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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山匪-第6部分

小说: 山匪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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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鞋兜夫就擂鼓一般,用拳砸,用脚蹬。 
  蹬也罢,砸也罢,夜深沉着,守城的兵士酣睡着。城墙的垛口上亮一盏灰黄的铜壶灯,上面本来有三根捻子在三个壶嘴里燃着,已经有两根熄灭了。城墙上有兵的灰影子在动,但他不管城门口的事。无奈中,三人就对着城门缝儿朝里边撒尿,你尿了我尿,我尿了他尿,嘻嘻哈哈着甚觉惬意。不料第三人还没尿完,城门里边就骂了起来:“日你妈日你妈,欺负穷人是挨刀子呀!”麻鞋兜夫就火了,朝巨型门扇上蹬了一脚又一脚,口里不停地回骂:“叫你狗日的睡,你睡你妈的屁哩!”又胡乱咋呼说:“麻巡管李巡管,把马尿朝里边浇!”门扇里边的人就乱成一锅粥,纷纷日娘捣老子地骂,说你这么早进城是急着吃屎呀! 
  睡在城门洞里的人都是些要饭的人,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终于,在半早晨的时候,他们找见了老连长。老连长说:“你们回,别人就不要找了。” 
  三人不放心,再要追问这案子咋办哩,老连长就以很硬的口气说:“我叫任县长苟县长亲自查办,限他们三天破案!” 
  第二天中午,两顶轿子来到苦胆湾。这轿是四人抬的,轿楼子上刻着龙,帷帘子上绣着凤,脚踏板上铺着毡。轿上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气宇轩昂举止持重大腹便便似有一肚子学问,一个精干瘦小四肢灵活鼻梁上架个“二鼓楼”好像谁家府上的账房先生。 
  先是里副接了,拱过拳,道过姓,直引入案发现场。揭了席子,矮而胖的官员把文明棍儿撑到小腹上,蹙目沉思,窝窝嘴一直紧缩不松。高而瘦的官员则手扶鼻梁上的“二鼓楼”俯下身子左瞧右望,不时在一册卷宗里记下一些数据———死者年龄、姓名、身上衣物、颈血喷出的扇形面积多宽多长…… 
  高瘦子特别向矮胖子指出,这断颈之处没有平常被杀者的齐茬刀口,这断颈处筋筋爪爪皮骨参差,说明受害者的头颅是被扭掉或拔掉的云云。 
  之后,在孙老者堂屋坐定。州川里副介绍说,孙老者曾于光绪年间在县上住过衙门,民国初年当过大贯爷,高瘦子欠身说敬仰敬仰,老连长交代的案子肯定非等闲之辈。就现场提审海鱼儿,海鱼儿还是老话。高瘦子验过喷在海鱼儿头上的污血,说是掺和了麻醉药的猪血。又审问十八娃,十八娃竟异常清醒地述说了草面庙旋风脱裤子的事,述说了当晚俩人顶嘴吵仗的事,述说了怪叫灭灯丢了头的事,口齿清楚滴水不漏。最后提审老贩挑,草庙沟的怪事老贩挑之说与其女无大异,晚上睡下以后的事与海鱼儿所说相同。 
  以上供述都由高瘦子详细做了笔录,又令各人按了手印。州川里副询问是否要带走或关押几位当事人,矮胖子说:“当事人就地看管,不得出门。”这是他来查案子说的唯一一句话。里副又问对这案子的初步判断,高瘦子说:“草庙沟的人向有乱伦之风,这个老贩挑要仔细查一查。林深荒庙的,女人尿尿是表,失身是里,一旦露马脚必出人命,奸杀案都是这个规律。” 
  喝退了有关人等,孙老者叫备菜上酒。里副说,上官行的是公差,理应由里府公房食宿招待。陈八卦却无声地摆摆手,神情肃严地对孙老者说:“人死了已不得活,伤心也是白伤心,该干啥还干啥。老二取仁你得从景村叫回来,染坊的事叫他掌管,生意不能荒了。”又起身对里副说,“上官你就不招呼了,油坊里啥都有。”   
  油坊里(1)   
  两顶轿子把二位官员送到油坊里,里副带轿夫到里公所休息。 
  在陈八卦的府第,俩官员喝着烧酒,吃着荤菜。陈八卦依旧吃他的蒸馍蘸蒜。酒足饭饱,陈八卦叫厨娘在卧榻上摆了烟灯请二人过瘾。 
  陈八卦说:“今日让两位县长辛苦了。孙老者和我是世交,六尺高的小伙子不明不白就死了,这事我不能不管呀。” 
  高瘦子说:“我俩不是什么县长,县长来老连长还不放心哩。” 
  闻听来人并不是县长,陈八卦的脸就有些沉。他蛇起头问:“敢问二位是哪路的神仙啊?”他当然不知道,这二位是老连长手下四大金刚中的矮胖子和土包子。这高瘦子官员就笑了,说:“陈先生,可以给你说吧,老连长过问的要事,都由我俩办理。” 
  陈八卦顺茬提问:“那二位看这桩案子的前景如何噢?” 
