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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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卷问:“你见过太岁吗?”
海鱼儿说:“没见过。”
高卷说:“我也没见过。”
海鱼儿说:“陈八卦确实厉害,你得服长虫的身子是凉的。”
陈八卦端坐在孙老者的老圈椅里,用五个指头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帽苔子,末了又把玩那只精致的红铜茶壶。孙老者铁青着脸,用长指甲嘟嘟地敲着桌面,压着泣声说:“你说这老二取仁啊,任你捎书带信都不回来,这他哥死了埋了他都不管。这?这这?”
陈八卦眼里似有绿光射出,他不接话茬,只一字一板地说:“你得先把老贩挑埋了。”
孙老者捻着他的短须,沉吟半晌,铁青的脸沉入痛苦。他依旧固执地说:“还是先把老二叫回来。”
陈八卦说:“就是取仁回来,老贩挑也还得有个埋法。”
孙老者耸一耸他盘楼前额上的光亮头皮,又把个水烟哨子在桌子腿上敲得当当响,一边倔倔地说:“埋法?把人家乱石窖的人叫下来赔情么,就照实说么?咱擀杖老四孙文谦失手伤着致命处了么?看是受监呀还是赔钱呀还是叫老四给过继呀,总得给人家个说头么!”
陈八卦慢慢拧过头来,平声问:“老四人呢?”
孙老者说:“他能跑到哪儿去,寻么!”
陈八卦轻声冷笑着,低沉着声音问:“寻?上哪儿寻去?”又猛然抬高声音说,“人家吃粮去啦!”
孙老者一惊,站起,发一声咳嗽又坐下,一边捶着胸一边吭吭着说:“吃粮?在谁手底下吃粮?这南北二山的逛山没有捎不到的话么!”
陈八卦压着胸腔的共鸣音,扯出滚木头的声音说:“这个嘛,后边都可以计议,要紧的是老贩挑究竟怎么个埋法。坐监呀过继呀,致害人都寻不着,这两条都是空话。至于赔钱,乱石窖的人给你来个狮子大张口,叫你挨个肚子疼你能挨得起?”
孙老者沉默了,水烟锅搭在嘴上,几次点不着火。
陈八卦说:“依我来办,就说是办差去出了意外了,葬厚些就行了。再说这十八娃还在咱手里,他乱石窖的人也得趁当①着。”
对于这个主意,孙老者一连说了两句“我心里不得下去”,就摇头否定了。对此,陈八卦说:“你一辈子都是这脾气。不过么,你的家事你做主,我不勉强你。”就商量派谁去乱石窖请人说事,然后中间人请里公所的谁、甲脚又请谁,怎么招待,送什么礼;老贩挑的坟地选什么地方,棺板用什么料,叫哪儿的龟兹②吹打,等等。
最后,孙老者还是坚持说:“你给我把老二取仁叫回来。”
陈八卦也不得不给他摊牌说:“取仁叫程掌柜的女儿给缠住了,程掌柜的要回山西去,想把那一摊子交给咱取仁哩。州川同去的几个相公都说咱取仁有福啊,平白里得了一份家当又得了一个媳妇,这怕也是你前世里修下的吧?”
孙老者一时哑了口,不由得就抚着他前额盘楼的发茬子,抚着他花白的短辫子,突然说:“你寻个人给我刮刮虮子。”
太岁宫(10)
陈八卦就笑了,说:“虮子是钱串子哩,平常不要刮。过年节了谁家烧了杀猪水,舀一盆来,热热地一烫,不用刮就都掉了。”
孙老者自己就用指甲掐着长发一边捋,一边说:“这程掌柜的也真不够义气。他光绪十八年那一场官司,不是我他连命都丢了,这如今要我的儿子给他掌门,连句礼性话都没有。”
陈八卦说:“这是好事哩,其他人想沾还沾不上哩!”
