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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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她会想过来看看的。她肯定要来见见你。”
“好的,那么好好去想想我要帮你一个多大的忙吧。我七点左右下去。”
天已经黑了。小雪变成了时有时无的阵雪,荷兰隧道每晚的交通噩梦开始了。本市的地铁除去两条线之外,其他所有线路和不可或缺的PATH列车'3'都汇集在卡茨现在所处位置方圆三百码之内。这里,这个街区,仍然是全世界最拥挤混乱的地方。这里有泛光灯照射下的世贸中心遗址,有美联储的金库,有纽约证券交易所和市政厅,有纽约坟场,有摩根士丹利、美国运通和威瑞森电信那座没有窗户的庞然建筑,还有港口对面遥遥而立、披着绿色氧化铜外衣的自由女神像。保持这座城市正常运转的矮胖的女官员和瘦而结实的男官员们,打着颜色鲜艳的小雨伞挤满了钱伯斯街,正在往位于皇后区或布鲁克林区的家中赶。有那么一瞬间,在打开工作照明灯之前,卡茨几乎有些高兴了,几乎又对自己熟悉起来;但是等到两小时后,收拾工具的时候,他对自己已然憎恨凯特琳的所有方面就了然于胸了,这是一个多么奇怪而残忍的宇宙,竟会让他因为恨一个妞而想要去干她;他知道这个小插曲和之前很多次类似事件的命运一样,会相当糟糕地收场,到时,他积累起来的干净时间也会被白白浪费。为这样的浪费,他更加恨凯特琳。
不过,打击扎克利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孩子有他自己的练习室,那是一处用蛋壳色泡沫围起来的立体空间,里面散放的吉他比卡茨三十年来拥有过的全部还要多。在扎克利家中进进出出时,卡茨无意中听到过他弹吉他,单从技巧的角度看,他已然是个风格花巧的独奏者,无论过去或将来,卡茨都不能与之媲美。可是这样的独奏者在美国高中男生里至少还可以找出上万名。所以有什么用呢?他没有去研究昆虫学或是对金融衍生物大感兴趣,以此挫败他爸爸对摇滚乐的间接野心,相反,他忠实地模仿着吉米·亨德里克斯'4'。这当中不无欠缺想象力的地方。
卡茨走进那间练习室时,那孩子、他的苹果手提电脑以及一份打印好的问题正一起等着他。突然进入温暖的室内,他开始流鼻涕,那双冻僵了的手也烧疼起来。扎克利示意他坐在一把折叠椅上。“我在想,”他说,“你能不能弹首歌来作为访问的开场,然后等我们结束的时候,再弹上一曲。”
“不,我不会那么做。”卡茨说。
“就一首。要是你肯的话,那简直酷毙了。”
“问你的问题吧,好吗?这已经够丢人了。”
问:那么,理查德·卡茨,自从《无名湖》发行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距离“胡桃的惊喜”得到格莱美音乐大奖提名也过去了整整两年。你能不能简单说说你的生活都有些什么变化?
答:这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得问我更像样的问题才行。
问:好的,或许你可以简单说说你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干体力劳动者的工作。你觉得你的音乐创作遭遇瓶颈了吗?
答:真得换个提问角度才行。
问:好的。你对MP3革命怎么看?
答:啊,革命,哇。再次听到“革命”这个词还真是不错。现在一首歌的价钱刚好够买一包口香糖,持续的时间也刚好和口香糖被嚼到没味的时间一样长,然后你就得再花上一美元,这一切真是不错。那个时代,你们知道的,那个我们自以为摇滚乐是从众心理和消费主义的死对头而非其选定的侍女的时代,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就是昨天已经完结的时代,真是让我厌烦。我认为,我们终于能够看到鲍勃·迪伦和伊基·波普'5'实质上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冬青口味口香糖的制造者。我想这对摇滚乐界的诚信度,对全国人民都是好事一桩。
问:也就是说你认为摇滚乐已经失去了它的颠覆优势?
答:我是说它从来就不具备颠覆优势。它自始至终就是冬青口味的口香糖,我们只不过自得其乐地把它看成另外一回事罢了。
问:你对迪伦开始使用电吉他怎么看?
