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知什么时候,孙老者已坐到台下的学生中间去了。陈八卦在专心讲述,学生们在用心听讲,甚至连天边的云聚云散、河川里的风起风息都没有察觉。孙老者显然把自己也当作了学生,他仰头恭听,虔诚得像庙里的香客。山谷里的滚木头落到了实处,陈八卦讲说的声音沉稳而平和。他说:“《易经》有言,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做学生的,品德的修养就像识字一样有个聚积的过程。行善也一样,只要心诚,一文钱可消千劫之罪,只要持恒,斗米也种无涯之福。为了你们都成栋梁之才,我们校董会在道德操行上对你们有更高的要求,我这里提出十点你们牢记:一是与人为善,二是敬存爱心,三是成人之美,四是到处劝善,五是救人危难,六是兴建大利,七是舍财种福,八是护持正义,九是爱惜公物,十是尊师重道……”
这座古老的寺庙里,回响着有关德与识的教诲之声,没有人焚香叩头,但在孙老者听来却十分相宜。他在心里检点着自己的一生,忽然觉得在这座寺庙里他把多少香都白烧了。猛然,学生们哗地一声起了身,他也赶紧站起来。待他知道陈八卦已演讲完毕,自己却被学生们围了起来。有人拍着他的袍子,有人搬来一把矮椅,茶水端上来了,水烟锅递过来了,火媒子也点着了,学生们问长问短,先生们向他抱拳施礼。陈八卦走过来,孙老者竖起拇指真诚地说:“你是真神仙,真真的神仙啊,我还没有听够哩!”
陈八卦就对学生们说:“孙老者把精彩的故事还留着哩,打老虎那一段他还没讲哩!”说着就双手朝学生们做抱搂状,一边开合着手臂一边鼓动着说:“叫老者讲一讲,应考打老虎,那是科举上的奇事啊!”
孙老者站起来要走,有学生扯住了他的袍子。他说:“当年商州在明朝时的试院,在崇祯十六年被李自成的部将袁宗第攻城后一把火给烧了。到清朝顺治二年重开科举,咱这儿没有试院,学童投考要到华州去。华州离这儿二百五十里,要翻越秦岭,山路艰险,去一趟要走四五天。最可怕的是那时候密林山路间常有野兽出没。大人陪了学童去赶考,随身携了刀棍,豺狼熊豹都不怕,最怕的是老虎。它藏在密林深草里,突然扑出,叼住文童就跑,三丈宽的涧一跃而过,林密沟深山险,大人撵都没法儿撵,年年都有文童被老虎吃掉,有时连大人都被咬伤。后来学童家长们结伴而行,可你一结伙它就来一群,长途劳顿的文弱书生哪里是猛虎的对手,康熙五十七年一次就死伤了八个文童,可怜那些学子,十年寒窗点灯熬油惨死在赶考路上,此后几年考路断绝,连商旅也改道而行了。学子们没了出路,引起知州房文英的重视。他命差役在十六个里公所广贴‘露布’,说是本州学童赴考华州,功名仕途系于一举,然秦岭山上猛虎拦道,屡有学童罹难,经年路绝,学子前途无望。近又考期临近,州署招聘勇者,入山伏虎,如能猎杀以确保考路畅通者,州署准其后代子孙永不支差……”
流岭槽(5)
有学生移来矮椅,拉孙老者坐下。孙老者一说开陈年往事,就忘情去真,他手撑椅背,不及落座,又讲了下去:“商州西山里有个叫紫峪口的村子,村里有一壮汉叫秦仁玉,祖上三代为猎,见州署露布之后奋而请之,知州支给盘缠设宴饯行。秦仁玉携了父亲和长子,祖孙三人深入虎境,潜伏三日,利箭射杀一携子母虎,隔数日,又追杀两只雄虎致一死一伤。秦氏祖孙又入山觅得虎穴,以火药点柴草烧虎骨,漫山恶臭,眼见豺狼虎豹朝华山方向逃窜,才在山路边搭庵栖身,待赴考学童安然去泰然归,方背了三条虎皮返州署复命。州署见秦氏祖孙忠勇可嘉,便为之披红戴花,盛宴款待,又赏道锣一个,并降州谕:秦仁玉伏虎重开考路,准其子孙后代永不支差。这项政令一直执行到宣统三年江湖反正。”孙老者说罢,脚下移步要走,又被几位学生按到椅子上,手里又给塞了茶壶。他一边喝着,学生们一边提了许多问题,有问考生啥时候才不去华州的,有问当时科考过程的。围过来的人更多了,就有几位已长成大小伙子的高小学生,拿草帽轮流给他扇凉。校长孙取仁急得在操场上转圈子,欲过去阻止觉得不妥,不过去阻止也觉得不妥,几次欲言又止,下边还有课程呢,他这样要给学生谝到几时呢?
