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宅记-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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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各处的山头去考察当地的地情地貌,忙得不停。如此一来,对俞眉远而言这趟远行倒像是游山玩水来了。虽然车马颠簸,饮食起居比起在家里时皆粗陋许多,在她看来却是两世为人过得最舒坦自在的日子。
这日一行人在寅州呆了四日,又到启程赶往下个地方的时间。俞眉远前几日在马车上呆得烦了,便央俞章敏给弄了匹温驯的母马,她又拿了套俞章敏的衣裳改小后穿上,脚上蹬双羊皮小靴,披了银雀斗篷骑在马上,长发全都束在脑后,以晶红冠一扣,远远望去,她就像个马踏落花疾行于道的少年公子。
“大人,这么望去,倒像是您带了两位公子出来。”俞宗翰身边的幕僚邵信已抚须笑道。
俞宗翰看着俞眉远已骑着马在前头奔了一圈回来,像忽然得了自由的孩子,满脸的笑藏都藏不住,便叹道:“若是个男的倒好了,建一番功业自有出息日子。她这性子脱缰马儿似的,以前拘在府里倒不觉得,这一出来就全现形了,日后要是嫁了人,可有她苦头好吃。”
“虽为女儿身,可四姑娘并非池中之凡物。我们出来之前,洪先生就已经占卦算过了,四姑娘乃大吉之人,天生异命,是最适合的掌灯人,况她又是萧家血脉,本就异于常人,极有可能……”邵信已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大人,俞府有敏公子日后承继祖业,你大可放手将俞府交托给他,但这掌灯一职,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恐怕……”
“够了!不管她是什么人,她就只是我和言娘的女儿。此行我带她出来是避祸,不是为了将她拉下水,你不必多劝。她是个女孩子,好好的嫁人生子,安稳一世是最好的结局。”俞宗翰猛将声音一沉。
远处的俞眉远从额头抚下一把汗来,停在了马车前,笑得恣意。
她像极当年的徐言娘,从模样到脾气。
正如邵信已之言,她的确是掌灯人的人选,否则也不会异魂而归。
俞眉远,乃是异魂而归,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人。
早在六年前,他就找人算出来了。
可恨,他窥不到天机,看不出前路。
……
“都说了姑娘我带你跑一圈,你怎么这么胆小!”俞眉远脑门上汗珠晶亮一片,朝着缩在车厢里的青娆笑道。
她邀青娆与她共骑,可青娆从前坐过一回她的马,被颠得魂飞魄散,一下马就吐个没完,如今是再也不敢坐她的马了。
“姑娘,你饶了我吧。”青娆摇着头,坚决不和她共骑。
俞眉远便不再勉强,夹了夹腿肚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到坐在车夫旁边的昙欢。
他正靠着壁,闲懒地半歪着,脸上压了顶挡风的羊皮帽,也不知在睡觉还是在想心事。
那模样叫她觉得安稳。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信任他,这信任里竟藏了些依赖。
一路行来,这丫头从来不在车厢里和她们呆在一块儿,他总是独自坐在车夫旁边陪着赶车,路上但凡有个意外,最快反应过来的人永远是他,提醒的第一个人也是她。他仿佛永远警醒着,要让她远离危险。
而在她眼里不管多难多累多脏的事,昙欢这人都能一言不发地替她处理了,根本无需她多开口说上半句。这样的昙欢,叫俞眉远怎能不疼,怎能不喜?
