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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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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请安。外官命妇都谁进来,列个单子进来给朕和皇后看。”钮祜禄氏一抿嘴儿笑道:“单子进到慈宁宫了!皇上放心,该见的、想见的,准保您都能见上!”
①这里暗引孟光、梁鸿举案齐眉故事,指乾隆与富察氏夫妻恩爱。
“那就好。”乾隆耳听自鸣钟连撞七声,不再耽延,说了句:“朕拈了香就过去。”便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马保玉、吴进喜前头导引至顺贞门外,早有侍卫塞楞格、素伦接炉,领班老侍卫张五哥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恰路过锦霞自尽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动,便命乘舆停下,随侍的马保玉笑道:“这殿已经荒了一年了,内务府送来的礼部仪注单子没有安排祭这个殿……”话没说完,乾隆眼风便扫过来,竟慑得马保玉一颤。乾隆道:“是朕听礼部的,还是礼部听朕的?别处不去,这殿朕一定要祭,打开!”
这座偏宫自锦霞死后就锁锢了,宫里人传闻夜里常听里边有嘤嘤哭泣声,巡夜的都绕开道儿走。乾隆推开大门,立刻有几只雪鸡嘎嘎大叫着扑身飞出来,几个太监都是吓得一怔,只得随乾隆进来,但见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乾隆脸上似悲似喜,踏着枯蒿径至锦霞原来住的房前,隔着窗纸朝里看时,光色甚暗,只见遍地尘积,似乎印着不少老鼠、黄鼠狼足迹,隔子前几本旧书散乱地堆着,靠床的海红幔幛照旧挽着——一切都是那夜的样子,只在靠梁墙角下翻倒了一只凳子,墙上一尊弥勒佛像已变得黯黑,佛挺着大肚子半张着嘴唇,笑嘻嘻看着这间房子,仿佛想说什么……乾隆身上不禁一颤:锦霞就是在这个凳子上把绫索套进脖子里的!
“朕误了你,朕负了你……”乾隆后退一步向窗棂微微一躬,含泪呐呐说着,燃了三住香将小香炉安在石阶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缘今世再见,今世无缘愿结来生……”在满目凄凉的荒烟蔓草中,他踱着步,悲不自胜地低吟:
残官旧妆台,满目尽蒿莱。
红粉今何去?惟余一掬泪!
正自满腹怅惆无可排遣,高无庸匆匆走进来,站在乾隆身后禀道:“皇上,讷亲中堂叫奴才过来请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员都在乾清宫集齐了,请皇上过去受贺。”“不见了。”乾隆摆摆手,“叫他们朝御座磕头,回去过节!”
“扎!”
“回来。”乾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朕这就过去!” 
 
  
第二十五章 乾清宫严词训廷臣 誊本处密旨捕刘康
 
乾清宫是紫禁城里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会宫殿。乾隆换坐三十六人抬明黄亮轿绕道从乾清门正门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场上才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宫外以庄亲王允禄为首,亲王宗室有几十名,文武官员却以张廷玉为首,以下讷亲、鄂尔泰、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进京陛见述职大员一百多名,原都站着。或同乡相遇、或久别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属各自凑在一处,有的寒暄,有的说悄悄话,有的挤眉弄眼说笑话,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正等得不耐烦,见乾隆身着朝服下轿。“唿”地黑鸦鸦跪下一片。
乾隆迈着轻捷的步子上阶。一转眼见允饿也跪在允禄身后,便笑着对允禄道:“皇叔们是有岁数的人了,都不必跪——十叔,你身子骨儿弱,说过不必拘礼的嘛!”
