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评传-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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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民众的肺腑之言,看着百姓对他充满殷切期盼目光,要说刘裕完全不动情,那是假的。他并不是不想一统天下,完全恢复汉家山河,但他更是一个理智的政治家,在重大决策上,从来不受感情的左右。
所以刘裕虽然也很难过,但没有改变东归的决策,只是向关中父老们安慰解释说:“我接到朝廷征召的命令,不得不回(这便是刘裕,即使在动情时也不妨碍他面不改色地扯谎。他又不是岳飞,朝廷哪有他大?)。但我已经安排了次子和一大批能干的文武官员留守于此,你们要好好配合他们,守好这个地方。”
于是,刘裕回去了,轰轰烈烈的北伐之战到此戛然而止,继前秦苻坚之后,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雄主,停止了他前进的脚步。这个决定让当时和后世的无数汉人扼腕叹息,直到八百多年后,一位充满爱国激情的诗人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在自己的诗作中表答了对刘穆之逝世的无比痛心:
萧相守关成汉业,穆之一死宋班师。
赫连拓跋非难取,天意从来未易知。
——(陆游《读史》)
北伐之迷 上
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二十六日,刘裕回到彭城,距离他出发的时刻,刚好满一年。就在这短短一年间的一去一回,刘裕给后人留下了两个永远争论不休的话题:一、刘裕发起第二次北伐的主要动机何在?二、假如刘穆之不死,刘裕有统一中国的机会吗?
自从崔浩将刘裕比作晋室的曹**开始,到如今涉及此段历史的多数文章,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都大同小异:刘裕为了篡位需要提升威望,所以借北伐立威,并无统一天下的雄心。不过,说得人多就代表正确吗?这个答案果然是无懈可击吗?如果我们把眼界放宽一点儿,不要只睁着刘裕一个人的事,用相似的历史作一下对比,那么就可以发现,这种说法其实漏洞很大。
刘裕要取司马家而代之是肯定的,但这和北伐没有必然联系,北伐成功对他建立新朝只是一个有利条件,绝非必要条件。假如刘裕的目的仅仅是一个皇位,那他完全用不着发动这次战争。
在北伐后秦之前,刘裕已经对内平定桓玄与孙恩、卢循之乱,相当于两挽东晋这座危楼于既倒,对外则攻灭了南燕和谯蜀两国,并曾用外交手段就收复十三郡领土。这样的武勋实际上已超过了当年代魏的司马氏祖孙(即使把篡位前司马氏四代老板的战绩加起来,对内也没有可与刘裕相提并论的功勋,平定淮南三叛性质上仅与刘裕摆平刘毅和司马休之差不多,而对外也只灭掉了一个蜀汉)。
再看看刘裕之后,无论是南朝的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或是北朝的高欢、宇文泰、杨坚,论武功均不能望伐秦前的刘裕项背。(尤其是杨坚,这位隋文帝在篡位前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功绩,甚至还不如桓玄,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这一群篡位皇帝中的最成功者。从杨坚的成功,我们可以这样作相反的推想:假如桓玄称帝之后的表现不是那样差,也没有倒大霉遇上刘裕这个煞星的话,楚朝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正统朝代,堂而皇之地写入二十四史。)
如此,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推论:既然这么多道行不如他的篡位同行们,都可以顺顺当当地改朝换代,凭什么武功已经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刘裕就还得再灭一个后秦?
另外从刘裕回师后的具体行止,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二。刘裕东归后,他的常驻地仍是指挥北伐的战时大本营彭城,而并非国都建康。他也没有在其北伐成功,声望最高的义熙十四年称帝,而是又等了两年,那时晋军已在关中失利,刘裕的声望已然受损。这些事实也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刘裕回来后并没马上把改朝换代当成第一要务;二、他要称帝,其实已不需要更大威望的支持。总之,刘裕回来肯定是要篡位的,但他并不是为了篡位而回来,就像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并不是为了吃饭一样。
至于说刘裕不想一统天下,就像说某位穷人白手起家,打拼半辈子创立一家公司,目的只是为了当老板,并不想赚钱一样,你信吗?对已经是国家实际元首的刘裕而言,假如能够完成统一,那么最大的受益人,正是刘裕及其子孙,故而仅从利益的角度来说,他也比那些“渴望统一的广大人民群众”更有扫平列国的动力。
北伐之谜 中
虽然在商战中,每一个神智正常的公司经营者(少数别有用心的诈骗犯除外),都是希望盈利的,但并不妨碍年年都有很多家公司亏损以至破产。这道理也很简单,因为能不能盈利,并不是由公司老板个人的想法甚至能力所决定的,要受到里里外外很多种因素的制约,经营天下者,业务自然更加复杂,但原理与此类似。那么假设上天格外眷顾,让刘裕始终能后顾无忧,放手于北征,他能开创一个统一的王朝吗?
