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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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回答说:“恐怕已经到了末世了,我不敢保证齐国会不会落到陈氏手里,因为国君不爱护他的子民,任由他们归附陈氏,已成气候。您知道吗,齐国原本有四种量器,分别是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十釜为钟。陈氏家族标新立异,以五升为豆,五豆为区,五区为釜,您想想,他们家的钟该有多大?他们用自己的大量器借出粮食,回收的时候却用公家的小量器。把山上的木料运到市场上卖,价格跟在山里卖差不多;海鱼和海盐也一样,市价不高于海边。齐国的老百姓,都被陈氏家族收买得差不多啦!”
叔向听后默然不语。齐国公室的大权旁落,晋国公室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且齐国的陈氏家族之所以得到人们的拥护,是因为他们确实在让利于民,而晋国的各大家族无非是凭借着强权在侵夺国君的权利,老百姓不见得获得了多少好处。
晏婴接着说:“如果将老百姓的力量分为三份,两份为国君服务,只剩一份被用来维持衣食。国君的积蓄多得腐朽生虫,普通百姓家的老人却在挨饿。饶是如此,酷吏仍然不放过他们。在临淄的市场上,鞋子不值钱,但是假腿卖得很贵,为什么?那是因为受刑被砍掉腿的人太多了!幸好还有陈家,百姓有痛苦疾病,陈家人就加以安抚。他爱百姓有如父母,百姓归附他则有如流水,就算他不想得到百姓的拥戴,又哪里躲得开?自箕伯、直柄、虞遂、伯戏以来,胡公和太姬的后人,已经在齐国生根发芽了。”前面介绍过,齐国的陈氏家族是陈国公室的后人,而陈国公室又是舜的后人,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均为其先祖,胡公则是周朝初年始封的陈国之祖,太姬是周王室的女儿,嫁给胡公为妻。
叔向感叹道:“是这样的。即使是我们晋国的公室,现在也是末世了。公室的军备完全废弛,战马不驾战车,卿大夫不管理公室军队,国君的战车没有车夫和戎右护卫,步兵的行列没有官长。百姓生活困乏,而贵族的生活越来越奢侈。路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而宠姬家里的财富多得装不下。人们只要一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好像见到催命符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栾、郤、胥、原、狐、续、庆、伯这八家的后人已经沦为低贱的小吏,政权全部被韩、赵、荀、士诸家掌握,老百姓则无所依靠。但是您看我们的国君,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只用夜以继日的淫乐来打发忧虑。长此以往,公室危矣!”
晏婴问:“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叔向说,“晋国的公族快要完结了,公室也要凋零了。我的家族早就衰落,我又没有好儿子,如果能够得到善终就已经万幸,难道还敢奢望有后人祭祀我?”
两个人长吁短叹,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
说起晏婴这次出使晋国,还有一段花絮。
据《左传》记载,晏婴住的房子很破旧,齐景公想赏赐给他一套新房子,便对他说:“您那房子靠近市场,又小又潮湿,噪音大,灰尘多,不利于居住,请您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
晏婴辞谢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我的才能有辱先人,能够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满足了。而且我住在市场旁边,要买东西很容易。对于我来说,这是黄金地段啊,哪里还敢麻烦您为我造新房子?”
齐景公笑着说:“您靠近市场,想必对物价了如指掌,那您跟寡人说说,市场上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贱?”
晏婴毫不犹豫地回答:“假腿贵,鞋子贱。”
齐景公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就将砍腿的刑罚废除了。左丘明对这件事的评价很高:“仁人的话,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好处啊!晏子一句话,齐侯就减刑,诗上说‘君子如果喜悦,祸乱就很快可以停歇了’,说的就是晏子吧。”
等到晏婴从晋国回来,齐景公已经趁着他不在,将他的旧房子连同周围的一大片民房强拆了,给他盖了一座大大的住宅。晏婴拜谢了齐景公的好意,回到家便将新房子拆掉,让原来的邻居都搬回来住,对他们说:“俗话说得好,住宅不用看风水,倒是选择邻居需要好好占卜一下。咱们世代为邻,把你们赶走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去碰不合理的事情,小人不去碰不吉祥的事情,我怎么敢以身试法?”齐景公不允许晏婴这样做,晏婴便托了陈无宇去说情。面对陈氏这族的这位族长,齐景公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很快同意了晏婴的请求。
同年六月,晋平公派韩起为使者,前往齐国迎娶夫人。因为少姜这件事,子尾知道晋平公对齐国女人很好,再加上此次迎娶的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室夫人,他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位爱女心切的父亲就像《天鹅湖》中的魔法师,竟然偷偷地用自己的女儿替换了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晋平公,把真正的公主嫁给了别人。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韩起,韩起微微一笑:“我的志向是得到齐国,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它的重臣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然将子尾家的黑天鹅带回晋国去了。
从这件事情看,即便是韩起这样的君子,无论对晋国国君还是齐国国君,都已经失去最起码的敬意了。
【楚灵王的野心】
公元前539年七月,郑国的当国罕虎来到了晋国,向晋平公祝贺婚事,同时向韩起请示:“楚国每天都派人来质问寡君为什么不去朝贺他们新立的国君。如果寡君去了,就害怕贵国说寡君心向外人;如果不去,又违反了当年弭兵会盟的盟约。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特派我前来陈述,请求贵国做主。您倒是说,寡君该去还是不去?”
