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风景旧曾谙-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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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楷告了座,在下手坐了,一边拿眼去看那饭桌,只见各样菜色也皆寻常,品数却较通常为多,更有一道自己素日喜爱的糟笋芽,就端端正正按在自己面前。谢楷心知这多半是特意添上,不免露出喜容,又忙抬起头去看上头范氏,就见她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正向自己微微点头,说道:“外甥不要客气拘礼。先头不知道你来,也没整治什么好的。只含混一顿过去。等晚上你舅舅家来,再真正与你置酒接风。”
谢楷听了,起身谢过。三人这才一桌用饭。桌上自守着那“食不言”的规矩,默然用毕,就有伺候的丫鬟媳妇捧上漱盂巾帕。三人漱洗过,又稍作等待片刻,吃了养胃的茶,顾颖便向母亲、表兄道了罪,告退回房。
范氏则带着谢楷离了花厅,回到正屋上,这才重新唤了总管潘华进来——先问了客房的收拾,再问房里各项日常东西用度的预备,知道一切都妥当了,又问潘华择的专门与谢楷使唤的小厮名姓,并再三吩咐说既要老实乖顺,又要有些见识、熟悉常州风物的。潘华都答了,又叫选的两个小子立时从候的廊下进来,给范氏亲眼看过。范氏这才放心,又叮嘱了谢楷几句,叫必定一如在自己家时宽心自如,然后方叫潘华引着他,往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更衣洗尘歇息去了。
这里谢楷方去,范氏已敛了脸上笑容,坐在椅上,只管擎着杯子默默出神。周围的丫鬟仆妇个个低头垂手,一声儿大气不出。少时潘华回来复命,说表少爷对客居十分得意,并无不满,此刻家中下人正抬了浴汤过去伺候。范氏只点一点头,垂了眼,依然不作接口。那潘华察言观色,早有数在心,于是上前道:“表少爷来家乃是大喜,不可不立即报与老爷得知。”
范氏这才抬头,展颜笑道:“你提醒的是,确该立即报与老爷知道。”一边叫二门外阶上伺候的小子进来一个,吩咐道:“立时往县学寻你家老爷,说金陵城谢家的甥少爷来了,请老爷即刻回来相见。”那小厮应命而去。
范氏方转头对潘华说:“你也知道,阖家上下,只这位表少爷是老太爷的命根,又是谢家的嫡孙,顶顶金贵的身份。如今来了,必得好生看顾。咱们府上人口虽寡,也要警诫仆从,小心伺候。”
潘华忙躬身应了,说:“老奴定当约束家里,绝不能怠慢冲撞了表少爷。”
范氏听了点头,又道:“也不止小厮童仆,还有内院的婢女丫鬟,也要加倍的仔细。”说着转头吩咐潘华家的,严声道:“你且与我看得严了,哪一个有怠慢轻狂的,立刻撵出去;每个人都要守住了本心职责,纵就在自家中,也不许有一步乱走。倘有一丝一毫差错,我只问你的话。”
那潘华家的听了,虽有些吃惊,但脸色上竟也只一闪而过;口中则是忙不及地应了,又将这几日府中各处上夜的媳妇婆子名姓报了一遍。末了说:“这些都是家中老人,做事情最是尽忠妥帖,没出过一星星错儿。”
范氏听她报告人员职司,边听边不时点头,听完终于笑道:“我也知道他们妥帖——果然是你老夫妻两个让人放心,这才是我们老爷使出来的人呢。”
见主母如此说,潘华夫妻顿时受宠若惊,二人忙一起上前拜倒,实实地磕了两个头才起来。潘华随即退出屋去。潘华家的自服侍范氏又吃了一杯茶,两人随便议论两句家务,范氏便说:“也不知老爷此刻得信儿了没有?外甥突然来,实在是一场大惊喜,怕老爷一听说,就该立刻回家来的。”
潘华家的忙道:“太太说的是。老爷这时指定就忙着往家里赶。”
范氏又叹一口气,说:“只这样,怕是扰了他外头那顿酒。”
潘华家的笑道:“老爷量窄,太太原常担心这个。如此看,却又是一件好事了。”
范氏这才笑起来,又叫打发人去门上看,吩咐:“老爷到家,立刻禀报。”潘华家的自告奋勇,亲自就往二门上去了。
却说这边常州县学里,顾冲原正同一群文友学士谈诗论道,饮酒戏乐,突然得到家人报信,连忙起身与众人相辞,只说:“有金陵家里人来。”这边席上都知道他最是孝义,更不阻拦,只请他自在行事去。顾冲立时就从县学里出来。上了车,催着发动,这才叫了挨车沿的小子进到车厢里,问道:“谢家甥少爷从南京来,一路上跟的都有谁?”