“昙欢!”俞眉远骑在马上冲他开口。
霍铮早就知道她停在自己旁边盯了许久,听见这声唤也不看她,只低低“嗯”了声。
“手伸出来!”俞眉远吩咐道。
“啊?”他拂下羊皮帽子,不解地看她。
“手!”俞眉远重复道。
霍铮便狐疑地将手递出。
俞眉远怪笑一声,握住他的手把他往马上一拉。她的手劲可不小,霍铮被她扯了过去,竟顺势跃上马背,坐到她背后。
“抱紧你家姑娘我,我带你遛一圈马儿!别学青娆那小蹄子,胆子贼小,丢我的脸!走了!”俞眉远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扯马缰,马将前蹄高扬后绝尘而去。
“……”霍铮就是害怕也没机会出口。
有些靠近,他越想避就越避不过去。
俞眉远就是这么个人,总能叫别人无法抗拒。
风自耳边呼呼刮过,像阙遥远的歌谣,从天边传来,有上辈子梦了一世的自由和畅快。发丝被撩飞,皮肤被寒风刺得微痒发红,她并不在意,只盼能永远能这样痛快。
霍铮贴着她的背,双手迫不得已圈紧了她的腰,以防被甩下马。她脑后长发轻扫他的脸颊,传来淡淡白兰花香味,一缕缕地钻入心肺。
俞眉远的背挺得笔直,腰枝虽细却坚韧有力,像战场上的一杆□□,长发似缨迎风而扬,落在霍铮眼中,是笔墨难绘的美。
“阿远——”远远的,俞章敏的声音传来,唤她回头。
俞眉远猛地一勒缰绳,马上两人都往后一倾,她落进他怀里,转头朝他笑,唇就在他嘴角前扬起漂亮的弧度。
霍铮失神。
……
兆京,俞眉远离京一个半月后。
将军府的校场上,俞章华满脸是汗的扔下手中长弓,朝魏眠曦开口。
“四姐姐?她已经离京去东平府了。”
魏眠曦正将弓弦拉开,微眯了眼刚要发箭,闻言注意力一闪,那箭就失了准头,飞进箭靶旁的树杆上。
“你说什么?”魏眠曦不看箭,只转头紧盯着俞章华。
俞章华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有些怵,忙道:“你不知道吗?上元灯节过后,我父亲就领旨出外,带走了我大哥和四姐,说是带他们出去见识一番世面。”
他说着啐了一口,羡慕嫉妒地又道:“带我大哥便罢了,为什么还带上四姐?真是偏心,宁愿带个女儿,也不带上我!”
“你再说一遍,他们去了哪里?”魏眠曦握紧长弓,厉声道。
“去了东平府啊。怎么了?”俞章华莫名其妙。
就算俞眉远出了远门,他也没必要这么惊愕吧?又不是以后不回来了!
魏眠曦眼眸却骤然一睁。
东平府?
她怎会去了东平府?
……
“砰——”
将军府的外书房里,有人将剑重重砸在了案上。
“于平,替我备马。我要去东平府一趟。”魏眠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脑后高束的长发一圈圈盘起,从桌上取了墨簪紧紧穿过。
于平是他的副将。
“东平府?东平府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来月时间。将军,如今九王已进了我们的圈套,正是瓮中捉鳖的好时机,你这时候走了,谁来主持大局!”于平大惊。
“你来就行。”魏眠曦心里已顾及不了许多。
“我?我不成。这局是将军您亲自布下的,前前后后花了您三年时间,如今已到了最后收网之刻,没有你不成!”于平按住了他的剑,“将军,你为何突然要去东平府?”
魏眠曦沉了沉心,只道:“放手。”
“将军,三思啊!这一计若然失败,叫九王逃了出去,他必然知道是您下的手,日后再想对付他可就难上加难了,且还替您招来一个大敌。”于平死活不松,“大局为重啊!东平府若有别的要事,您交给兄弟们去做就是!”
魏眠曦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承和十年,九王谋逆,趁着大安朝与北疆萨乌开战之机带兵围困兆京。
就是今年。
他被九王追入绝境,九死一生,若非俞眉远救他,他上辈子早就战死。
他怎么可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一次。
这辈子,他自然早做打算。
对付九王的计划早已布置了三年,若然他此时离开,便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可是……他要是不离开……
阿远怎么办?