答:如果你想聊陈年往事,那我们干脆追溯到法国革命好了。记得,我忘了他的名字了,那个写了《马赛曲》的家伙,叫让·雅克什么的,记不记得当他的这首歌在一七九二年开始广为传唱的时候,农民突然起来反抗并推翻了贵族统治?确实存在过这样一首改变了世界的歌。当时的农民缺的就是一种精神。他们已经拥有了其他一切要素:饱受屈辱的被奴役状态,极端的贫困,还不完的债务,还有可怕的工作环境。可是如果没有这首歌,伙计,这些因素通通加在一起也无济于事。无裤党'6'精神才是真正改变世界的那个东西。
问:那么,理查德·卡茨的下一步要怎么走呢?
答:我将参与到共和党的政务中去。
问:哈哈。
答:我是说真的。得到格莱美提名是一份如此意想不到的殊荣,在今年这个关键的选举年里,我觉得我有责任充分地利用这一点。我有幸可以参与到流行音乐主流圈中去,为大家生产音乐口香糖,帮着让十四岁的孩子们相信,苹果产品的外观和感觉体现了苹果电脑公司致力于打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决心。因为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听上去很酷,对不对?而苹果电脑公司肯定对这个更美好的世界非常上心,因为iPod看上去不知道要比其他MP3播放器酷上多少倍,这也是它们会贵上那么多倍,还和其他公司的软件不能兼容的原因,因为——这个,事实上,这里的原因有些不那么清楚,即为什么,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这些最酷的产品一定要为那个更美好的世界里的一小部分人带去最为惊人的收益呢。这时,你或许不得不后退一步,把目光放远了看,你会发现,一定要拥有自己的iPod,正是这个想法本身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了。这就是我发现共和党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他们让个体自己决定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可以是什么样子的。这是个自由的党派,不是吗?因此我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不容异己的基督教道德家们对这个党派有着如此之大的影响力。那些人都是反对自由选择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反对金钱崇拜和物质崇拜。可我觉得,iPod才是共和党政治的真实面孔,我支持音乐界为此挺身而出,在政治上变得更加活跃,并骄傲地站起来,大声告诉世界:从事音乐口香糖生产的我们和社会公正无关,和提供准确、可以被客观验证的信息无关,和劳动是否有意义无关,和一整套具备一致性的国家理想无关,和智慧无关。我们只关心选择我们想听的,忽略其他一切。我们只关心去嘲笑那些胆敢不想像我们一样酷的人。我们只关心每隔五分钟就给自己送上那么一会儿无需思考但感觉良好的待遇。我们只关心大力保护我们的知识产权,拿到我们该拿的每一分钱。我们只关心怎样说服十岁的孩子花上二十五美元买一个苹果电脑属下的子公司只需三十九美分就可以生产出来的酷酷的硅胶iPod小外盒。
问:可是,说真的,去年的格莱美颁奖典礼上有一股非常浓厚的反战情绪。被提名者当中有很多人开口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你认为成功的音乐人是否有责任为大家做出榜样呢?
答:我我我,买买买,狂欢狂欢狂欢。坐在你小小的世界里,闭上眼睛摇滚吧。我一直在说的就是我们已经是完美的共和党行为的榜样了。
问:这样的话,那为什么去年的颁奖礼上安排了审查员,以确保没有人说出反战言论呢?你在说雪儿·克罗也是个共和党吗?
答:我希望如此。她人看上去不错,我可不想认为她是个民主党。
问:她发表了不少反战言论。
答:你以为乔治·布什真的痛恨同性恋吗?你以为私下里他会真的在意堕胎这件事吗?你以为迪克·切尼'7'真的相信是萨达姆·侯赛因策划了九一一事件吗?雪儿·克罗是个口香糖制造者,而我是以一个长期的口香糖制造者的身份来说这句话的。在意雪儿·克罗对伊战看法的人就是会因为博诺·沃克斯'8'的叫卖而购买贵得离谱的MP3播放器的人。
问:可是一个社会中也应该有领导者的位置,对吗?公司化的美国在格莱美颁奖礼上试图压制的不就是这样的领导者吗?反战运动中潜在的领导者的声音?