孙老者把辫子一甩,果决地说:“取仁,还得叫回来。”
陈八卦站起来,轻松地掸一掸衣袖,双手捂着帽苔子,朝后一捋,又一捋,拖着长腔说:“我走呀,上西安省去呀。吴督军的三姨太无缘无故就疯了,老连长叫我去给禳治禳治哩,盘缠上给的很宽裕,银砣子都捎过来了。”
孙老者不理他,只顾呼呼噜噜吸着水烟,目光在烟气中氤氲。这白铜水烟锅是祖上从关中富平县老家带过来的古物。那是大清嘉庆年间,孙家老先人跟人进东秦岭贩牛,苦胆湾是他的落脚点。后来关中连年大旱,孙家老先人就携了家口顺牛路迁了过来,这就是孙老者的苦胆湾初祖,至今已传八代,繁衍九十多户,成了苦胆湾第一大姓。老先人的遗物早已无存,唯余这只白铜水烟锅,代代长门相传,浸润着富平县孙家庄的血脉。宣统逊位以后,孙老者放下水火棍,被聘为北洋时期县府的大贯爷,又奈何不了兵匪祸民乱道,一遇烦难事,由不得就操起水烟锅,在呼呼噜噜的烟水声中,灵感一闪,就有了解事的办法。仿佛水烟锅里聚藏着先祖的智慧,一经点燃,就可逢凶化吉。现在,烟哨子吹出的灰蛋蛋落了一地,孙老者仍然苦思不得其解。他把火纸卷儿吹得噗噗响,那焰头儿着了,又灭了,连火蛋头儿也掉了,就伸手在裤带上摸火镰,摸着火镰却找不见火石,就索性卷了牛皮水烟袋。
孙老者扬起椒籽儿一般明亮的眼睛,盯着陈八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你走不了啊。这一摊子事,都是人命关着天,你一走,这天不就塌了吗?”
陈八卦重又坐下,先翘起二郎腿,又合身子转过来,也射出两束灼人的目光,嗡嗡隆隆地说:“这三十六路的毛鬼神我都招齐了,就等着送我上路哩。一天不走一天就得吃两柳条笼的肋骨肉,谁养活得起?”
孙老者说:“你这人哎,耍了一辈子鬼,还能由鬼来摆布?这南北二山耍鬼斗法的,哪个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陈八卦说:“这你就不知道咧,招鬼容易遣散难。就地放了,这州河两岸就鸡犬不宁,你拿桃木橛镢了拿锥子钉了拿符镇了,硬把它们驱走了,二回就招不来了。要招来,它就给你使坏,半路上把你扔到岩坎里,扔到刺窝里,扔到茅坑里,比儿子还淘气哩!”
孙老者沉默了。他没跟鬼玩过,心想要真闹得四乡八邻都不安宁,那也是耍鬼人的罪过了。
陈八卦说:“那我还得走,咱毕竟还有用鬼的时候。”
孙老者说:“那你走,把这些毛鬼神全带走,一个都别留,回来的时候也别叫进村。”
陈八卦说:“这你放心。家里这一摊子事,我叫学坊里唐文诗先生过来给你主持几天,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埋老贩挑的事寻庙里的南华子,寻老四的事叫海鱼儿去跑,叫老二的事我到了县城再找人捎话。你也别太急,事情弄成啥样儿是啥样儿,弄不成了就地摆着,我回来了再说。”
陈八卦一走,唐先生如约来到孙老者的府上。
这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一袭长袍蓝格盈盈地净,一副黑圈儿眼镜衬得西式背头油光发亮。那些遗老们留的小辫子,那些二遗老留的帽苔子,那些被革了命的苦力者颈上的“光葫芦”,如果是在戏台下,这一群的土脑袋中,突然掺杂着一颗西式大背头,那必要引起看戏人的一阵窃窃私语,说这是谁家的娃子在省上住的什么洋学堂呀,这是哪所学坊的教书先生文墨有多深呀等等。也有当地巡管队的人在不远处监视,疑心是省上潜下来的革命党……
可是,如此儒雅的教书先生,孙老者怎么也和当年那个讨饭的叫花子联系不到一起。说是有一年的腊月,风搅雪把一个讨饭的叫花子送到孙家门口。叫花子身穿破袍子,脚蹬烂窝窝,手持一支曲笛呜呜哇哇地吹。孙老者在老圈椅上吸着水烟,就叫海鱼儿出去打发。海鱼儿出去说:“你给我老者磕个头,我给你拿俩馍。”叫花子说:“不求富,不贪贵,不向皇上叩头跪。”海鱼儿一听就躁了,说:“嗨!把你个要饭的,挺得比桃木橛还硬啊!”叫花子又说:“不交税,不纳粮,不犯王法任徜徉。”这些对话,孙老者都听到了,他就亲自出来,对海鱼儿说:“这人是个文丐,你不能拿粗话对待他。”又温和地问,“敢问相公该是读过几年书的?”叫花子扬头答道:“读啥书,耕啥田,人生不过几十年。”看他心性清高,孙老者不由生出敬意,就下了门前台阶,扶他到屋里,坐到火盆边,又叫海鱼儿给送上一杯热茶。这叫花子接过热茶一饮而尽,又伸手在火盆上烤了手心烤手背,然后脖子一歪,吹起了曲笛。