州新复,正乏人口,若是尔等能迁往交州,置地倒是方便的。”韩冈喝了口茶,漫不经意的提了一句。
“相公,小人都是习惯了钦州的水土,突然去了交州,水土不服。”
“交州也不愿,若说路程,也不过是顺风时往南一天的水路罢了!”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发现韩冈是认真的这么在打算。武福扑通一声跪倒,“相公要小人做牛做马都行,可这交州是万万不敢去。交州的风浪可比钦州更重!”
“不是说让你们置地建屋了吗?当然不会住在水上。”
“这……可是没钱啊。”
“那就更不用担心。到了交州之后,买地是另外算得,而官府都会给你们分配一份永业田,不要你们一文钱,足够温饱支用。日后有了田地,也不用再怕风浪,也不用再吃采珠的苦了。钦州沿海总共上千户疍民,估计也没有几个家有产业的。只要搬个家,就此有了产业,日后也能给子孙一个安稳的生活。”
韩冈一句句话,让他们无从推脱,武福和俞亭两人愣了半天,最后一咬牙,连连磕头道,“相公明鉴,小人世世代代的在水上讨生活,再苦再累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活计,总归是手熟。突然要小人去种地,可连锄头都不知道该怎么拿,只会将自家给饿死。”
“邕州左右江的溪洞蛮部也不会种地,但他们现在不还是在交州开垦荒地吗?总是能学着来的,官府也会派人指点怎么耕种。且刚开始的两年,不会收你们的税赋,若有灾,官府还会有赈济,一切都不用担心。本官也知道,一开始肯定是辛苦,但过些年也就能好起来,日后子孙不用再吃采珠捕鱼的苦,也不用再怕台风,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韩冈不厌其烦的为两名疍民首领解释着,但两人尽管砰砰的磕着头,额头都红了,但就是不肯答应下来。
低头看着脚前的两个磕头虫,韩冈的视线森森如寒水。
关于收编疍民的事,韩冈其实可以直接发布一道公文,传达自己的命令,剩下的具体工作自有地方州县来完成。
他都已经做到了转运使,为了这点事,亲自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其实说来即有**份,同时也不并合乎官场的规矩。
这等于是不相信钦州知州的能力,同时若是出了乱子,也没办法将罪过推到下面的人身上,只能自己全数承担,算是自讨苦吃。聪明人都不该也不会这么做的。
不过韩冈只想看一看领导一地疍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并尽力将这第一步给走稳了。只要这个开头打得好,日后福建、两广,甚至还包括浙南,上万里的海岸线和江口、河口,总计十万的疍民,都可以按部就班的编户齐民,然后寻找合适的地方将他们安置下来。
第26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二)()
今天见了两名疍民首领,韩冈一看到他们身上的穿戴,就知道这两个人是不能用的。通过正面的交流,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虽然他们也是疍民,但却是压榨贫苦疍民的吸血鬼,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却不顾他们之下的族人。
两人手上的上千户疍民,就是他们最大的一笔财富。每年都能靠着疍民得到几千上万贯的收入,在钦州城中还有一份产业,试问怎么可能放弃这一切?
不仅仅是钦州的两名疍民首领,南方沿海诸路的疍民首领,应该都不能为己所用。
疍民有户籍的不多,基本上都是大小头领才会有。需要交纳税赋和劳役时,官府都直接找这些首领,再由首领摊派下去。没有户籍的疍民,其实就相当于首领们的部曲,死活都是各家首领说得算的。
对部曲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想要一句话就让他们放弃……这件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他们尽管看起来的确是畏惧自己,可若是触动到他们的利益,也是会拼命的。
韩冈也不想再看着他们磕头求饶了,“算了,你们两个且起来罢……关于此事,本官也不会强逼尔等。愿意去也好,不愿去也好,一切都由你们自行决定。回去花上十天半个月聚起来商量一下,问问你们下面的人,想去的就直接去交州,不想去的就留在钦州好了。不要急着给本官回复。”
两名疍民首领就这么被人领着下去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韩冈未免太好说话了,可一点也不像传说中,一句话就让交趾男丁都成了残废的小韩相公。
韩冈对他们脸上的疑惑笑了一笑。这也不怪他们,他只是不心急而已,所以看着好说话。
接下来他可是要张榜公布,并让,想必武福、俞亭二人无法将下面的疍民耳朵和眼睛全都蒙上。只要有一两个人感兴趣,并同意迁往交州就够了。
所谓的手段不过威逼利诱四个字。但要用得恰到好处,却不是那么容易。一干绊脚石,强行拔出只会生乱,得先让疍民中有了不同的想法,官府才好插手进去。最好的办法是先塑造两个典型出来,拿他们做范例,只要有好处,总会慢慢吸引人来。
