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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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川千里河湖山岗,
遍布着草坝庄田牛羊……
姑娘们在泉中快乐地嬉戏,
白云问雄鹰俯视四方。
密林间野花儿盛开,
青稞酒飘散着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丽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离开的故乡……
他没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处,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哝了一句“永不离开”,便转身回了喇嘛庙,见朵云抱着孩子还在发呆,便道:“你带着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两个大的已经睡了,我不累。”朵云凄惨地一笑,说道:“我听见了这歌……小时候我爷爷就教我,他也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爷爷说,这歌子没有编全,我们金川就是因为产金子才有了这个名字的,下游金沙江里的金沙,就是从这里冲下去的。刮耳崖有几个老洞,里边产狗头金……岳老爷子说汉人最爱金子,我是在想,我们送他们金子。请他们离开我们金川,不是大伙儿都相安无事了?”
莎罗奔一听就笑了:“你真是个大孩子。张广泗要知道这里出脸盆大的狗头金,红眼就变成紫的了!”朵云皱着眉,温声说道:“打仗太可怕,我的两个舅舅都死在青海,一个被砍掉了头找不到,一个被人从左肩劈到右胯……我们这里几千人,难道都要落到那样下场?”莎罗奔此刻已镇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狂躁烦乱,自失地一笑,说道:“谁晓得以后的事呢?不过,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车到山前自有路。现在张广泗只是占了两座空城,我的实力一点也没损伤。我想,先打掉张广泗的威风,再和他坐下讲和。”
“讲和?”朵云惊讶地看着丈夫,”你方才还说要死拼到底!”
莎罗奔仰着脸,阴沉沉一笑,说道:“朵云,从长远计,我们不能和朝廷作对……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达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树,我们只是树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权力,我只是在争这么点点权力——我们要乾隆明白这一点。只有死拼,打好这一仗,打得张广泗灵魂出窍,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这一条。”正说着,见桑措带着一个精壮汉子进来,便问:“你是小金川过来的?”
“是!”那汉子道:“我叫叶丹卡,阿爸命我过来报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运大炮,昨天又过来两千人,在金川南边布防。阿爸准备出城,趁他们过来的人没有站稳,先端掉他们,把他们的大炮推到泥潭里,一百年也捞不出来!我今晚就得赶回去,请故扎指令!”莎罗奔见他浑身都是汗水泥浆,高大剽悍的身躯都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亲自过去把仆人给自己热的奶茶端过来,一手按着叶丹卡坐下,说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这碗奶茶!你是几时离开小金川的?”叶丹卡将那碗奶茶一吸而尽,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动身的,阿爸说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莎罗奔不禁惊然动容,虽说小金川离抚边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么路?平时从容走要两天半,稍慢点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个白天就赶到了!看着这个铮铮铁汉,扑上去抚着他的双肩,说道:“我已经派人传令,让叶丹大叔撤出小金川与我会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里我去说!”因见仁错活佛步履缓重地进来,又命随从:“把金川图志取来,朵云你们到里屋里,为我们在神佛前祈祷!”
“是!”朵云向丈夫一鞠躬,顺从地带着孩子们踅进了里屋。
图志取来了,是二十几张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笔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镇大道、小路,莎罗奔居中,桑措和仁错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摊在地上。莎罗奔笑道:“这真是万金不换的宝贝,帮了我多少忙!张广泗的木图是康熙三十六年的,连大山的走向我敢说都不全对。当初为绘这张图还死了几个人,族里人还说我疯了呢!”说完蹲下看图,问道:“叶丹卡兄弟,那个先头进来的汉狗子阿桂,现在什么位置?后续部队又是谁的兵?也说说他们的位置——你看,这是小金川,这是我们抚边镇,这是大金川河,这是小金川河,这个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郑文焕的大营,就在达维……明白么?”他用刀鞘在图上缓缓移动,叶丹卡开始一脸茫然,渐渐的,眼中放出光来: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点着丹巴这个镇子,说道:“这个叫阿桂的是个满人,还不到三十岁,仗打得很精,他现在这个位置——达维南,这里,扎旺,是郑文焕的粮库。那里很潮湿,运上来的粮食就得赶紧吃,不然就霉了。大炮现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头扎成排,在滩里拖运,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边。新近在城下驻扎的汉狗子叫罗泽成,大约有两千人,都在城南,他们往城北运动,不熟悉道路,两个陷进泥潭里,两个被竹签扎透了,又缩了回去。看样子,大炮运过来,郑文焕就要亲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战了……”
“小金川?”莎罗奔冷笑着摇头,“除非猪才会那么笨,在城里和他打仗!我看,郑文焕是想摆个阵势,吓跑了我们,好向乾隆交差!老岳军门说过,项羽百战百胜,一仗打败,就自尽在乌江。张广泗自从在苗疆打了胜仗,狂得眼睛长到额角上,我也要叫他尝尝金川河边自刎的滋味!”
众人见他说的这么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罗奔端过酥油灯又仔细看地图,点点阿桂的驻地丹巴,站起身来,一时间又变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几次站住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老桑措问道:“故扎,有什么为难的么?”
“这个阿桂进驻到丹巴,离着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罗奔沉吟道:“刮耳崖里老洞中存着我们的粮食——他是不是嗅出什么味道,要断我们的粮?”
几个人都怔住了。他们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着粮食,还有盐巴、酥油,还有药品,还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黄金!这一突如其来的反问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老桑措目光炯炯盯着酥油灯,说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郑文焕,看他回不回来救?”