“咱商州在雍正三年改为直隶州,属陕西省布政司直接管辖,下属洛南、镇安、山阳、商南四县,当时的知州杨宗泽捐出自己俸银重建了商州考院,大约在雍正五年之后学童们就不去华州考试了。商州各县的县试是三年一考,分别在寅、巳、申、亥年的二月举行。因直隶州有丁口粮钱,有专设学额,所以户籍在商州城辖区的考生就不参加县试,而与各县试的录取生一同于当年四月参加州试。州试和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样,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当时州署在各地设有廪保一职,专管学童应试事宜。州署给廪保发放廪米以补助生活。州试前夕要张榜公布廪保姓名以防舞弊,各位考生要到廪保处报名,请其为自己作保。廪保要保证该考生品行端正、家世清白,守孝的已满三年,爷辈以下三代中没人当过戏子、龟子、剃匠、皂吏,客籍的入住本地已满二十年。廪保认保之后,考生自己到州署衙门填表报名,写明姓名、籍贯、年龄和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的存殁履历;还要五生互保,就是五个考生互相担保无冒籍、无冒名、无假名、无匿丧、非优娼皂吏子孙。当时考生的品行是一等重要的,张塬有个考生曾经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州试时他坐在号房里答卷子,忽有一穿白戴孝的女子披头散发闯进来又哭又闹叫他偿命,他吓糊涂了就把自己害死妻子的经过答在卷子上,又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监考官发现后将他就地正法了。所以临考的头一天,一些曾经行为不轨的考生就偷偷到城墙下烧纸祭鬼。”
孙老者不说了,他起身要走,可学生们仍揪住不放,他说哪一天闲了再讲,今儿天太热了。刚要移步,扬头一看,当校长的儿子也在一边侧耳倾听,就说:“读书苦啊,旧学读书只为了做官,哪有你们现在的学以致用呀。高小毕业了考中学、考大学,有出息的还能留洋,学了本事造轮船修铁路开矿山,为国效忠造福于民,多大的前途啊!娃娃们,你们不敢荒废呀!”说着,水火棍一拄又要离开,见围上来几位老师,就笑着挥手说:“给娃讲故事哩,你们见笑你们见笑。”老师们就说:“我们真想听听科举考试的情形哩,这也是知识嘛!”
孙老者就把水火棍在地上捣着,说:“那时候考生夜半三更就起身,臂挎考篮,胸挂卷袋,去考院等候点名。考院门前,四个捻子的大灯轰轰轰地烧着,灯下的大方桌上铺了红毡,州官主考坐在正中,两边分坐廪保、认保。四更鸣炮,州官宣布:本州今日州试,阴间阳间的冤魂野鬼,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说罢目光四下一扫,考生们吓得不敢出气。接着州官手执红笔按册点名,点到谁,谁走到方桌前高唱保人谁谁谁,待认、廪两保答应后,将五个互保考生点齐。州官问:你们五人结保,有无枪手?有无冒名顶替?五人要高声答复说:没有!州官就喊:领卷入场!领了卷子入考院大门,要接受役差检查,解开头发、解开衣纽、脱鞋脱袜,看有无字纸夹带;考篮里只能放笔墨和干粮,考袋里只能装卷纸。检查完毕,考生按卷面编号进入号房,取出笔墨,平息默静,等待出题。”
说话间有人在孙老者肩上捏了一把,看时原是陈八卦。陈八卦嘲笑他说:“叫你演讲你说你不会,演讲一开场又收不住,你滔滔不绝把先生们都晾在一边,这叫扰乱教学秩序啊!”孙老者赶紧拄着水火棍从人群中往外挤,一边笑笑地说:“这就走这就走。”学生们正听在兴头子上,纷纷合臂拦住,那个叫高二石的学生就过去给校长鞠躬求情。校长就对陈八卦说:“叫他讲叫他讲,娃娃们听了会有教益哩!”