如果那时候武福、俞亭这两名首领们还敢于阻拦,正好可以一并解决钦州被攻破时,疍民们乘火打劫的事,韩冈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两位首领纵然不是直接的煽动者,也肯定对此进行了默许,若要问罪,少不了他们一份。
这一桩事,需要把握分寸和节奏,韩冈也只能从转运司中直接插手处置,如果交给地方上来管,多半就会将告示一贴,然后强迫疍民迁往交州,最后好事变成坏事。
韩冈自嘲笑了一笑,他在广西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到疍民慢慢来投。
……………………
章恂抵达交州的消息,传到韩冈手上的时候,他正好结束了对廉州、钦州的巡视,抵达了邕州。
在廉州,韩冈也招来了当地的疍民首领询问,不出意外的得到了否定的回复。除此之外,倒是趁着偶然一日的晴天,去了海角亭一游。
此时的天涯海角不在海南,而在钦州、廉州。钦州有天涯亭,廉州是海角亭。不过也无甚特异之处。眼下论起大宋诸多军州,哪里一座更靠南,答案当然不会是钦州和廉州,人人都知道交州更南面一点。
廉州的知州还邀请韩冈顺便去合浦的断望地一游那里产的珍珠,才能被称为合浦珠。不过韩冈想想还是算了,婉拒了盛情的邀约。他对珍珠没兴趣,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没必要沾。
在广西南方诸州绕了一圈,韩冈终于回到了邕州。
做着邕州知州的苏子元也算是能吏,治事手段很是出众。加上他并不光是继承父亲的余荫,本人也是立下了大功,在邕州名望极高,吩咐下去的事,无人会拖延推诿。
在他的治理下,同时也是经过了近两年的休养生息,邕州也算是热闹了起来。街市上人声鼎沸,几条商业街,都是挤满了人马和车辆。
城中的废墟早就被清理干净,而空出来的地皮,则已经大半被人买了去,到处都能看到有人在置屋建房。
韩冈进城后一路走过来,满意的点着头,比他三个月前来的时候,城中可是又多了许多建筑。
韩冈在邕州威望尤螅龃斡诓辉谌耸赖乃占辏耸⌒┞榉常绥咧莩潜阗绕煜⒐模慌闪烁銮姿嫒ネㄖ兆釉约壕吨比チ酥菅О采怼
州学中的学生们也多了一些,他们刚刚考过了月考,正是呼朋唤友,准备出去放松一下。只是韩冈一到,便把他们都吓得乖乖的守在学校里。
韩冈看了一下他们的试卷,题目和答案都偏向关学,而且也多了水利、农事和兵法方面的条目。
受了韩冈的影响,苏子元对于经义方面的理解逐渐偏向于关学,而刚刚走马上任的邕州学官则是韩冈的幕僚李复,他因功得官后就被韩冈推荐到了这个位置上。在韩冈、苏子元和李复的影响下,广西的士林风气渐渐偏近于关学一脉,
而且研习关学,对他们也有实际好处。广西的士子基本上都不指望能中进士,只是若能在州学里出人头地,那么也是能出来做个摄官虽无正式告身,任官也不经流内铨考核,人称‘假版官’,故而名‘摄’但经过几次磨勘,也是有转为正式官员的资格。而摄官考试的主考官,就是转运使,也就是他韩冈。
在李复的陪同下,韩冈对几个出色的学生加以褒奖,又对考试不合格的学生则先是训斥,之后又勉励了一番。过了一阵,得到消息的苏子元,从衙门中过来了,要为韩冈接风洗尘。
苏子元此时已经是韩冈的亲家了,也就在半年前,在忠勇祠前处斩了一批屠戮邕州的战犯之后,韩冈便代长子韩钟向苏子元的女儿提亲。
尽管孝期未过,不便议论婚嫁。但以韩冈和苏子元两人的交情来说,口头上的约定已经足够了。等除了孝,再去完成通名、纳彩的定亲之仪也不迟。
接风宴之后,也就是晚上歇下来的时候,韩冈收到了章恂到了交州的消息。
此外还有一份由顺丰行交州分号送来的汇报,上面说了这个月在交州的业务开拓情况,另外还提到了入股一名福建商人的香药买卖米彧这个名字,韩冈依稀还有点印象,似乎是表兄李信提起过的。
随着章恂的到来,章家便算是在交州扎下根来。不过正式出面组建商行的当然不会是章恂,章家在商事上也是有其代理人的。
韩冈也不会为章恂的事多费心,交州知州李丰就是章惇的门客,当然一切会照顾好。他唯一的企盼,就是希望章家能戒了急功近利的心思,能安心下来置办产业,而不是局限在贩卖转运的行当上只是章恂一到交州,便急着询问各色香药的出产,韩冈的忧虑就不是杞人忧天。
烛台下,韩冈提着笔,考虑着该怎么给章惇写信比较合适,疏不间亲,这措辞上就得很费思量。
在摇晃的烛光下,用了大约两个时辰,韩冈终于搁下笔来,揉了揉又胀又痛的双眼。也算是知道为什么欧阳修近视得近乎是睁眼瞎了,马上、枕上、厕上,连这三个地方都不把书放下来,眼睛不坏才有鬼。
在信中,韩冈对章家过于关注处在风尖浪口上的香药贸易劝谏了两句,不过更多的还是透露了一点关于白糖制取的技术,并提议两家在交州设立制糖作坊,联合七十二部一起垄断交州糖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双管齐下,总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韩冈与章惇之父章俞有救命之恩,有这份恩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