“那……那是皇上的恩泽,”允饿没想到乾隆会单挑出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说道:“臣……臣是罪余没用的人,在、在家也是闲着。且臣多少日子也不出门,也想皇上,想皇上的恩。进……进来请个安还……还是该当的。”他原在雍正兄弟辈里最是骄横胆大、口没遮拦的一个,如今十年囹圄,变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乾隆曾亲见他在康熙面前大肆狂言,挨了鞭子也不服气,现在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不禁心里一声叹息。只说了声“十叔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养身子,缺什么告诉内务府一声。”便迈步进了大殿,坐在正中须弥座上,吩咐道:“叫进来吧。”
于是丹陛之乐大起,众人按品秩肃然鱼贯而入,东边王公宗亲,西边文武百僚。张廷玉和允禄率先甩了马蹄袖,众人随班行礼,齐声嵩呼“万岁!”乾隆一眼瞧见外面大小太监抬着大方桌,在东廊底下往来奔忙,才想起仪注里还有赐筵这一条,庆幸自己没有失仪,要真的把这群人撂在这里“朝御座磕头回家”岂不大败兴?想着,乾隆笑道:“元旦时,在太和殿已经与众卿见过,但那个虚排场太大,人也太多,想说说知心话也难。今儿专门召见大员,我们君臣索性乐一乐。从初一到十五都算年关,过了十六,大家又都忙起来了。办事一年,今儿叫进来赐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礼。”他含笑环视众人一眼,臣子们忙都躬身谢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遗像前进香,心里想得很多。”乾隆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说道,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铿镪,“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基业,世祖、圣祖承兆丕绪圣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数百年之颓风,整饬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没有亲睹圣祖统率三军、深入沙漠瀚海征讨凶逆的风采。但父祖两辈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这些情事都历历在目。”乾隆目中波光流动,扫视着群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朕不作只乘凉不栽树的皇帝。”乾隆细白的牙齿咬着,微笑道:“虽说先祖、先父造了好大一片林子、郁郁勃勃青青苍苍,朕只看作是祖宗的膜烈丰碑,朕自己也要造一片林子留给子孙。因此朕登极以来不贪钟鼓之乐,不爱锦衣玉食,不恋娇娃美色,精白诚心以对天下。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黄童白叟共享太平盛世,是朕之愿!”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敛了笑容,“朕之以宽为政是继皇考之遗命,因时更化,蹈于中庸之道,臻致平康正直之治,并非宽而无当。近观一年多来情形,蠲免天下钱粮,藩库固然少进了二千万两银子,但百姓富了,邦本固而国家宁,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去年七省上百州、县遭水灾,虽然有邪教从中蛊惑,没有一处闹事作逆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饿!有人说蠲免钱粮未见功效,其实这就是功效!朕亲目所见,每年征收国赋,各省都有上万贫民小田主,惨遭酷吏鞭挞勒索,不堪饥寒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的饿冻沟渠,常常酿成大变,然后兴师平叛。与其将钱用在屠戮贼匪上,何如施以恩政,使其当初就不反?”
乾隆说到这里,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大约朕施了这个善政,掐了一些龌龊官的财路,自然么,正额不纳了,苛派也就无从派起——所以这样的好政治,居然也时有烦言。有说朕沽名钓誉的,有说朕违背世宗父训的,还有异样心思的,说朕‘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甚至有人在外边巧立名目剥削钱财的——以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且告汝,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犯颜直谏也由得尔,痛批龙鳞也由得尔,逆朕此志,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雍正往年元宵赐筵,群臣到乾清宫不过照例的念“万寿无疆颂”,君臣对柏梁体诗,叩头领宴,悄悄往怀里袖里塞些个果子点心回家与老小分享,今年是新君第一次大宴群臣,而且乾隆高倡“以宽为政”,登极以来接见大小臣工,总是和颜悦色、温语谆谆,谁想这位英俊文雅得象个翩翩公子哥儿的皇帝一翻脸,不但威严骇人,其词气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剑,丝毫不逊于冷峻刻薄的雍正。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铮铮有力,偌大乾清宫中二百余人都听得股栗变色,直挺挺跪着,一声咳痰不闻。
“今天过节是喜日子,本来朕想等几日再说这些话。”乾隆放缓了口气,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难得的是人到得齐全,过了年又要忙起来,专门召集朝会似乎不必。所以随便说说——赐筵!”
顷时钟吕馨铛齐鸣,乐声中百官叩头谢恩起身,御膳房执事太监指挥着差役、小苏拉太监抬着二十多桌已经摆得整整齐齐的水陆全席进殿、布座安席,乾隆一手挽了张廷玉,一手挽了鄂尔泰含笑入席,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和军机大臣讷亲下首作陪,一齐坐在首桌,乾隆只一颔首,弘晓忙立起身来大声道:“止乐——君臣对诗!”
