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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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者拄了水火棍颤着身子要起来,妯娌四人围上来劝了。孙老者说:“你和取仁的事,过去村里也曾有过传言,我是不曾信的。如今我的三个儿子相继亡故,梦也是真,幻也是真,你们要相互帮衬着,相互敬重着,把娃娃拉扯大是正经主意。过去我也说过,今日就当面言明,饶、珍珠、琴,你们三个,都是我的女,碰到好的家儿,我还是要把你们嫁出去的……”
孙老者哽咽不成声了,妯娌四个就围着老人抽泣。猛然,饶把腿一拍,果决地说:“甭哭啦!大大有大大的好心肠,我们有我们的老主意,闲话咱就不说啦。今日珍珠回来了,是这么有教养姊妹,我实在是喜欢,我给咱做一顿‘五豆全’,吃了就算咱的全家福。大大你说行吗?”
大大颤着声子说好好,珍珠也朗朗然说:“一切听饶姐吩咐。”饶姐就说:“忍去挑水,琴去烧火,珍珠管娃侍候大大,我去舀豆子。”
妯娌们正要做饭,门里闪进一个黑影。众姐妹一愣,看清是陈八卦,他披着拖地的黑道袍,黑封着脸,直到大大跟前来。
陈八卦嗡着嗓子说:“我在你这房前屋后看了,我想给你摆治摆治。”
孙老者不言语,三个儿子的死与房屋有关吗?他说不清。对陈八卦的鬼八卦,他向来是信一半的不信一半,现在他也无法回答他是“摆治”还是“不摆治”。
孙老者无言陈八卦在屋里转了一圈,来到门口,突然从袖里抽出一把切面刀,咔嚓一声就砍在门槛上。
屋里顿时变得冷气森森。陈八卦命令饶:“拿锯来!”
大锯拿来,陈八卦指示锯断门槛,饶和琴就分坐门槛内外,咬着牙拉动大锯。咝啦咝啦的响声中,锯末飞溅的振动中,其他人如铁铸石雕般凛然沉重。
孙老者俩指一拧,把媒纸上的火头捏死!
马皮干的身影在院门口探了一下。
马皮干悠然地行走在村路上。迎面过来牛闲蛋,问他:“孙老者在家做啥哩?”马皮干嘲讽地答:“哧!两个寡妇锯门槛哩!”
小跨院(1)
马皮干突然辞掉了护校队长。
他在村路上碰见牛闲蛋,牛竖着一根指头说他:“你总嫌孙校长把你捏得太紧,这下没人捏你了你又不干了,你这人毛病儿就是多!”马皮干扯了一下牛闲蛋的衣襟,二人就蹲到村沿子的柿树下。马皮干动情地说:“好我的你哩,咱下河人在苦胆湾受的难场,他别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吗?光为咱娃上学的事叫咱受了多少折磨?如今年岁瞎成了这,耍枪的死了一堆。没耍枪的也死了一堆,如今高杆子的人折完了,叫咱这筷子头儿的小百姓当旗杆呀?我是越想越害怕了,指头一挨枪手心就出汗。从前着,孙老者说逛山门里一盆血我还不信,这如今啊,你逛是一盆血不逛还是一盆血,你玩枪杆是一盆血,你玩笔杆也是一盆血!孙校长是一笔好写啊,他当民团团长只打了三发子弹还是在河滩上打靶叫外人看的!你看这南北二山说不定哪天又冒出来一股子人,进了村要咋就咋你谁能挡住?过去着,孙老者能跑能走,水火棍一提在上下州川还有些威作,过路的官军粮子他都能出面应承,现在这年头儿谁还认他哩?四个儿子死了一双半,屋里丢下一窝子寡妇,谁还把他当人物?我看这苦胆湾是没了指望咧,我走我的路呀!高二石不是耍大了吗?我把枪给人家一交,上西安省卖豆腐混嘴呀!”
一席话说得牛闲蛋没了精神,二人就在烟锅头上对了火。牛闲蛋吸一口就连声咳嗽,嘴上掉着清痰却还要劝慰他的“校董”同仁:“好兄弟哩,如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到了西安省就能安生?你莫听人说冯大人打跑了二虎,共党又在渭南华县搞了暴动,冯大人和老蒋一会儿合作清党哩一会儿又翻脸开仗哩,城心心的钟楼上见天都吊着血人头。你去卖豆腐?你能卖了豆腐?卖鸡巴都没人要!你听我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高二石毕竟还是个娃,扶佐扶佐他成了事,你就是村里的孙老者,你就是村里的孙校长。再说,有啥事了他老连长麻春芳能硬说不管?”
