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明-第9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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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之间,在他的面前苗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带了二三两散碎银子,掏出来交给一个仆人,叫他买蒸馍烧饼,每人打发两个,对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给几个黄钱,让他们能买碗热汤。
吩咐一毕,他就分开众人,准备上马离开。面对这么多的难民,李信也是有心无力。
当他刚从马夫手中接过马缰时,忽然听见人群中有谁小声问道:“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杞县的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过山东巡抚,首先替魏忠贤建生祠,十分无耻,后来又挂了几天什么尚书衔。
今上登极,魏阉伏诛,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阉党之子,不为士林所重,故专喜赈济饥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钓誉的事,笼络人心。”
李信听毕,猛地转过头去,恨不得三拳两脚将这两个谈论他的人打死。、这时看热闹的人正在散开,不少人边离开边回头看他。人群中有两个方巾儒生背着手缓步向吊桥而去,并不回顾。他猜想必是这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对他恶意讥评,但是他想起来《留侯论》中的几句话忍了一口气,跳上马,抽了一鞭,向南扬长而去。
《留侯论》是苏轼的一篇散文,李信想到的,乃是下边几句:“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他本来心中就很不愉快,这个人的话更狠狠地刺伤了他。国事和身世之感交织一起,使他对世事心灰意冷,连往禹王台的兴趣也顿觉索然。当天启三年,东林党人开始弹劾魏忠贤的时候,他父亲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弹劾的一人。然而,后来不知怎么的,李精白一变而同阉党暗中勾结,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东巡抚。
天启末年,全国到处为魏忠贤建立生祠。
李精自首先与漕运使郭尚友在济宁为魏阉建昭忠祠,随后又在济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极尽谄谀之能事,确实无耻得很。当时谄事阉党,不仅地主阶级的读书人都认为无耻,连一般市民也很憎恨。
一年前阉党以天启皇帝名义派锦衣旗校到苏州逮捕人,曾激起数万市民骚动,狠打锦衣旗校,当场打死一人。至于替魏忠贤建立生祠,更被人们认为是“无耻之尤”。
当李精自在山东替魏忠贤建生祠时候,李信住在杞县乡下,得知这事,立刻给父亲写信苦谏,劝父亲以千秋名节为重,赶快弃官归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错已经铸成,不能挽回。
李信气得哭了几天,避不见客,恨不得决东海之水洗父亲的这个污点。
魏忠贤失败之前,升李精白为兵部尚书衔,以酬谢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谏,李精自称病返乡,同时和阉党的关系也稍稍疏远。不久崇祯登极,诛除阉党,因知李精白与阉党交结不深,将他从轻议罪,判为徒刑三年,“输赎为民”了事。
李信在二十岁那年,中了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由于家庭关系,绝意仕途,不赴会试。
明末士大夫间的门户成见和派系倾轧,十分激烈。李信尽管有文武全才,却因为他父亲名列阉党,深受地方上缙绅歧视和排挤。
特别是杞县离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县缙绅大户不少与商丘侯家沾亲带故,互通声气。
侯家以曾经名列东林,高自标榜。这个侯家,就是户部尚书侯恂的家族,日疗末四公子的侯方域也是出身商丘。凡是与侯家通声气的人,更加歧视李信。李信愈受当权缙绅歧视,愈喜欢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结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
歧视他的人们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毕竟是个举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亲戚朋友,对他莫可如何。因为这些缘故,李信的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李信见天下大乱,很爱读“经世致用”的书。他对国家治乱的根本问题看得愈清,愈讥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标榜的缙绅士大夫,包括候公子方域在内,不过是“燕雀处于堂上”罢了。
如今他因为周济了一群逃荒难民,被人恶言讥评,揭出他父亲是阉党这个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愤怒,但也无可奈何。父亲的污点,是李信这辈子最大的痛。‘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割不断的血水浓情。何况,经过他的教育,他的父亲已经幡然醒悟了。
从宋门去禹王台要从大校场的东辕门前边过,这条路也就是通往陈留、杞县、睢州、太康和陈州等地的官马大道。现在有成群结队的难民在这条路上走着,也有倒卧路旁的。李信触目惊心,不愿多看,不断策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个仆人已经在这里张望多时了,看到李信过来,立刻上来牵马引路。
禹王台这个地方,相传春秋时晋国的音乐家师旷曾在此审音,所以自古称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将台后的碧霞元君庙改为禹王宫,所以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
禹王台的西边有一高阁,上望八仙和东王公,名为九仙堂。这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极甘洁,名叫玉泉。围绕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称为玉泉书院。
实际上并无人在此讲学,倒成了大梁文人诗酒雅集的地方。
这时重阳已过去十天了,西风萧瑟,树叶摇落,禹王台游人稀少。道士们因为今日是杞县李公子和陈留陈举人在此约朋友饮酒作诗,一清早就把玉泉书院打扫得一千二净,不让闲人进去。
李信因宋献策才从江南回来,原想今日同他在后乐堂中畅谈天下大事。后因晚上陈子山同几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来禹王台补行登高,他不好拒绝,只好同意。这几个社友除陈子山是个举人外,还有两个秀才和三个没有功名的人。
这班朋友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深感到国事不可收拾但又无计可施,在一起谈到国事时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后痛哭流涕。
李信喜欢同他们亲近,加入他们的诗社。但有时心中也厌烦这班人的空谈无用。当李信随着仆人走进玉泉书院时,社友们已经等候不耐,停止高谈阔论,开始作诗填词。
陈子山一见他就抱怨说道:“伯言,汤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经快近中午,我们等不着你,已经点上香,开始作诗。今日不命题,不限韵,不愿作诗的填词也行,可必须有所寄托,有兼济天下之怀,不可空赋登高,徒吟黄花,寄情闲适。目今天下溃决,沧海横流,岂悠然见南山之时耶?……快坐下作诗!什么事竟使你姗姗来迟?“李信赔笑说道:“汤母偶感不适,弟前去问安。谁知她老人家因官军两月前在罗猴山给张献忠打得大败,总兵张任学已经问罪。左良玉削职任事,戴罪图功。熊文灿也受了严旨切责,怕迟早会逮京治罪。舍内弟在襄阳总理衙门做官,也算是熊文灿的一个豢信。”
“汤母很担心他也会牵连获罪,十分忧虑,所以弟不能不在汤府多留一时,设法劝慰。来的时候,在宋门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饥民围住,其中有不少是咱们陈留、杞县同乡,少不得又耽搁一刻。劳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陈子山不以为然的说道:“以你我之力,如何能拯救得了这么多的灾民?你快坐下来作诗吧,一炷香三停已经灼去一停了。”
李信苦笑着说道:“子山别催我急着作诗,先让我同宋先生谈几句话。怎么,宋先生何在?”