  高瘦子嘬嘬干唇抿着烟嘴儿,诡谲着脸上两条深刻的法令线说:“不是谋财,便是奸杀。”陈八卦坐直了身子,急问:“怎么讲?”高瘦子说:“这小子掌着那么大个染坊,腰里能没几个钱?娶了那么漂亮的娘子,一个白面书生能守得住?”高瘦子被人称作土包子,是因为他出身长工,但他能言善辩,又自学识字,熟读四书五经,精于人情世故,一部《三国演义》是他为人处世的教科书。 
  陈八卦扬起头,对着天花板缓声说:“听说过杀人不见血,没听说过人头还能扭下来拔下来。”土包子就冷笑了,鼻翼两端的法令线一扭,再扭,说:“你陈八卦在州川里被尊为活神仙,你到城里看戏坐的鬼抬轿。可你不知道啊,天下的奇案冤案无头案要多怪有多怪,这个案子也不排除高人施了鬼术邪法之可能。孙老者在州川里呼隆声那么大,到处给人说理哩,能不得罪几个人?” 
  陈八卦没了言语。 
  矮胖子第二次开启他的窝窝嘴,说:“这案子还得你上去一趟,老连长要见你哩。”陈八卦一拧头:“我?”土包子说:“你不是要找到人头,合上身子入土为安么。敢问你这州川里怎么只有里副没有里长?” 
  陈八卦唉声叹气地说:“里长叫人杀了,只寻着俩耳朵。”说罢他无形中感觉到了恐惧。辛酉年腊月三十,他给一个被葫芦豹蜇死的人招魂,腊九里天寒地冻哪里有蜂呀,可人偏偏就叫这种外号葫芦豹的黑头蜂给蜇死了!他脱了衣,在腰裆里围了黄布,给身上几处有毛的地方涂了朱砂,然后上到房顶,骑在屋脊上念咒作法。之后,回到那人堂屋穿上法袍,给其堂上敬奉的“天地君师亲”上了三炷香,将燃着黄表纸的火团在两只手间倒来倒去,口里嘘嘘地吹着。火尽之后,他又用三色丝线将死人拦腰捆了三道,将纸剪的宝剑置于其人颈上,然后在周围撒了草灰,嘱家人三个时辰不得进门。之后他穿了长袍短褂,挟了七刀黄表又虚掩了房门,叫主家人挑着事先准备好的两筐猪肉,跟他到乱葬坟里去。他嘱主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能回头,说一旦回头肯定瞎眼掉鼻子。来到乱葬坟场,将两筐猪肉在坟丛中放好,俩人就跪地焚表,看这黄表纸一张燃尽,又燃一张,他们操作得虔诚而仔细。时在子尾丑头,天上疏星点点,远处磷火飘飘,耳旁寒风呼啸。突然,坟丛里传来吱哩哇啦的打闹声,接着就听见咔嚓咔嚓啃骨头的声音,呲儿呲儿吸骨髓的声音,主家人惧得汗毛都了起来。一时三刻,七刀黄表焚尽,他们到坟丛中取那筐子,见猪肉俱已被啃干净,只有半筐森森白骨,一些粗壮的骨头被折断,骨腔的髓汁已被吸得净尽。主家人记得送来的骨肉中,有七根肋骨两根腿骨一块锁骨半片耻骨,回来的路上清点骨头一切如数。 
  喂饱了牛鬼蛇神,陈八卦进得主家堂屋,给其家人指看灶灰上留下的蹄印,留下的铁绳痕迹,然后将一团生棉花在死人嘴上捂了。他亲自俯下身口对口猛力吹气,半个时辰之后死人嘴上的棉花有了歙动。陈八卦噗一声把一口雄黄水喷到死人脸上,死人哎哟一声翻了个身,家人立即扶起。死人说:“我饿死了,快给我饭吃!”家人赶紧端上又干又稠的臊子面,死人闭着眼一气吃了八大碗。陈八卦就在这堂屋的旮旯拐角用杖杆捅捅打打,口里说着:“都走!都走!吃饱了都走,不走我就使钢针了啊!”他把“黑白无常”们连捅带打赶出门,转回来两个指头捏了一枚大号缝衣针,针上扎着一只葫芦豹。他说:“就是这个黑头大仙领的头儿,我把它送到石耙浪里去了。” 
  东秦岭地区的奇事怪事多得说不清,里长丢了身子只剩俩耳朵的事他陈八卦也说不清。 
  矮胖子和土包子这两个官人过足了烟瘾,才有心情欣赏油坊里这座宅子。这宅子结构极其复杂。油坊安在后院儿,分了若干暗间,榨油房、豆饼房、油料房、木工房、油库房、烧锅房、伙计房等等。而前院的五间牌房两边跨着厦子,厦子房延伸将五脊四坡歇山转角楼抱合,再延伸与后院儿油房闭合。中间是花园假山,主体建筑就是这座歇山转角楼。陈八卦上无老下无小,身边只养活了两个兜夫、一个厨娘、一个书僮。而后院里油坊上的伙计们,食宿任由他们自理,大灶的一切开销从实入账。 