中元佳节春气扬,
乾隆笑容可掬,举杯一呷,漫声吟罢,转脸笑着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是三朝元老,柏梁体诗是轻车熟路了、赏你们一杯延寿酒,让了年轻人对诗如何?”两个老臣忙笑着起身道:“臣遵旨。”乾隆便目视讷亲。讷亲忙道:“臣不长于此,勉强应诏而已。”吟道:
太和春风真浩荡!
“也罢了,赐酒!”乾隆一笑说道。高无庸便忙过来斟酒。乾隆用目光搜寻着,因见孙嘉淦坐在第六桌上,点名道:“嘉淦,朕以为你身子骨儿未必支撑得住,你还是来了。气色还好么!你来接一句!”
孙嘉淦不防乾隆直点自己的名,慌乱地站起身来说道:“臣于诗词一道实在平平,不过臣世受国恩,不敢违旨。”遂也吟道:
圣恩即今多雨露。
他这样一转韵,已与往年对柏梁体习例不合,一向顺韵拈句的臣子们倒都是一愣,一时竟没有人出来合句。
“你们不知道这个人。”乾隆笑着指孙嘉淦道:“此人十九岁为报父仇,夜走三百里手诛仇人,避祸三年出仕为官,最是正直真性之人,是先帝御座前的魏徵,朕之股肱良臣。他说圣恩雨露,是他一生写照,朕就敬他这样的老臣!嘉淦因病不能饮酒,高无庸——”他指着御案笑道:“把那柄攒珠玉如意赏他!”
大殿里立时一片啧啧称羡声。但诗还是没人出来对。忽然,翰林中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长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脸一抬,举起酒杯吟道:
洒向人间泽万方!
乾隆看了看,却不认得,看允禄时允禄也轻轻摇头,张廷玉凑近了轻轻说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进士,叫纪昀。”
“嗯,纪昀。”乾隆盯着看了纪昀移时,见纪昀躯干魁伟,神采奕奕,众目睽睽之下一副从容自若沉稳雍容态度,心中顿起好感,笑道:“诗有起承转合,你合得不坏,朕看你秉赋不薄,象个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纪昀顿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圣恩,愿食一饱!”
乾隆见他不卑不亢应对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过来,过来!”纪昀忙叩头起身趋步径自来到御座侧畔躬身侍立。乾隆指着膳桌中间一个大攒珠景泰蓝盘子,问道:“能吃完么!”纪昀看时,是一只羊乳红焖肘子。因为肥腻,还没人动过,约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赐,臣子死且不辞,何况食肉?”乾隆高兴得站起身来,竟亲自端过来笑道:“既如此,赏你!”此时满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谢恩。”纪昀却不马上接住,先双膝下跪在地、双手才捧过来,竟是据地而食,却毫无羞惭矫作之态,用手将肥漉漉油渍渍的肘子肉一把抓起,头也不抬手撕口咬,顷刻之间偌大一块肘子已是下肚。纪昀又将剩余的羊乳汤一饮而尽,说道:“圣恩即今多雨露,作诗亦得蒙赐肉——臣此一餐可饱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边命内侍给水让纪昀净手,欣赏地看着纪昀,说道:“看来是个没机心的,心宽量大,好!”纪昀接口道:“人处五伦不可有机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也深!”
乾隆越发高兴,没想到在这样的筵会上竟会发现一个诙谐机敏、老成练达的年轻翰林,便有心考较,吩咐众人如常用餐,又笑谓纪昀:“你有字么?”
“回万岁。”纪昀忙道:“臣字晓岚,晓风拂日之‘晓’,岚气茵蕴之‘岚’。”
乾隆仰着脸想了想,说道:“你很敏捷,朕想试试你的诗才——方才那种格调太局人,作不出什么好诗,可以随便些。”
“是,请赐题。”
“昨晚内务府奏过来,密妃为朕生了个孩子,你以此为题试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龙!”
“嗯——朕没说完,是个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没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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