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局天下-中国古代军事地理大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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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不在险”(代前言)
吴起事魏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 《史记》卷六十五 孙子吴起列传
在一本专门讨论军事地理的著作中,对于地理因素在政治兴衰和军事成败中的地位,自然会将其单独突现出来,作专门的强调。但这很可能会给人造成一种“地理决定论”的印象,似乎地理因素在政治兴衰和军事成败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因此,在开始我们的探讨之前,我先引述吴起的这番话。归根结底,“在德不在险”。决定政治兴哀和军事成败的根本性因素是政治、军事本身上的积极进取,而不是地理因素。三苗氏“德义不修”、夏桀“修政不仁”、殷纣“修政不德”,虽有险固的山河,也不能挽救其覆亡的命运。
天下没有攻不破的险要。
潼关虽险,毕竟项羽曾入之,曹操曾入之,刘裕曾入之,安史叛军亦曾入之。
瞿塘虽险,毕竟岑彭曾入之,桓温曾入之,朱龄石曾入之,刘光义曾入之,汤和曾入之。
剑阁虽险,毕竟邢峦曾入之,尉迟迥曾入之,郭崇韬曾入之,王全斌曾入之。
长江虽险,毕竟晋师曾渡之,隋师曾渡之,宋师曾渡之,元师又曾渡之。
“险可恃而不可恃也。”中国古人对于地理险要与政治兴亡的关系其实已有了比较科学的态度。险之不可恃,是因为决定政治兴亡的自有更为根本的因素,而非地理因素。得民心者兴,失民心者亡。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若不修德,则一舟之人尽为敌国。险之可恃,是在政治、军事上积极进取的前提下,因地设险,防患于未然。险之不可恃是在战略乃至政略层面上的,险之可恃是战术层面上的。
在政治兴亡和军事成败中,地理因素虽然重要,但并不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为避免读者在阅读本书的时候形成“地理决定论”的印象,特于开篇垂悬下先贤的这一明训:“在德不在险”。这是本书所有讨论及所有结论的总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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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棋盘型军事地理格局
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及为之上者,远其疏张,置以会围,因而成多,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而定;下者,则守边隅,趋作罫,以自生于小地,然亦必不如。
——桓谭《新论》
中国古代军事地理格局乃是一种棋盘型格局。
从军事地理的角度看,中国的地理格局就像一个不规范的围棋盘。在这个不规范的围棋盘上,关中、河北、东南和四川是其四角,山西、山东、湖北和汉中是其四边,中原为其中央腹地。
中国的地域虽然辽阔,但在历代战争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却主要是上述九大地域。大体上分布在中国地势第二级阶梯和第三级阶梯上。
这里所说的起决定性作用,主要是指在历代战争中,上述九大地域的重要性往往关系到天下的统一与分裂、关系到一朝一代的兴与衰,或者,在中原政权与塞外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中关系到中原政权的存与亡。
古人惯讲“山川都会”。一般说来,在那些既有山地险要可以凭恃,又有江河水道可以流通的地方容易形成战略要地。
几列东西向的山河与几列南北向的山河纵横交错,将中国腹地分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区域。中国地势三级阶梯大体上呈东北——西南向分布。其中,第二级阶梯东部边缘地带的一系列山脉——北起燕山,循太行山南下,经嵩山山脉、方城册,接桐柏山、大洪山,再转向鄂西、湘西山脉而接云贵高原——为中国的东、西部之间的一个重要分界线。南北之间也分出几个层次,其主要的分界线则为长江、黄河、淮河及秦巴山地,此外,中条山、大别山也起到了补充作用。
这几列纵横交错的山河将中国腹地分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这些地理单元的腹地一般都有一定的空间容量,外围有险要的山脉或者江河为之险阻;有大大小小的江河周流内外,既是这些地域内部流通的运输线,又将不同的区域联系起来,这种联系乃是区域之间战略关系得以形成的重要基础。
山脉和江河的战略意义各相同。山脉的意义重在阻隔,而贵在有孔道可以通行;河流的意义重在流通,而贵在有据点可以扼守。
一般说来,山地的断层地带或者江河源流穿切山岭所形成的河谷低地便于作为穿越山地的交通孔道。如关中四塞、太行八陉所扼通道及穿越秦巴山地的几条栈道便是如此。江河主要是作为人力、物力运输的交通线。以江河作为险阻,还须在那些重要渡口或支流与干流的交汇处建立据点,以确保对这些江河的控制。如黄河的孟津和蒲津、长江的瓜洲渡和采石渡、淮河的颍口、涡口、泗口等处,便都伴随着重要军事据点的形成。
有山地险要可以凭恃,则易于在纷乱的局面中建立根据地,形成局部的秩序,积蓄力量;有江河水道可以流通,则便于向外部投递力量,便于向外扩展,也便于介入全局。上述九大战略要地大都拥有这些条件。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九大战略要地并不全是按现在的省级行政区划来划分,而是主要是考虑到它们在军事地理的格局中以其地形、地势的原因构成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它们在历代战争中也的确显示出了它们作为一个个独立单元的地位。其中,关中主要是指陕西省的秦岭以北部分;汉中地区则因其相对独立,单独作为一个战略要地;东南主要是指江苏、安徽两省的中南部;中原则主要指河南。其它几地则基本上同于现在的省级行政区划。在称法上,关中和中原都沿用了古代的称法,因为这种称法本身就极富战略色彩。