那小子渊儿原是在二门上伺候,寻常出门也不多,但人却甚是伶俐,因此范氏派了他。见顾冲问,忙应道:“回老爷的话,谢家表少爷是前晌到的。是他自己个儿上的门,并不曾见有南京家里头的人跟着。”
顾冲闻言顿时怔住,脸上现出稀奇神色,片刻后方笑道:“他一个人来的?如此,倒有些儿意思。”就挥挥手让那渊儿仍回车沿,自己倚了车厢里靠背壁板坐着,闭了眼默默地出神。
不一会儿,顾冲车就到了早科坊家中。众人伺候他下了车,顾冲就往正堂上走。里头范夫人早从东正房里迎出来,夫妻两个见了礼,相携入了堂内。范氏亲自服侍顾冲除了外头衣服,叫丫鬟奉了茶来,又亲手捧了递与他,打发了众人都到屋外伺候,这才开口——却不说谢楷,只问学里诗会如何。
顾冲道:“诗会自不过那般。都是仰之托病不到的缘故,平白少了趣味。只是看他家那几个侄儿作的两篇赋,倒都略有些他的行文旨意,文字也算过得去了。”
范氏笑道:“老爷眼界高,若说过得去,那文字想就是极好的了。听说那些孩子平时都得章家大爷指点,或便因此得了一二也未可知。只是章家大爷今儿怎么就托了病?过几日便是他生辰,也不忌讳些个。”
顾冲笑道:“你以为章望章仰之是个什么人物,就能忌讳这些?为着不想挪步,身上都已经不知懒了多少回了。倒是你说到他的生辰,他那宝贝儿子指不定就是这一两日到家,为了这个不肯出门,也是他做得出来的。”
范氏忙问道:“章家大爷的儿子,莫不是前年甫进了学便中举的回小公子,现在南京明阳书院里读书的?”
顾冲道:“除了他还有谁?他父子三年不见,定是有要紧的话说。”
范氏笑道:“老爷这话没理。什么要紧的话,就能差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从来没听说过做老子的在家坐等儿子的。”
顾冲只摇摇头:“你不知道。仰之父子,与寻常不同的。”说着,就着手上热茶喝了一口,随即放下杯子正色问道:“谢家外甥是今日上午到的?家里预备怎么安置?”
范氏也肃整了颜色,答道:“正是午前到的。我叫收拾出后廊东首空的厢房与他住下。那屋里原有一个粗使丫头,现又派一个能伺候起居的,便是珍珠,再调了看园子的徐妈与他料理那房里的粗使活儿。再有两个小厮,都是十二岁;若出门,则让潘云儿必定跟着——云小子是大管事的儿子,南京那边走过好几遭,也算见过些世面,故而点了他。只是外甥原不比普通人家孩子,虽这样,到底不成个体统。所以还要请老爷示下,看究竟怎样才妥当。”
顾冲想一想,道:“这样便很好。毕竟常州不比南京,外甥也不是爱那前呼后拥的。”
范氏叹道:“到底怠慢了。”
顾冲笑道:“不过是后辈小子来家住几日,礼数照应到就是,你也无须费太多心才好。”一边问下头人:“可去请表少爷了?叫快到这边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范氏和顾冲“不寻常”的反应是有原因的……在顾冲的履历里稍微透了点影子。具体的,后文会解释。
另外,写顾府,是为了写章府。列位看官都请谨记哈。
第30章 第十三回下()
不多会儿,便有下人来回,说:“谢家表少爷来给老爷请安。”正是范氏派与谢楷的小厮顺儿。顾冲便叫进来。
那谢楷早先被引去房中梳洗过,趁便就换上范氏令人送去的顾冲年轻时的一身,此刻身上着一件圆领黄色嵌青纹提花蟒缎棉袍,腰间束一条同色三镶白玉腰带,头上用一顶金缨展翅红绒珠冠,足下蹬一双千层底弓头青面白地缎子靴——正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进来便向顾冲行下礼去,口中道:“外甥给舅舅请安。舅舅、舅母安康大吉。”
顾冲和范氏看他穿着,不免相对笑起来。顾冲道:“瞧这一身,可不比我穿着还好?”
