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风景旧曾谙-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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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楷也是第一次完整听说前后经过,比他拿着伯父谢冲、谢况,父亲谢准的只言片语透漏拼凑起来的何止惊险复杂了十倍百倍,其中惊心动魄之处,更是教额头、背脊直汪下一道道冷汗来。要知道他原是贵介公子,从小随心任性、娇生惯养出来的,虽说在亲事这一桩上不甚顺遂,不得已到明阳书院修习历练,到底没吃过大苦头,至多是衣食起居上的些小不便。他也知道父兄在朝为官劳力劳心,但既不曾亲身经历过真正的大事件,哪里想得到是如在荆棘丛里辟出道路,有这样的腥风血雨,一个不留神就是你死我活?继而再想到那些少年意气、轻狂言谈,肆意鄙夷世人所谓营营汲汲,把一众亲长友朋都归到“禄蠹”一流,以为一家一门中止自己清醒明白,只是为一道血脉相系就受了莫大委屈等等,心里越发羞恨到无地自容。惭愧到极处,心窍就真正通透清明起来,一时就拿定了主意,独有一件事情挂心,于是转眼去看章回,忖度着该如何开口。
章回把前情后果详细告诉谢楷,说了一大篇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就想起茶水来。一抬头看到谢楷,见容色黯淡,眉峰蹙起,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章回于是笑道:“原想睡中觉,你们就来了;再同了你出来,这点工夫竟没正经喝一口茶。且去我表兄弟那里,讨一口水喝,再歇一歇脚。另外他那边也有许多新鲜东西,你前次听了不是说想看?正好是个机会,这便同我去。”
谢楷点头,说“好”。两人就携着手往不工工房去。走到半道,谢楷终于发问:“章大哥此番亲事定得急。虽说长辈那里必有预备,但不知道是否有我可效力处?再就是贺礼上头,我也不知道大哥的喜好,原想省些心送一套跟你一样的,再一想,又怕犯了忌。”
章回笑道:“你原是不拘束的人,多想本来无益。何况都是情谊,难道我哥哥还会挑剔这些不成?”一面说,一面就到了不工工房。守屋的老婆子倚着门槛正瞌睡,猛然听到话音脚步,见是他们两个,慌忙跳起来打躬。章回道:“不必忙。屋子里可有热水?”婆子回道:“三少爷吩咐常备着。”章回就带了谢楷进屋,叫他随意寻地方坐,自己摸掇出一套茶壶茶碗并小茶炉子;等婆子提了热水进来,将茶具先涤荡干净了,再从背后书架上取了两个拳头大的坛子,乃是去岁的冬霜水和清明节收的露水,两样调和了重新煮水烹茶,奉与谢楷。谢楷先闻香气,赞道:“好茶。”尝了一口,又赞:“好水!”
章回笑道:“我这真正是借花献佛。多谢你承情。”
谢楷哈哈一笑,又慢慢品了一回,方道:“怀英一向随性,今日明明说口渴,却还耐烦折腾这些,倒叫我赶上了口福。”
章回微微笑道:“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有闲情逸致,自然也为了这个缘故。你是知道的,我只一个哥哥,自小亲厚。我这几年并不在家,都亏哥哥照应父母,偏先头嫂子没福,也不能为他分担。这次机缘奇巧,他与范家嫂嫂彼此入眼,求并鸾凤,得父亲做主允准,又得运枢兄慷慨、几位伯父尽心用力,成人之美,如今正是赏心乐事,志满意足——我做弟弟的,怎么能不替兄长高兴?”