对于这个问题,北魏崔浩也作出了著名的回答:不能。他提出的理由有两条,一是刘裕不能“行荆扬之化于三秦之地”,无法巩固他占领的地区;二是由于兵种、地形、气候等方面的差异,晋军在华北作战将是以短击长,所以刘裕“不能发吴越之兵与官军(北魏军)争夺河北”。
这两条理由有道理吗?都有。但果然无懈可击吗?恐怕不见得。别的不说,就以崔浩服务的北魏帝国为例:当年拓跋珪称王于牛川时,它只是塞外一个落后的以游牧经济为主的国家,与中原在经济、文化和制度上的差异,较之江东与关中,恐怕只大不小,后来击败后燕,便成功入主发达富庶的河北之地,并且站稳了脚跟,这一成功,难道靠的是“行塞北之教化于燕赵之地”?
当然,对于复杂的历史事件不能简单类比,要研究拓跋珪做到的事刘裕能不能做到,我们不妨仔细审看一下现存的资料,利用一些疑点进行推测,看看刘裕本来打算怎么做?
刘裕对关中人事安排的一大疑点是:他明明不信任王镇恶,手下也并非没有其他将才,为何还将关中防务这样的重任交给此人?最常见的解释,是说王镇恶在灭秦之战中功劳最大,所以这次任命属于论功行赏。
但这种解释,显然会在另一个重要人物身上碰钉子,这便是那位论行政职务还在王镇恶之上的安西长史王修(按两汉至魏晋的习惯,长史为掾属之长,而且后来王镇恶被杀后,王修未经刘裕批准,就能任命毛修之接任安西司马之职,也可见一斑)。
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地位如此重要的王长史,却在《晋书》、《宋书》、《南史》等史籍中都没有传记,我只能确定,他并非出自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这两大政治豪门,而且就在下所看到的史料而言,在他被任命为安西长史之前,这个人就没在史书中露过脸。这就奇怪了,这么一个要名气没名气,要功绩没功绩,要后台没后台的“三无”人员,怎么就能平地一声雷,跃居众多名将谋臣之上?
好在史书在他头次出场时提供了一点线索:“(刘裕)以太尉咨议参军京兆(人)王修为长史”, 京兆,就是晋朝时长安所在的郡名。现在看出来了吧,王修和王镇恶之所以让刘裕选中的共同点在哪儿?提示一下:并非都姓王。
关中之崩 上
刘裕离开长安的消息,很快就让早已在安定(今甘肃省泾川县)秣马厉兵,等候多时的夏主赫连勃勃知道了,他的感觉自然是欣喜若狂,与几百年后的陆放翁大相径庭。
这位对运动战极有心得,比刘裕小十八岁的夏国皇帝,是当时著名的一大枭雄。他原名刘勃勃,出自匈奴铁弗部,是铁弗部首领,常败将军刘卫辰的小儿子。二十六年前,拓跋嗣之父魏道武帝拓跋珪攻灭铁弗部,赫连勃勃的父兄以及绝大部份亲族都被北魏屠杀,只有他逃脱,几经亡命后投奔后秦主姚兴,并获得姚兴的庇护和重用。不过,赫连勃勃不会记恩,可能受到早年这段家破人亡的惨痛经历影响,他已经成长为一位彻底的实用主义者,一切以**裸的利益为行动准绳,视诚信为傻帽,视道义为废纸。就像中山国那只被东郭先生搭救的狼,只等机会一到,他不但马上背叛了恩主后秦,并且立即用贪婪的目光盯上了恩主的一身好肉,垂涎欲滴地盘算着是红烧好还是清炖好。
稍稍有点让人不爽的是,看上后秦这道大餐的人不只是他,不久刘裕这只猛虎也参加了这次盛宴,而且看那架式不旦要狼口夺食,甚至还想独吞!面对这个强插进来,又很难惹的第三者,争,还是不争,是一个问题。
不过赫连勃勃到底不是凡人,为了教育手下,树立对美好前景的坚定信念,早在晋军北伐之初,他就对部下们发表过一番对时局变化的看法:“刘裕有远高常人的雄材伟略,就凭姚泓那两下子,怎么可能是对手?更不用说还有这么多的兄弟给他拆台,秦国的灭亡是注定的事。不过刘裕灭秦之后,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只要他一走,留下子弟或部将,就没人是我对手了。那时我再出兵夺取关中,跟弯腰捡片树叶一样容易!”然后他暂停对后秦的战争,在安定到杏城一线集结兵力,静观成败。