这笛声稳重而高贵,沉着而庄严,孙老者听得出这曲名叫《孔子读易》,就一时心下生出怜悯。待他一曲吹毕,问:“看你像个读书之人,如此流浪不免惶,何不谋个正经差事图个落脚?”叫花子说:“人生不过梦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富有四海皇天子,也得空手见阎王。”几句说词把孙老者给逗笑了,他叫海鱼儿取来蕃麦面馍,嘱叫花子在火盆上烤热再吃。这叫花子哪管热冷,逮住一个张口就啃。适在这时,陈八卦来到,见孙老者在招待一个乞丐,就说如今这世道啊,门上乞丐成串,你打发都打发不过来。看这乞丐气度不凡,孙老者又问他从哪里来?府上何处?学问几车?这叫花子却不答理,只顾狼吞虎咽,待吃完了一个馍,又喝了一碗茶,才抹嘴吟道:“身世浑如水上鸥,兴来持杖过南州,饭囊凝霜盛残月,曲笛临风唱悲秋。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而今不吃嗟来食,先生何须问未休。”
太岁宫(11)
陈八卦闻言,面露不悦,说:“你沿门乞讨,必是困苦之人,可你如此傲骨,岂不自绝施主?”叫花子闻言不作申辩,操起笛子又吹一曲。曲调亮丽而华贵,孙老者说:“你不吹了,你不吹了,我听懂了,这是《春江花月夜》。”
他放下曲笛,却神情不宁,几次坐而复起。孙老者劝他吃馍,他说他吃不下去,因为有一个丐友死在河滩的堰洞里,如果早半天得到一个馍,这个丐友也不至于冻饿而死。孙老者就详细询问了堰洞的位置,说这你就不操心了,我派人去查看查看,如果还有一口气就背回来救命,如果命已归阴,就叫人择地掩埋。陈八卦说,在苦胆湾地界,所有亡魂孤殍都是孙老者出资收殓,这下你的丐友就可以安息了,你尽管吃你的馍吧!
就又吃馍。一口气把八个馍吃到肚里,叫花子才对孙老者和陈八卦说了他的身世,说到动情处,凄然泪下,又是《梅花三弄》,又是《明月流溪》,直把干裂的嘴唇吹得鲜血长流,直把一个澡雪的灵魂捧到高处。原来,这叫花子姓唐名文诗,曾住过上海的洋学堂。上海,十里洋场的地界,灯红酒绿的场面,那个流光溢彩的地方,有一间五花歌舞厅,唐文诗在里边操持古琴为生。至于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东秦岭的州川里,他说原本是要追寻一位琴师和一支古曲。看这唐先生一肚子的古文化,孙老者和陈八卦就挽留他到学坊里当教师。话一说妥,陈八卦就叫海鱼儿领了唐文诗先去学坊歇息。
光阴如梭,一晃过去了几年。唐文诗先生不但在学坊里教唱歌,还教国文,颇受学生们爱戴。陈八卦给他交代了孙老者需要料理的家事,要他全盘把握,缜密安排,说值此特殊时刻,万勿再出漏洞。唐先生点头应承,又一笔笔记下了诸多事务。陈八卦安排妥当,就袍子一甩,飘然而去。
海鱼儿按孙老者的交代很快叫来了南华子。经长偈短地一说,南华子就立马出发到乱石窖去。乱石窖是老连长和南山罩势力的交叉地带,出家人出行要比俗人方便些。
唐先生和孙老者各坐一把老圈椅,算计着老贩挑的族人在知道老贩挑死讯后的各种可能反应。首先一条,告讼他不敢,咱这儿有老连长撑着,不怕。其次,是赔钱,赔多少?州川里卖一个寡妇才一百银元,你一个死老汉能值多少?三十?就在二十五上叫板,撑死放到三十。再就是“过继”,叫老四孙文谦过继过去续他家的香火?这显然是说天话哩,哄母猪哩,拿个竹竿戳星星哩……
不到一天,南华子就回来了,事情意外地顺。老贩挑三代单传,又是独庄子,一个远房的族人说了,出了事就出了事,把独庄子叫我拆了算了。也想要几个钱哩,只怕你州川人歪,要不上钱再挨一顿打就划不来了,反正人死在你那儿你埋人。叫他下来看着埋人哩,人家死活不下来,说是他急着拆老贩挑那一院儿房呀。问老贩挑的那个河南老婆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在石瓮沟她娘家?这么大的事要给人家把丧报到。那族人就歪着嘴,一蹦三尺高地叫唤:“给她说啥呀?她是谁呀?谁认她是俺门里的媳妇?窑子里出来的烂货,当初就不是明媒正娶的,如今是哪达来的哪达去,俺族里从来没认过她。”
孙老者果断地说:“这不对!他族里的事情咱不介入,但人死了是大事,那女人再不好也是咱一门亲家。咱要走大理,话还是要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