他一句句从从容容讲来,果然谢楷听到“彼此入眼、求并鸾凤”几个字,脸上神色当时大变,一双眼睛也真正放出光来。章回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谢楷几番踟蹰,吞吞吐吐不便开口的,便是这一句章由本身对婚事是否满意。想到谢楷为人脾性,又有前面那些言语形容,怕是对此早成心结,自己既试探出来,自然要设法开解。于是接着前面话头继续道:“而且我长了十几近二十岁,还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样欢喜。光是扬州这番奇遇,就反反复复说了四五遭。不过也由此晓得,天下巾帼不让须眉者,绝胜过那些戏文传奇的演义。”
谢楷听这样说,顿时好奇心起,连忙催他细说。章回便告诉谢楷当天章由在扬州城的情形:怎么在城门口遇到范家马车,怎么驱逐地痞流氓给范家小姐解围,怎么谢家恶仆突然劫持车子夺路出城,怎么当机立断带着教练脚夫一路追赶,怎么灵感一闪用装钱的褡裢袋扔出去打中恶仆脑袋,怎么惊马失了人操控拖着车子一路乱跑,怎么追上惊马把它逼停在水田里……怎么范小姐在车里回话,清清楚楚问明白了当时情形、恶仆行状,又怎么指点先往福缘庵稍作停顿,为保嬷、丫鬟以及驭车的老苍头验看疗伤、整理形容,并取第一手的字据口供。说道:“那范家的奶母丫鬟,因护着主家姑娘,头脸及身上都受了不少磕碰。驾车的老苍头被谢家恶仆夺了马车推下座去,却死命抓住了车辕横木,被一路拖行了七八里也没放手,大大阻碍延迟了车速,才叫对方诡计未能真正得逞。范家嫂嫂得救之后不问自身,先请求照看安顿三个从人,这一件便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而后又能想到验取伤情,连人带马从头查看,请福缘庵主持、应诊的大夫并庵中香客一道作证,签字画押,就是到府衙大堂上也能效用——哥哥说是生平所见第一聪慧镇定女子,衷心嘉慕,便是在范府没有遇上范姨妈顾伯父,并得他夫妇主动撮合,也已经决意要向范家求亲。”
谢楷边听边点头,章回说完,他也长出一口气,道:“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如今可见不谬!果然章大哥和范大姑娘正是注定的一对,佳偶天成,再没有比这更可欢喜的。我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起杯子来,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章回见谢楷释怀展颜,脸上郁色尽去,心中替他欢喜,也陪了一杯。
这时黄象走了进来,却是奉命来找章回往会客的正厅去的,道:“章叔父叫你立刻过去。林叔父、我父亲、叔叔们都在,范老爷和谢家几位老爷也在,另外还有由大表哥——说是章叔父有要紧大事说。”
章回起身,垂手肃立听了,就应一声“是”,然后又看谢楷。谢楷道:“既叫你,就快去。我虽是头次来这里,如今主人也在,还怕会招待得不周到不成?”旁边黄象也说:“表哥放心,一定不会让小谢相公干坐无趣。”章回这才点头去了。黄象自带领谢楷参观自家工房,把各种车船模具、构造机械一样样地看过,略过不提。
却说章回,从不工工房出来,才行到二门,迎面就看到两个穿蓝衣的嬷嬷引着一个年长的先生走过来,身后跟了一个提药箱的小厮。章回知道尚书府素来规矩,凡章太夫人并其他主人家不爽,先请固安堂的前太医院院正巢颂秋,再是从学巢氏的归醇堂费留云、费延卿父子,锦和堂的蒋三省、蒋文行祖孙——五人皆是著名的医家,先后都在两京太医院供过职。此刻见正是蒋三省亲到,章回心里顿时唬了一跳,忙上前行礼,问怎的过来,正往哪里去。嬷嬷答:“正往翕湛园去。”
章回脸皮立刻就紧起来。反而是蒋三省与他一向熟识,笑道:“怀英莫慌。来人说的是林家大姑娘身边一个得力的丫鬟病了,因林姑娘再三不放心,这边遂往我处递了帖子。并不是林姑娘有什么不好。”
章回却不管他满脸取笑,只盯着问:“然而一个丫鬟,倒敢劳动您老的大驾?”
蒋三省只得叉叉手笑道:“听说先前林大人、林大姑娘都是关梦柯的用药。”
章回这才松一口气,笑道:“你还不知道关爷爷?自己一个人配药不说,方子落纸就要烧掉。就人到了跟前,还能看出多少?”