答:你希望口香糖制造业的首席执行官成为反蛀牙运动的领导者?采用同样的宣传手段去销售口香糖并告诉全世界口香糖对你的牙齿无益?我知道我刚才开了博诺的玩笑,可他一个人要比剩下的整个音乐界合在一起还要诚实。如果你靠卖口香糖赚了大钱,不妨试着再向前迈一步,卖卖贵得离谱的iPod,赚更多的钱,然后用你的钱和地位购买进入白宫的许可证,再试着为非洲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比如:像个男子汉那样,说老实话,承认你也想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分子,承认你相信统治阶级,而且你愿意做任何事去巩固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问:你的意思是你支持占领伊拉克?
答:我的意思是,如果占领伊拉克是那种像我这样的人会去支持的事情,那么它压根就不会发生。
问:咱们再回来聊聊理查德·卡茨这个人。
答:不了,关掉你的小机器吧。我想我们做完了。
“太棒了,”扎克利边点击鼠标边说,“简直完美。我立刻把这个发到网上,然后把链接发给凯特琳。”
“你有她的电子邮箱地址?”
“没有,可我知道谁有。”
“那么明天放学后,我就会看到你们俩了。”
卡茨沿着教堂街向PATH列车站走去,心头被一种熟悉的访后懊恼笼罩着。他倒不是担心说了冒犯的话;冒犯人正是他要做的事。他担心的是访谈中的他听上去会让人觉得可怜——很明显,江郎才尽的音乐天才现在只剩下诋毁比他强的人这一手了。他极其不喜欢他刚刚在访谈中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可不幸的是,他就是那种人。而这一点,当然了,就是他所知道的对抑郁的最简单定义:极其地不喜欢自己。
回到泽西城,他在一家每周帮他对付三四顿晚餐的皮塔三明治连锁店稍作停留,买了一大袋臭烘烘的最差等级的肉和皮塔饼,然后爬楼梯回到他的公寓。过去两年半里,他几乎没怎么在这栋公寓里住过,以至它似乎对他产生了敌意,都不愿意再做他的住所了。稍稍来点可卡因就可以改变这点——就可以将公寓丢失的友好之光找回来——不过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或者最多几天,再往后,一切只会变得更糟。公寓里唯一一处他还有一点喜欢的地方是厨房,里面刺目的荧光灯刚好配合他的情绪。他在他那张古旧的珐琅面桌子旁坐下来,开始通过阅读他新发现的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9',来帮助他忘掉晚餐的味道。
他身后,一张堆满了脏碗碟的柜台上,他的座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沃尔特·伯格伦德。
“沃尔特,我的老友,”卡茨说,“你为什么要现在来打扰我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起电话,因为他最近发现他在想念沃尔特,但他又及时记起,这很可能是帕蒂用他们家的座机打来的。他从自己和莫利·特里曼的相处中学到了一个教训,那就是不要试着去救助一个落水的女人,除非你自己已经做好被淹死的准备,所以他就站在码头上看着,看着帕蒂挣扎、呼救。无论她现在有着什么样的感受,他都不想知道。他带着《无名湖》满世界地去巡演,从中得到的最大好处——到了最后,他终于可以在演出的同时一直想着他那一长串的心事,比如审视乐队的财务状况,仔细考虑如何搞到新的毒品,或沉浸在对最近一次访问的懊恼之中,却不至于乱掉节奏或漏唱歌词——就是他得以清空了那些歌词的含义,得以把他的歌曲和他创作它们时的悲伤心情(为莫利,为帕蒂)永久地分割开来。他已经走了这么远,远到他相信自己的旅程已经累垮了悲伤本身。但是,当电话响起,他还是绝不可能去碰它。
不过,他查听了他的语音信箱。
理查德?我是沃尔特——伯格伦德。不知道你在不在,或许你根本就不在国内,可是我在想,明天能不能和你见个面。我要去纽约出差,而且有个小小的提议要跟你谈。很抱歉这么迟才通知你。我多半只是想问个好。帕蒂也问你好。希望你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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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茨已经有两年没接到沃尔特的电话了。随着这份沉默的延续,他开始认为帕蒂,因为一时的愚蠢或难过,已经向她的丈夫坦白了无名湖畔发生过的一切。沃尔特,这个女权主义的信徒,抱着他那无比令人恼火的双重标准,肯定会很快原谅帕蒂,而让卡茨独自一人为那次背叛背负指责。关于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