陈子山说道:“宋先生同我们谈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万端。他过于谦虚,不肯作诗,找老道士闲谈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来宋献策。两入相交,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相互倒也十分的熟稔了。两人携手登九仙堂,凭栏眺望一阵,李信意味深长的说道:“献策兄,我本来想同足下畅谈天下大事,恭聆高见,可惜请社友诗兴正浓,且此间亦非议论国事地方,只好下午请移驾寒斋赐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须弟帮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劳?”
宋献策笑着说道:“大公子有一乡试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可还记得?”
李信点头说道:“自然记得。只是,自从天启七年乡试之后,十二年来我们没再见面。
去年弟来开封,遇到一个卢氏县人,听说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举人功名也弄丢了。上月听说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_占氏狱中,判了死刑,详情却不知道。一个读书人,尽管郁郁不得志,受了贪官豪绅欺压,也不应该去投流贼。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宋献策说道:“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启东从北京回来,绕道西安访友不遇,转回卢氏。
李自成对他十分仰慕,且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从商州境内经过,出其不意,强邀而去。牛启东费了许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绅对启东素怀忌恨,知县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将启东下狱,判成死罪,家产充公。
可惜启东一肚子真学问,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曹之才,落得这样下场!”
李信有些担心的说道:“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学,抱负不凡,不过我听说他确实投了李自成,回来窃取家小,因而被获。1宋献策笑一笑,不以为然的说道:“且不论公子所听说的未必可信,即令确实如此,弟也要设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启东的路子不是走对了?”
李信大吃一惊,急忙说道:“老兄何出此言?”
宋献策冷静地回答说:“’公子不必吃惊。
弟细观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会久了。”
李信急忙问道:“天意云何?”
宋献策高深莫测的说道:“天意本身人心,公子何必下问?”
李岩诚恳的说道:“不,此处并无外人,请兄直言相告。”
宋献策娓娓说道:“弟只知近几年山崩地震、蝗旱风霾,接连不断。加之二日摩荡,赤气经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经常昏暗不明。凡此种种,岂是国运中兴之兆?况百姓水深火热,已乱者不可复止,未乱者人心思乱。
大势如此,公子岂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说:“弟浏览往史,像山崩地震之类灾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为怪。弟从人事上看,也确实处处尽是亡国之象,看不出有一点转机。不过,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国之君。”
宋献策说道:“这是气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今上猜忌多端,刚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敛,不惜民命。国事日非,他也不能辞其咎。如今国家大势就像一盘残棋,近处有卧槽马,远处有肋车和当头炮,处处受制,走一着错一着。今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心中无主,步法已乱。所以败局已定,不过拖延时日耳。”
李信毕竟是世家公子,尽管他不满现实,同地方当权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亲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关系错综复杂,血肉相连。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谈到国事,谈到一些亡国现象,心中有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着一线希望,十分矛盾。现在听了宋献策说出明朝亡国已成定局的话,他的情绪很受震动,默然无言。
过了一阵,他才深深地叹口气,无奈的说道:“天文,星变,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说天道远,人道迩,弟纵观时事,国势危如累卵。诚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着锚一着,全盘棋越走越坏。”
“国家本来已民怨沸腾,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这不是饮鸩止渴么?目前大势,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滚,愈滚愈下,势不可遏,直滚至深渊而后已。”
“皇上种种用心,不过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滚,然而不惟力与愿违,有时还用错了力,将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滚愈下者,势所必然也。以弟看来,所谓气运,也就是一个积渐而成的必然之势,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为然否?”
宋献策点头说道:“公子说气运即是一个必然之势,此言最为通解。B〃星变地震,五行灾异,确实关乎国运,公子也不可不信。弟与公子以肝胆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实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乱说了。“李信虽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经如“大厦将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献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亲眼看见明朝灭亡。沉默片刻,他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