  站在楼堂大厅里,俩官人的脊背有些发凉。迎面两根大明柱,通体漆了朱红,有浅浮雕的黄龙缠绕。陈八卦用文明棍儿当当地敲着说:“这都是先父的遗存,跑白狼时一家十二口子被杀了个净。”俩官人说:“这民居私雕黄龙柱,在满清那会儿恐怕是犯着忌的。”陈八卦说:“为啥说我家和孙老者是世交呢?这里边就有别的缘故了。你们看这黄龙缠柱有个说法,左缠三匝生贵子,右缠三匝生皇娘,生下贵子为丞相,生下皇娘坐昭阳。你仔细看看,西边柱子上是左缠着,东边柱子上是右缠着。”两位官员仔细辨认着,嘴里啧啧地赞叹着。站在明堂前,二位官人见宽阔的后檐墙上,未有寻常人家的祖宗牌位,而是四扇红木条屏高悬,上面镌刻着周敦颐的《爱莲说》。四条屏两边悬着尺余宽的通顶木刻楹联,联语曰:   
  油坊里(2)   
  已收长佩趋高座 
  独闭空斋画大圜 
  矮胖子和土包子一边说着“佩服佩服”,一边跟着来到西间屋。陈八卦说:“一切依先父遗下的原样儿摆放。三边墙下是大火床,大娘来睡觉,丫环先问安,掌柜的刚起床,相公捧袋烟。红木脸盆架,搁在铜镜前,掌柜的来冼脸,清茶漱口咽,娘子来冼脸,汗巾朝上翻。大板柜,窗前安,里边藏金银,外边搁算盘,天平戥子秤,各样都置全。” 
  土包子说:“福吉兄满肚子学问,说话都溜着韵儿啊!”陈八卦就又一引手说:“这边儿看。” 
  这边东间屋,是陈八卦的书房。顺山墙一圈儿的格子书架里,平置着的线装书散发出古味,另有新式报刊散在屋角,报头眉题上,曹锟段祺瑞冯玉祥吴佩孚等风云人物赫然在目。一张七弦古琴静置墙边,在二位官人袍襟掠过的一瞬,琴弦锵地发一声颤音。二人正惊疑间,陈八卦笑说:“这是先祖留下的镇宅之宝,能经风自鸣,也算是神品哩!”矮胖子土包子又在屋隅发现一个小人儿,是梳着洋楼发式的小书僮爬在杌子上写仿,无领的四兜上装很令二人留意。他俩本欲在此多作逗留,可陈八卦扯着他们的胳膊,登上五脊四坡歇山转角楼的第二层,由此沿旋转楼梯上到凸在山墙外的谯楼。这里高出歇山楼脊一丈许。陈八卦说这座谯楼是十几年前江湖会反正时所造,后来跑白狼时又摞了垛口。 
  站在这个制高点上,看得见歇山楼五脊六角上精致的滚龙脊兽,看得见四面檐坡上釉质良好的琉璃瓦,看得见山墙上对缝讲究的水磨砖,砖雕的牡丹石榴虽有残漶却依然透出富贵之气……陈八卦讲:“早先房前还有双旗杆,旗斗子上的贴金万字花五里之外可见光气。”问整座建筑为何外墙一律不开明窗?问这油坊为何将入口隐在草庵里?陈八卦说:“这就是先辈的精明啊!”问正前牌房和连接两边的东西厦房,近二十间房怎么房门紧锁?陈八卦说:“正前带花檐瓦当的五间牌房是二娘三娘碎娘四妹五妹的卧室,两边厦房是大兄的妻妾子侄。这一切照原样儿保存,每年只开门三次:六月六雇人来把各房内的衣物丝绸搬出曝晒,腊月二十三再着人来挨房打扫七灰,大年三十在每间房里上一炉香,如此而已。” 
  说起他的油坊收入,矮胖子和土包子揣测应该是家蓄不薄,可陈八卦说他其实是手无余资,因为:“苦胆湾的村塾学坊是我办的,先生由我供养,五圣师庙的平日香火由我持续。世道是越来越乱了,善事越来越难行,维持不下去了我也到老连长手下混吃混喝呀。” 
  正说话着,后院油房冒出浓烟,接着就听见俩兜夫张光李耀在高声喊叫:“油房失火咧!油房失火咧!”陈八卦就变脸失色朝后跑,俩官员也提上袍子紧跟着。来到后院,第一眼是曳碾子的黑驴前蹄蹬空昂儿昂儿地嘶叫,碾盘上的豆碴子成了水和泥。油房的伙计们提了水桶朝蒸房里跑,水井上辘轳绽绳了,辘轳把哗啦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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