范氏掩口笑道:“是老爷的衣裳好,最能衬出人来。又何况外甥是这样的品貌。”
顾冲哈哈一笑,这才叫谢楷快起来,又让坐。谢楷便向屋里东边一溜四张椅子首座上坐了。屋里的丫鬟与他捧上茶来。见谢楷坐定,又吃了两口茶,顾冲才开口问他金陵城中父母、祖父母安好,又问顾氏一门安好。
谢楷脸上带笑,顾冲问一句,他答一句,口中从容细致,神态也无可挑处,然而真正心中却是惴惴:概因他料知顾冲将这些寻常问候之语讲完,必要问他此行所来,他却有个不好开口的缘故,多少要编个话混过。但他向来跟母亲顾夫人亲密,如何不知道这三舅父顾冲的精明细致?故而虽脸上镇定,肚里却绷住了一根弦,只等着顾冲问到紧要处。
他这里正忐忑,不想顾冲问了一圈,端起茶杯吃了两口,稍息之后,话锋竟是一转,问起他明阳书院里情形来:先问黄、程、周等先生身体安健,再问他们治学近况,看哪家书、有什么新鲜言论,最后问他这一年读书情况,有没有到别处游学,又做了哪些得意文章。谢楷听见问这些,心下顿时大定,逐一认真地答过,末了说道:“书院里老师同学都好。外甥虽愚笨不开悟,也觉日积月累,多少都有长进,就在祖父、外祖父那里,也渐渐能张得开口,也接得下口。父亲在家常教训,说当年若非舅父力保,外甥也不能就入了书院,更拜在程、周几位先生门下,又得一众同学益友。这总是舅父的功劳,成全小子的大恩。”
顾冲笑道:“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要说当年你进书院读书,说是我向程先生荐了你,其实左不过一封书信的事。程先生肯收你入门,原是看你天资秉性,才堪塑造,又岂是我的力量?说自己‘愚笨’,楷儿这却是谦得过了。”
谢楷答道:“实不是外甥自谦,实是书院里群贤会聚,才能卓异之人众多,就说藏龙卧虎也不为过。圣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外甥自入了程先生门下,与书院里老师同学朝夕相处,才知道这学问之深、天地之大,十几年来自己竟是在井里面坐着,说‘资质愚笨’怕还算是轻的。外甥只想着不做朽木才好。”
顾冲听了,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指着向范氏笑道:“你且听他这话——我说他谦逊得过了,他倒好,一发儿自己菲薄起来!”
范氏笑道:“老爷这般说,难道外甥倒该自称自赞的老爷才欢喜?又不是在外人跟前,还这么多文文絮絮、你推我辞的。要我说,都快省了这套麻烦才好。”
顾冲笑斥道:“又来说顽话。岂有这样失礼的理?幸而是在外甥面前。否则,敢笑你不尊重了。”范氏笑笑不接话,只随手将茶杯斟满了递与他。
顾冲接了杯子,咂一口放下,这才重新向谢楷道:“方才你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话至理。用在你身上,也是对情对景,至应至当。书院里的诸位先生自不用说,致仕辅弼、当代大儒,学问、经历、见识都是你年轻人几辈子追赶不上。单就你那书院的同学,里面也极有些好的;又是差不多的年岁,若能一齐用功上进,议论时务,学问上有所助益,将来也好讲究个同窗共源、同气呼应。再者,你虽也能算懂事知礼,平时在家里头毕竟一呼百应,轻易无人违拗,因此须是在外面磨一磨性子,多少地受些挫折才好——这也是我当日一定要你往书院去,更在那里常住的道理。”
谢楷听他说话,早是站起身来。此刻欠身道:“外甥怎么不知舅父成全之意?这几年每念起来都是感激。书院里同学确实多是好的,性情也多相投;诗书学问,工夫做得深的大有人在,又能不藏私,随时赐教,实在令外甥受益匪浅。”
顾冲点头:“这样大好。其实学问也还罢了,只人若能得一二良友、益友、诤友,便一生也不枉费了。”
谢楷道:“外甥不敢说这一生如何,但同学之中确实于得遇了难得的好友。学书议论、见识默契不说,就平日间相处也极和睦。”
顾冲笑道:“我倒也听你母亲提起,你在同学有几个要好的,情分和一般人不同。只是我并不曾特意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