现在,他的预测果然化为现实,焉能不得意非常。得意之余,赫连勃勃立即找来自己手下的头号谋士王买德,请他马上制定一个夺取关中的战略规划。
王买德不无夸张地说:“刘裕这次灭秦,是典型的以乱平乱,并没给秦地百姓带来什么德政。关中是天下形胜之地,刘裕只让一个小孩子把守,大概是急于篡位,顾不上经营中原了,这是上天要将关中赐给我们,这样的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具体用兵方略可以这样做:首先,青泥(今陕西蓝田)、上洛(陕西商洛)两地,是沟通南北的两大咽喉,可以先派游骑加以控制,阻断武关道;其次,分兵堵塞潼关及崤、陕谷地,切断水陆通道,使关中晋军孤立无援;最后,陛下亲统大军,传檄三辅,恩威并施。如此一来,刘义真这个小孩如同落入我们的罗网之中,最多坚持十天,就得面缚请降!”
赫连勃勃大悦,依计而行:他命自己的长子,抚军大将军赫连璝率二万铁骑进逼长安;命第三子前将军赫连昌率军堵塞潼关;再命王买德率游骑越过长安,屯驻青泥。然后,赫连勃勃自己亲统大军为后继,夏军几乎倾巢出动,扔下了他此生最大一次赌局的骰子。
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夏军赫连璝部出现在了渭水以北,不断有关中民众前后相继,向夏国投降(因此前发生过亡国的羌人大规模逃亡事件,在下怀疑这些人应以羌、氐等胡人为主,刘裕杀戳后秦宗族大臣的恶果开始显现),此时距离刘裕离开长安才只有一个月。
水来需要土掩,兵来自然还得将挡,负责关中军事的安西司马王镇恶命沈田子出击夏军。沈田子到达渭北后,见夏军势大,不可轻敌,便一面退守刘回堡,一面派人回长安向王镇恶要援兵。
王镇恶多半不知道沈田子曾在背后告过自己的黑状,更不可能知道刘裕曾用钟会与卫瓘典故来指示过沈田子,但他对这员刘裕麾下老资格猛将的桀骜不驯,以及无视自己这个上级领导的恶劣作风,肯定已深有体会。正因如此,王镇恶有心借此机会,压一压沈田子的傲气。
于是,在沈田子告援使者的面前,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晋朝在关中地区的两位主要负责领导并排就座,其中的王总参谋长当着在座大小干部的面,向旁边的王总秘书长大发感慨,将沈田子狠狠奚落了一番:“刘公把他才十岁大的孩子托付给我们,这是多大的信任啊!我们如果不尽心努力,哪里对得起刘公的信任?假如人人都像沈将军这样,手握重兵,却还不敢一战,敌寇何时才能平定?”
北伐之迷 上
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二十六日,刘裕回到彭城,距离他出发的时刻,刚好满一年。就在这短短一年间的一去一回,刘裕给后人留下了两个永远争论不休的话题:一、刘裕发起第二次北伐的主要动机何在?二、假如刘穆之不死,刘裕有统一中国的机会吗?
自从崔浩将刘裕比作晋室的曹**开始,到如今涉及此段历史的多数文章,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都大同小异:刘裕为了篡位需要提升威望,所以借北伐立威,并无统一天下的雄心。不过,说得人多就代表正确吗?这个答案果然是无懈可击吗?如果我们把眼界放宽一点儿,不要只睁着刘裕一个人的事,用相似的历史作一下对比,那么就可以发现,这种说法其实漏洞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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