蒋三省笑道:“吃的茶、熏的香、用的水果点心,这些总是有数的。我到他屋子里转一圈,多少能猜到思路。不然,也不急匆匆来走这一趟。”
章回这才点头,又请千万仔细查看,蒋三省一口应了,两人方拱手作别。因这一迟滞,待到客厅上时,众人都已经安坐。章回忙向上谢罪,又亲手为黄幸、林海、谢冲、谢况、顾冲、范丞佺、章望奉过一轮茶,末了在门边章由身旁坐下。悄悄问他哥哥:“怎么突然叫我来?”章由摇摇头,竟也不知道。兄弟两个尚未更多议论,上面章望咳嗽一声,两人慌忙闭口端坐。就见章望起身,向厅上众人团团一揖,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章望说的是:“将大家请来,是为的我家大哥儿的亲事。如今亲戚、媒妁都在,前面条条桩桩也都议论得差不多,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范兄应承,如能够允准,那两个孩子的亲事就彻底定下。”
黄幸、林如海未曾料到这样一出,各自诧异。谢家兄弟两个却不算吃惊,想他昨日应诺慷慨,事后回头必有添补。顾冲和他舅子对视一眼,拿起杯子吃茶。范丞佺脸色连晃两晃,但随即昂然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仰之请说。”
章望道:“在座的都知道,由儿并非我亲生,然而是我明道正路的嗣子,宗谱上记得清楚,在我之后便是他做章家的族长。不过,生为人子,血脉之亲不可断,后嗣之继不可绝。由儿是我长房承嗣长子,也是他生父唯一骨血,因此成婚之后,以十年为限,要将次子或者三子过继回到生父章朔的名下;若他夫妻只生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仍过继到生父一脉,长房由回儿的长子承嗣;如果只生了女儿,则长女过继到生父一脉,赘婿以承继血脉,长房这边仍然是章回的长子承嗣。”
章望这一篇自然早有腹稿成文,当当当当一气儿说下来,真个如江河入海,长驱直下畅达无阻,又似惊雷霹雳,倏忽而至摄魄动心,直震得满座哑然,人人目瞪口呆。最后还是范丞佺头一个反应过来,只问:“由哥儿的生父,竟然就是早去了的章朔章二爷么?”
他一问,厅中众人无不瞩目章望。旁人尚可,如黄幸、林海只觉耳边雷霆阵阵,一声声捶心扪神,思及少年时表兄弟一处同学嬉戏种种情形,一时胸中莫不是千言万语,然而话到嘴边却乱纷纷不知如何出口。结果就见章望沉着点头,说道:“阿朔去时未及成年,也没有议亲成婚。若按族规惯例,中道夭折者,不予嗣承,但想到同胞手足之亲,又怎么忍见他因没有子孙香火供奉,在那个世界里备受凄凉!何况,他这一支血脉又非真正断绝。只是由儿这一辈,由儿已经上了宗谱,承嗣长房,不好再作变动;那么再往下一辈,阿朔总该要有名正言顺的嗣孙,好教供奉不绝、香火永继。”
范丞佺听了,动容道:“仰之友爱之情,感佩人心。仰之所请,合理合情,正是孝亲慈爱之道;且说的各种状况条理清楚,规定明白,放到谁的手底下都切实可行。我范家自然无不答应。另外,我这里还要请林大人一并应允下来,成全仰之一片友爱的心意,也让小字辈们更多一份扶持相亲。”说着走到林如海面前,连连拱手。
林如海也站起身来,先看一眼章回兄弟,然后方笑道:“仰之友爱,他们兄弟自然也是如此。仰之所请,我再没有不允的。”又转向黄幸及谢氏兄弟、顾冲,道:“还要烦大阿哥及媒保一起做个见证。”
于是黄幸出到厅外,招呼下人送笔墨纸砚等物进来。便由章回拟文,章望审定,章由誊写,章望、林海、范丞佺、黄幸、谢冲、顾冲、章由、章回一齐签字画押。一式四份,章、范、林三家各执一份,另有一份交黄幸保管。如此大事确定,黄幸便邀众人到花园中赏玩:“揽月亭边有几品昙花就要开放,所谓昙花一现,不可错失。如今我等且去喝酒取乐,只等月下芳姿。”众人一齐应了。章望向黄幸道:“大阿哥先行一步,我与他弟兄说两句话就来。”黄幸点头,带着众人往悦藻园里去了。
一时客厅只剩父子三人。章由乍闻身世,兀自恍惚,虽人前勉强行动从容,此刻外人一走,立即掉进自家心事里头。章回从小知道父母待兄长全如亲生,绝异于寻常养亲嗣子,只是他再聪明灵透,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关节内情,一时也是心绪纷乱。兄弟两个寂然相对,神思却早不知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章望见状,咳嗽一声,又用脚在地上重重一跺,两人这才猛地醒转,一齐朝他面上看来。章望看了他两个一会儿,方才对章由道:“早先瞒你,自有缘故,然而并不与你相干。别的事情,我也会一点点慢慢告诉你。你只记住你父亲,心里要时刻明白,你是最最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只要你行端坐正,就再没人越得过你去——记住这一桩,就算对得起我和你母亲。”
章由闻言,抑不住呜咽出声,投身伏地,跪倒在章望面前,一下一下磕头不止,嘴里只道:“父母大恩大德,儿子一辈子不能尽报!”
章望受了他六个头,便急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