马皮干仍然摇头,他把烟锅头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响,忧伤地说:“孙校长一死,我是真正地害怕了。我也打过人,得罪过人,我逃活命呀,我下河老家一个亲戚在西安东羊市开豆腐庄,我去给人家当小工呀。挣钱不挣钱,落个肚肚儿圆!当年着,在下河老家不就是混不住才移居到州川的嘛!我给你说,树挪死哩,人挪活哩,我看你也走吧。苦胆湾这地方住不成,名字先没叫好,苦胆湾苦胆湾人住到苦胆里能有好日子过吗?”
牛闲蛋问:“那你是真的要走了?”
马皮干有些躁,反问:“都是下河人,我啥时候哄过你?”看牛闲蛋捏了一把清鼻涕抹在鞋帮子上,马皮干又说:“在苦胆湾,咱这外乡人多少年里没权参与村事,我这人就爱说些风凉话儿,人就说我爱皮干。你是老好人不得罪谁,却也忍不住发一些痒儿虼蚤的议论,人听着不舒服却说不上啥,就把你叫闲蛋。皮干呀罢,闲蛋呀罢,咱任人辱没了多少年,如今也该到头了。我是不想再忍了。”马皮干一边说着,一边用灼热的烟锅头烙死一只蚂蚁。
牛闲蛋眉头锁个疙瘩,忧忧愁愁地说:“搬家动口的没那么简单,好不容易娃有了学上,咱又给学校担了那么大的责任!再一说,这地咋办?房咋办?”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容易不容易。”
马皮干脖子一扯,硬声子说:“有啥不容易的?人家西安省的娃就不上学了?地还不好办?卖了就是盘缠。房子嘛,能卖也是现洋,卖不了就先搁着也算留个后路!”
见马皮干主意已定,牛闲蛋就说:“那你先去把脚站住,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投你。”看马皮干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嘴唇歪歪着吸烟,牛闲蛋又说:“求到你门下了你就不吭声了。”
马皮干吸一口烟吐一股子口水,他用弱弱的声音说:“其实啊,我也只是一个想法。”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他的想法。他对护校队的事越来越消极,常常是三天五天不见人影,他家的地里,也是草比庄稼高。到了六月头上,马皮干是彻底不干了,他把枪给高二石一缴,说腿上害了关节疼实在跑不动了,就叫高二石另寻人主持护校队。高二石接了他的枪,说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病,就宣布把护校队合并到民团里了。
坡上谷梢见天天变黄,树上柿子秋风里退去青色。苦胆湾的人家,巴望着平平安安把秋收回来,缯扫把呀,补簸箕呀,修枷呀,安碌碡呀,可是,马家人没有动静。牛闲蛋跑去看,房门上已挂了锁。锁鼻儿并未按住,牛闲蛋开门进屋,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潮气、霉气、闷气。看炕上铺盖柜里衣物已无一件,粮食五谷已无一粒,马皮干的家成了一座空宅,牛闲蛋才知道马皮干的悄然出走确是经过周密谋划的。
马皮干住的是独庄子,不与村巷相连,人们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啥时候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是到西安省东羊市卖豆腐吗?牛闲蛋一时心下慌慌,仿佛这一桩怪事与他有着什么关联,思前想后,就不得不把马皮干说给他的前后经过报告了新任民团团长高二石,报告了孙老者。
高二石听到这事突觉脊背发冷,仿佛有啥事情就要发生,他急忙召集民团骨干部置防范事宜,之后又到孙老者处请示主意。
孙老者的大孙子金虎很宁静地在泥坯上写字,爷爷的秃笔在他手里提按绞转一本正经,粗瓷碗破了一个豁口,里边的泥水水黄如金耀。孙老者坐在一旁修理他的水火棍,他给炸裂的端头拧上铅丝,又给折裂的中部缝上牛皮。牛皮是热煮的,连毛裹了又勒紧,锥子一点一个小孔,牛筋就在一排小孔里穿来拉去,密密的针角里就缝进了他对一种秩序的向往……
小跨院(2)
高二石一眼一眼看着他,直到把活做完,才怯怯地叫一声:“爷!”
爷抬起混浊的泪眼,他哭了,又笑了,说一声:“是我娃呀!”就一边“二石二石”地叫着,一边要去端了座椅。二石按了他,说:“爷呀,你看今秋里咱村还会有啥事吗?”孙老者说:“马家人走了,是他知道谁要屠村?就独家去逃命?还是他犯了啥事,怕人收拾他?东羊市肯定找不到他,卖豆腐也是幌子!”
高二石说:“他腰插双枪着那么张狂,却突然就胆小如鼠了,这中间好像有啥蹊跷?”