在上述几大战略要地的外围,有一些地域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地位也很重要;但由于位置的关系,这些地域险要的山川固然保护了自己,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它与外部的联系,妨碍了它对于全局的全面介入,因此在历代兴亡中,对于全局未能显示出决定性的意义。当然,近代以后,中国的国防形势发生变化,它们在军事地理格局中的地位也有所变化。
在这个棋盘型格局中,关中、河北、东南和四川分处其四角。四角之地,都各有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一般都有比较优越的山河形势,有相对稳固的后方和可以凭恃的山川险阻,能够一种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态势;有优越的经济条件,足以供养、支撑起一个庞大的政治、军事集团;有一定的社会基础,易于形成一定的社会政治力量。一种势力兴起之初,占据四角山川险固之地,可以建立起根据地,从容经营,积累力量,为日后进取天下打下基础。
关中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淆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关中对东部平原地带呈高屋建瓴之势。关中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其地位重要者,函谷关扼崤函之险,控制着关中与中原之间的往来通道;武关控秦岭东段之险,扼守着关中东南方向的进入通道;散关扼秦岭西端之险,控制着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交通咽喉;萧关扼陇山之险,守备着关中西北通道。四塞险固,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进取。形势有利,就出关进取;形势不利,则闭关自守。从而使关中具备一种能进能退、可攻或守的态势。
河北依山傍海,三面山海环抱,南面中原。燕山山脉起着抗击塞北游牧民族南下的屏障作用,翼蔽河北乃至整个中原的安全。居庸关、山海关、松亭关、古北口、冷口、喜峰口等关隘,扼守穿越燕山山脉的几条交通孔道。太行山脉为河北的右侧翼的重要屏障。紫荆关、倒马关、井陉关、滏口等关隘扼守穿越太行山脉的往来通道。在河北平原腹地上有一些东西向的河流,如拒马河、沱河、漳河等,在中原政权抗击北方游牧民族的战争中,也能够加以利用,建立河防体系。对于由塞北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政权而言,河北尤其是河北北部地区的意义就在于它将农耕经济的中原地区与游牧经济的塞北联系起来。这种联系在他们的统治受到来自中原的挑战时显得为尤重要。
东南的防御格局是一个以长江和淮河为依托的多层次的防御体系。南北对抗,南方主要是依托长江和淮河。南方一些军事重镇的形成,都是以此为基础的。长江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下连吴越,纵贯东西,延绵数千里,上下游之间相互呼应,使整个南方地区的形势得以完整;另外,长江本身即发挥着对抗北方铁骑冲击的天堑作用。南方在长江沿线置列有一系列军事重镇,扼守长江的几处要点。古代长江下游易渡之处有二,一是采石渡,一是刮洲渡,分处建康(今南京)的上下游。建康方面也加强对两处渡口的防守。在这两处渡口的南岸,分别有京口(今江苏镇江)和采石,北岸分别有广陵(今江苏扬州)和历阳(今安徽和县),都置兵戊于守,立为重镇。淮河与长江相表里,发挥着双重的屏障作用。经营淮河兼有防守和主动进攻两层战略意义。历代保据江南者,对于淮河与长江的这种唇齿关系都有比较深入的认识,“守江必先守淮”的议论亦随处可见。南方在淮河一线也置列有一系列重镇,主要是扼守淮河支流与淮河的交汇口。在淮西,主要是钟离(今安徽凤阳)和寿春(今安徽寿县),在淮东,主要是山阳(今江苏淮安)和盱眙。寿春正对颍口(颍河与淮河的交汇口),挡颍河或淮河上游方向的来敌;钟离正对涡口(涡河与淮河的交汇口),挡涡河之冲。淮河下游主要支流是泗水,古代泗水自山东南流,在淮安附近汇入淮河。淮泗水路自古为南北水运交通要道,山阳和盱眙即控制着泗水方向的来路。在泗水方向,若取更积极的态势,还可以经营彭城(今徐州)以图北方。随着南北力量的消长变化,其攻守之势也随着而变化南方强盛时,可以前出淮北进取中原;南方衰弱时,则往往退守长江;南北势均力敌时,则往往以淮河一线为对抗前沿。
四川居长江流域的上游,是典型的盆地地形。在盆地外围的每个方向,都是崇山峻岭,其防护之厚非其它地域可比。长江三峡是其与东方之间的往来孔道,嘉陵江及其支流河谷低地是其与北方之间的往来孔道。两个方向的往来孔道俱极险要。大抵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北面为陆路,行栈道。这两个方向又分别归重于两大重心:重庆和成都。由重庆东出,经三峡穿越巫山,可入湖北,大抵以奉节(古夔州)为其门户,矍塘关(亦称江关、捍关)即在此处;从成都北出,由金牛道、米仓道可入汉中,另由阴平道可通陇上,大抵以剑阁为其门户,剑门关即在此处。在重庆与成都之间,又有几条江河水路相连通。
关中、河北、东南和四川四角地位得以形成,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条件,即有利于经济发展的优越的自然条件。自然条件优越,宜于农业生产的发展,才能够储粮养兵,供养、支撑一个庞大的政治军事集团。关中腹地为渭河、泾河、洛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冲积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宜于农业生产的发展。古代河北的农业生产条件虽不如现在,但河北特别是河北北部拥有一种比较好的在内地与塞外之间、在农耕经济与游牧经济之间进行贸易的条件。这种经济特色跟河北作为中原与塞外之间的一个重要衔接地带的地位是相适应的。东南地区农业生产的自然条件比较优越,随着江南的开发和发展,到南朝时,在《禹贡》中称为“厥田下下”的东南扬州地区已呈现出相当繁华富裕的景象。自隋唐时起,东南财赋便为关中所倚重。隋代开凿大运河、唐代大力整治漕运,都有转输东南财赋以供给关中的意图。元、明、清三代建都北京,经济上亦必仰仗东南,也经营运河,转输东南财赋以供给京师。四川盆地在历史上每被称为“天府之土”。四川腹地是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