沉思良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坐到椅上,平静道:“于平,带一队人替我跑一趟东平府,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俞家四姑娘给我带回来。”
“啊?”于平的惊讶变成了愕然。他不能理解魏眠曦费这么大功夫,甚至不惜亲自去东平,只是为了将一个女人带回来。
“东平府半个多月后,会有大灾。”魏眠曦捏紧眉心,另一手紧握成拳。
东平府,离枣溪只有四十多里路,上辈子枣溪地动,东平府也受了不小影响。
而最可怕的还不止是这场地动,而是紧随其后的洪灾。地动震塌的山石堵了枣溪河道引发水患,枣溪县与半个东平府都在地动后五日,一夜被淹。
整个枣溪县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东平府也毁了大半。
他记得他带军赶去时,枣溪县的浮尸顺着水漂下,一具接一具,数不胜数。水退之后,屋舍皆毁,满地的淤泥里都是僵硬的尸体,场面可谓惨不忍睹,就算他们在沙场之上见惯生死,在那样的天灾之下却也觉得可怕。
大水过后,接着便是疫情。满地的尸体来不及处理,被水泡后再经阳光一照腐烂溃败,引发了一场瘟疫。
封城三个月,枣溪县成了人间地狱。
进去的是人,出来的只有游魂。
无人生还。
……
对于东平府的这场灾祸,俞眉远并不太清楚,她只知道会有地动发生于枣溪县。
俞章敏的脚就是在那次地动中伤的,也正因为他伤了脚,因此俞宗翰立时让人将他带离枣溪县回了兆京,而他则留下亲自救灾。
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枣溪地点偏僻,消息闭塞,再加地方官/员有意瞒报,这场灾难核清已是半年后的事,死伤数字太大,而大安朝与萨乌开战在即,这样的消息更是不能透出,因此这场可怕灾祸被轻描淡写盖去。
俞眉远虽是重生而归,却并不知道这趟远行自己要面临何种局面。
谁都不知道。
第60章 札记()
兆京往西,多崇山峻岭,气候潮湿,不像兆京那样干燥。二月开始下雨,一路上都湿漉漉的,那水汪在心上,让人心情低沉。
这一段路难行且远,中间没有城镇歇脚,俞眉远只能闷在马车上。她倒也不计较,夜晚悄悄地运气行功修练《归海经》,白天里光线充足时便在裁小的纸上写写画画,将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描绘,以文字记录,又辅以墨画为存,编成札记。她的笔墨利落,所绘之画虽只是墨笔简勾,却形韵皆备,将每个地方的景致风貌都描摹而出;她的笔迹方圆兼备、古拙大气,竟有些沙场点兵的规整气势,再加上她以白话行文,读来毫无艰涩之意,只取各处逸闻趣事,仿如有人在娓娓道来似的,再辅以各地风貌墨画,竟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外赶路远行,他们并没别的娱乐,短暂的歇息时间里俞章敏见她写写画画就有些好奇,便借了她的手稿用以打发时间,岂料一阅之下便丢不开手,日日追着她要新的札记。他这举动像会感染人般,大抵也是行路太过无趣之故,一行人竟渐渐开始传阅俞眉远的札记,便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看了,也直赞这札记全然不似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到了最后,这札记传到俞宗翰手中,他仔细翻阅后沉默良久,只长叹一声,并无他话。
对这些,俞眉远全然不管,她只做她想做的事。行川过水,看遍万华,再撰写游记,绘制各地风貌墨画,是她两世夙愿。上辈子她嫁进魏家十二年,日夜困于后宅,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只是可惜她被毒侵肉蚀骨,失去了离开的力气。魏眠曦又不懂她,十二年夫妻,他从没了解过她,也不屑去了解。他以为她只是眷恋少年将军温柔英挺的少女,贪求将军府夫人这看似高贵的头衔,却不知这一切于她毫无意义。她爱他嫁他,只是慕他英雄气节,期待着未来有一日能与他携手并肩、风雨同行,而不是用余生走完一段画地为牢的爱情。
可他不懂。
不过如今再看,纵然他魏眠曦千般不好,倒有一样好处,她是因他而得。
初嫁魏府,魏眠曦待她极冷,那她只当自己脾气犟,不解温柔,所以惹得他不喜,因而她学着克制自己的脾气,也为他学了琴棋书画,倒养出了她除弓术以外新的喜好。
书与画。
她练了十二年的书画。
而这段过往,成就了如今的她。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那些付出是痴傻的。
为了一个人努力变得更好,最起码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她可以很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不爱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他魏眠曦眼睛瞎了。
她什么都可以丢,只有信仰与骄傲不能丢。
而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
过去这样,现在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