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院子,只听饶在染坊那边高声叫着“福吉叔”,忍就赶紧到上房里冲茶备水。高二石正要出门迎接,山谷里滚木头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
忍端来老圈椅,陈八卦袍襟子一撩就仰在上面。他摇手推谢了茶水,又答复说蒸馍蘸蒜才用过,就手一刨叫高二石蹲下,看金虎把一个笔画落定,才说:“老连长刚从商南县的富水关回来,河南的仗不打了,西安省里出了变局。老蒋授意,各路陕军联合成立‘陕西讨逆军’,共同对付冯大人。冯委任的省主席宋哲元东逃,老蒋就任命杨虎城为陕西省政府主席。适此之时,老北洋的吴佩孚在甘肃拥兵独立,并有十八军阀联名通电拥吴主政半壁中华,吴就发令要阎锡山、刘镇华、杨森、田颂尧、邓锡侯联合攻陕。当此情势之下,老蒋电令杨虎城出兵平乱,杨的十七师孙蔚如部入甘讨伐。如今的西安省,是杨虎城得势主陕,咱的老连长就想着要赶紧改换门庭哩。他出征回来,顾不得浑身乏透,就派了两参议矮胖子土包子上省活动。他说东秦岭这一片的治安还是要由各民团经管,不过他承诺,待腾出了手,孙校长一案他是要过问到底的,什么人敢在他的鼻子底下耍刀子,问是不是那个瞎锤子固士珍?”
高二石说:“固士珍投了唐靖儿当了副司令,一直驻守在漫川关,他的人马一出动就是闹大事的。再说竹林关有老连长的人马挡着,他插了翅也飞不过来。就是他派了暗探过来,咱这地方,也容不得生人露脸。那一阵儿,咱们民团控制着下州川,马皮干的护校队也是铁桶一般箍着学校———”
孙老者说:“学校的事最为要紧,我的想法哩,先召全体校董开个会,正式聘任唐文诗为校长。天下再乱,不能乱了学校,村里再穷,不能穷了娃们。眼看要收秋了,民团的人分成几拨轮换值勤,二石你要提早安排,今夏里没伏旱,坡上庄稼长得好,还得派人看野猪打獾子———”
正说着,村里锣声大作,就有人猛声子高喊:“救火了!救火了!”孙老者赶忙拄了水火棍就要起来,高二石说一声“你老甭动”就飞身而去。忍跑上来扶住大大,说是马家的独庄子起了火,不会窜连到村里,叫大大不要着急。陈八卦坐着没动,脸上声色依旧,他说:“房子着火,咱这地方古来叫‘蹩水’,房子无缘无故‘蹩水’是孽过出花。一片表灰就能引燃一座房子,灶眼里逃出一只热老鼠也能点着屋檩。你把房椽架起来用蕃麦秆烧烧,不容易烧着的!现在世事越变越瞎,我的周易八卦也不如以前灵验,你记着那年腊娥为插秧的事挨李财东的打吗?”
孙老者惦记着救火的事,哪里听得进陈八卦的东拉西扯,就随口“嗯嗯”着答应。这陈八卦更是兴致大发,嗡嗡隆隆地说着他的人五人六:“你李财东那么大的家业,却在人家孤儿寡母的地畔子上做手脚,还动手打人。我刚好路过,腊娥满脸是血滚在泥潭里哭,狗欠欠救不了她妈就拿块石头砸自己的头,我悄悄蹲在地沿子上看热闹。李财东的稻田是十七亩一片子,秧子刚刚换过苗,紧挨着的是腊娥家窄窄一绺儿四分地,水刚刚漫上,秧子还没有插。堰渠那边的一排柳树下,财东家五个儿子十几个伙计在阴凉下吆五喝六着吃送饭。我没吭声,也没管气死气活的腊娥,捋了几把柳叶子丢到李财东的稻田里就起身走了。李财东家的人吃过饭,见他家的水田里密麻麻游着一长的白条鱼,就连忙叫伙计下去抓鱼,一时间,过路的、下地的、附近村里的,人都跑到十七亩水田里抓鱼。那弟兄五个就动了武,一时间打得天昏地暗,李财东就叫来麻子巡管。巡管要看物证,鱼篓子草笼子收集到一起,揭开苫草一看,哪里有什么一长的白条鱼,全是些柳叶子,五兄弟去看自家捞的鱼,同样是柳叶子,麻子巡管就把李家人训斥一顿骑骡子而去。最热闹的是,十七亩的秧苗全被踩在泥里,李财东一家号啕大哭,说是白日里见了鬼了,就有人指点了说是那天我在地沿子上蹲着,李财东就携了重礼前来拜我,说是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我,叫我以后多宽待着。我说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