“我就是在想这件事。”因为思虑极深,莎罗奔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假如这个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粮食,会不会不顾小金川安危,截断我的粮道?”他嘬吸着干燥的嘴唇,在地图前仔细审量,神色变得缓和了些,说道:“阿桂肯定还没发现我们的秘密!如果发现了,他立即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卡断我们的粮道!他在丹巴干什么?是想到我们小金川失守,一定从这里夺路向西,他要把我们堵住!我们如果要过夹金山,他也可以从丹巴袭击,打乱我的队伍……这个阿桂够狠的啊!”
“事不宜迟。”仁错活佛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我们狠打小金川,阿桂就会往回缩!”
莎罗奔用力握青藏刀刀鞘,手指变得苍白,咬牙说道:“对,就这么干。明天拂晓就行动,派五百人抄东路绕过达维,到扎旺烧掉他们的粮库,一路把路标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达维西边佯攻。叶丹的人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装作要夺路逃命,剩余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马去围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来佯攻的人就一路牵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马,杀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还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东路河道,阿桂没有长翅膀,三天之内就能歼灭小金川的清兵,回过头来再和阿桂算帐!”他神采奕奕,挥着刀鞘又指马寨沟,“吴喜全的兵是防我们攻康定大城,又防着我们过雪山逃命的,我们不攻康定也不过雪山,他这支兵就设得没有用处,听到他主帅被困在小金川和达维,他不能不来救,其实这条道儿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经被歼了!大金川的兵来援小金川这一条也要虑到,但有两条:一,他们未必料到我们敢于重新夺回小金川,二,他们信息难以联系,未必知道这个军情,即使料到,这条道至少要半个月才能走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谁也莫奈我何了——总之一句话,歼掉郑文焕从达维抢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们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么摆弄都对!”
“老人和孩子怎么办?”仁错活佛问道。
莎罗奔松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躯,笑道:“那要拜托活佛,带他们向刮耳崖东躲避。”他是个心思异常灵动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着火把行动,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敌人会以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痹他们。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东,也不敢轻易增援小金川——怎么样?”他用得意的目光征询着众人意见,“他的兵多又有什么?地理不熟,联络不通,战线有千余里。我们打穿插,各个击破,先打首脑。我看他无法应付?”
“故扎圣明!”
众人一齐躬身施礼。
第二十四章 将相不和士气难扬 定谋欺君魍魉心肠
庆复和张广泗都是趾高气扬、骑着骆驼进小金川的。虽说没有和莎罗奔交火,但北路军已占了大金川,南路军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军扼着莎罗奔西逃道路,将军阿桂又深入腹地寻歼敌军主力,可以说这个莎罗奔已成了池中之鱼,自己站在池边举着叉,瞧准了一叉下去,活蹦乱跳的鱼就会到自己手中。因此进城头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红旗报捷。庆复是文渊阁大学士,在这上头没说的,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奏折,到喇嘛寺张广泗的中军大营来商议——小金川已被烧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东这座只有五六间房的喇嘛寺庙了,自然是这位功高威重的大将军来住了——张广泗因为怕热,两个戈什哈在身后打扇,双脚泡在凉水盆里,见他进来也不起身,但却十分客气,说道:“我们进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边帐篷顶得住不?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里冻得人打颤,中午比南京还热——坐,坐么!”说着便看那份奏折。他原就不买庆复的帐。庆复虽是钦差,现在又顶着个“戴罪立功”的名儿,更不能和他硬计较座次,心里骂“老兵痞无礼”,面儿上却堆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坐了,目光盯着张广泗不语。
“杀敌军三千,说得过分了。”张广泗笑着指指奏稿。“大小金川两城居民不过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个金川不过一万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罗奔两丁抽一,藏兵不过七千,这里杀三千,大金川纪山就没功劳了,主子心里精明得很,你说多了他不信,照旧被骂个狗血淋头!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这个数——明白吧老庆复?”庆复尴尬地一笑,说道:“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势,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张广泗摇摇头不言声,接着往下看奏折,许久才看完了,轻轻将折稿放下,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只是沉思。庆复问道:“张帅,有什么不妥的么?”张广泅道:“文笔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为什么生你我的气?他要的是‘生擒’莎罗奔,奏折里这句话说‘必犁庭扫穴,奏凯还朝’听着感到空泛。但若说一定能生擒莎罗奔,现在我们又没这个把握,将来向我们要人,也是件尴尬事……”他仍旧踱着步沉思。
庆复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广泗,一一笑说道:“你太过虑了。这种事皇上事前督责得紧些,那是题中应有之义。康熙年间御驾亲征准葛尔,要生擒葛尔丹,葛尔丹自尽;雍正爷要生擒罗卜藏丹增,年羹尧和岳钟麟也没做到;尹继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却在邯郸劫了六十五万军饷,也没见治尹继善的罪。”张广泗道:“其实我只盼能平定了这块地方儿,责任也就尽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对你只打跑了班滚,班滚又逃到金川,造出这么个大乱子。现在班滚死在金川,已经是个定论,如果再让莎罗奔逃掉,——老兄,我们两个可就要一锅烩了!”庆复听他说的云天雾地,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这个张广泗嫌自己奏折里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两个人平起平坐地论战绩,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满意!他不禁涨红了脸,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是事出无奈,请多体谅罢!”张广泗心里雪亮,他倒不是那种分斤掰两和人争功的人,只是庆复无端在上下瞻对惹出了事,却要他担了这么多干系吃了这许多苦头,只是想塞个苍蝇给庆复吃,心里才快活些,此时也见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胜仗了,犯的哪门子愁呢?我的意思话可以说得活一点,又不违了圣意,我们也有个退路。比如说,莎罗奔的凶残狡滑,胜过班滚,金川的形势十分险恶,也不是上下瞻对可比,但我们全军将士忍苦负重,决心为圣天子效命,生擒莎罗奔献俘阙下,若该酋穷途自尽,我等亦必解尸赴京,以慰圣躬……这么写如何?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