孙老者拄着他的水火棍,缓缓地朝外走着,一边对围着他的学生们感叹:“那时候当学生可怜啊!十年苦读,再精壮的小伙子也熬成一把干骨头了。就说那个州试吧,考生点名入座后,州官命令:鸣炮封门!考院大门一关,外挂一把大锁,内插胳膊粗的门杠,任你变了雀儿也飞不出去。知州亲自主考,他顶戴花翎身着官服,端坐考院大堂,提笔用大字写了试题,由协考将题纸贴于木牌,又举牌顺考棚游示一周。考题是一篇八股文的文题、一首五言六韵诗的诗题。考生将考题抄于试纸,即时作答,下午三时许鸣炮收卷,不许延时继烛。光绪二十八年废八股文和试帖诗,改试经古、算术、策论。”
流岭槽(6)
出了校门,孙老者住了声,弯腰拿水火棍在蕃麦地里戳着、刨着。一群学生跟着,高二石问:“爷,你要挖啥哩?”孙老者抓一把土在手里,看着闻着,轻声说:“墒不好,得一场雨。”看爷无力地坐在地畔子上,围着他的学生都有些沉重。孙老者说:“旧学的科举是为了当官,都想坐轿哩,谁抬轿呀?新学的文化是培养人才,人才能富民能强国能给百姓公道办事。”说着把几个娃朝怀里一搂,拧一下这个娃的脸,拍一把那个娃的屁股,说:“你就像个人才!你也像个人才!”一群娃都笑了。他又说:“那时候,考后第三天,大人领了考生天麻麻明就到考院门前等着出榜,寅时鸣炮开门,张榜者头里走,后边跟着龟兹乐人吹吹打打。来到州署衙门的大照壁前,贴榜、挂红灯、放鞭炮,考中者兴高采烈,名落孙山者垂头丧气。被录取的学童由州署造册,报到设在三原县的省学政。第二年,省学政亲临各州府对录取生再进行院试,院试在子卯午寅年的八月举行,三年一次。学童被院试录取,算考中秀才。省学政把秀才名单通知州署,州署张榜后,差役去各乡给考生上门报喜、奏乐、放鞭炮,也领几个赏钱。凡中榜的秀才要集合于州署大堂,头戴银雀帽,身穿蓝衫袍,由州官领了去孔庙朝圣,之后又去拜见州学先生。秀才们在州学学宫继续深造,修业期满后,经省学政岁科两考合格,就可以补廪、出贡、应乡试,乡试在省城进行,也是三年一考,考中了就叫举人。举人就可以当县老爷,也可以当州府县学的教官。举人入京考状元,金榜题名之日,皇帝家的女子就等着给你做媳妇了!”
在一群学生的笑声中,孙老者被牛董、马董扯了起来。牛、马喝退学生,把孙老者拽到一边,气呼呼地说:“那个瞎锤子固士珍,跑到碾子凹教小学去了!”孙老者嗯地一声扭过头来,脑后的小辫儿啪地一声摔到肩上,眉头一蹙,问:“他能教了小学?”就一边拄棍而行,一边自言自语,“这娃脑子好用着哩,要是学了手艺,咱州川就能出个好匠人……”看着孙老者拖了水火棍踽踽而去,气急败坏的牛、马二董又跑到孙校长的办公室。孙校长正伏案写一首诗,落墨两句就写不下去了。“河柳新绿荡春舟,声韵初调试玉喉。”他反复吟着,毛笔悬在竹纸上,一点墨汁在笔尖儿晃晃欲滴。牛、马二人见他这般斯文,反反复复地吟着没完没了,就咣咣地敲了两下桌子,孙校长手一抖,笔尖墨汁掉下,雪白的竹纸上洇出一团黑。牛、马同声说:“瞎锤子竟然到碾子凹教学去了。他能教了学?他能教出一窝子土匪!”
孙校长缓缓叠了写着两句诗的纸,又团在手里,一揉再揉,也不正眼看牛、马二董,就中指一弹,将纸团从窗口射出。他冷峻地看着操场外那棵老柿树,轻轻地说:“这事我知道。我已给碾子凹的何大掌柜的捎了信,告诉了固士珍的品行和劣迹,我说学是你出的资,教员是你聘的任,希望你不要聘了坏人而误人子弟。”牛、马二人说:“咱这南北二山州川上下,旮旮旯旯的私学村塾初小多啦,你这里辞了那里又聘,反正他有些墨水底子屁嘴又能说,不少办学者都是老粗儿,识不破他的。”孙校长回过头来,正眼看着他二人,冷冷地说:“咱又不能把他法办了。”牛、马就说:“七十二行他做啥都行,就是不能教书!你看是这,以你校长的名义,给全县十六里的里乡公所发布公告,给几家有名望的公私高初小学,给咱认识的有交往的,和咱有教学关系的公众人士发函,说明固士珍品行败坏极不宜受聘从教,附上他在本校的恶行丑事,望各方明察。”
孙校长点头同意。事情就这么办了,跑路发函送信都是牛闲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