韩起答复很有禅意:“君侯如果心里面装着寡君,就算去到楚国朝贺,又有什么妨碍呢?反过来说,君侯如果心里没有寡君,就算早晚都来到晋国,寡君也会猜疑的。去吧,只要心里有晋国,在楚国也就像在晋国一样。”说句题外话,韩起的这段话可以赠送给现代诸多主动跑到美国去拿绿卡,再回到中国来教育老百姓要爱中国的中国人,愿他们得到安慰。
所谓楚国“新立的国君”,就是前面说到的王子围,即历史上的楚灵王。
关于楚灵王的上台,《左传》是这样记载的:
大约在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0年秋天,善于打探情报的郑国人发现,楚国人开始在其北部边境的犨(chōu)、栎、郏(jiá)三地同时修筑城池。虽然有弭兵会盟和虢之盟作为保证,郑国人仍然对楚国人这一不太寻常的举动产生了怀疑,赶紧将这件事报告了执政子产。
子产一开始也有点紧张,但是当他得知指挥筑城的是王子黑肱和大宰伯州犁的时候,便放下心来,对大家说:“这事八成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楚国的令尹王子围将要办大事,想事先除掉这两位,跟郑国没有任何关系。”
子产的判断一向准确。坊间传闻,有一天早晨子产外出,经过某一家门前,听见有个女人在哭死去的丈夫,就让车夫把车停下来,仔细听那哭声。过了一会儿,他对卫士说:“把那女人带到司法官那里去审问,她的丈夫死得蹊跷。”果不其然,那女人被带到官府,还没上刑就招供了:是她亲手勒死了自己的男人。人们都觉得很惊奇,问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子产说:“我从她的哭声里听到了恐惧。人对于自己亲爱的人,刚生病时是担忧,快死的时候是恐惧,已经死了就是悲哀。如今她哭死去的丈夫,没有哀伤而有恐惧,我就知道必有隐情。”
同年冬天,王子围奉命出访郑国,伍举担任副手。两个人还没有离开楚国边境,郢都传来了楚王熊麇病重的消息。王子围当即决定,伍举继续前往郑国,自己则连夜返回郢都探视病情。
十一月四日,王子围进入郢都,直奔熊麇的寝宫。在将熊麇身边的宫女和宦官都赶到门外后,王子围拔下帽子上的装饰带,绕在熊麇的脖子上,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送上了西天。接着又派人杀死了熊麇的儿子熊幕和熊平夏。
王子围的兄弟、时任右尹的王子比得到消息,连忙逃往晋国避难。由于走得太匆忙,他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也没有带上太多家人,全部随行人员和行李仅仅装了五辆马车。幸运的是,晋国人没有歧视他,照例供给他一百人的口粮,与先前逃到晋国的秦国大富翁公子鍼享受同一待遇。
王子围的另外一位兄弟、正在筑城的王子黑肱反应也很快,他立刻丢下手中的工作,一路狂奔,逃到了郑国。
只有伯州犁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七年前的城麇之战,王子围和穿封戌争夺战功,正是伯州犁上下其手,将本来属于穿封戌的功劳判给了王子围。因为这件事,伯州犁自认为有恩于王子围。当他听到郢都发生政变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沾沾自喜。他暗地里将朝中与王子围关系好的人排了个队,乐滋滋地想,令尹当了国君,自己说不定能够继承令尹的位置呐!再不济也该给个司马干干。那样的话,他这个从晋国流亡而来的伯氏之后就爬到了楚国权力的最高层,墙内开花墙外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万万想不到,王子围派来的使者直接冲入他的营帐,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便结束了他长达近四十年的流亡楚国生涯。
对于王子围来说,这个从晋国来的老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占着大宰这个重要的职位,还是尽早除掉的好。从杀熊麇、到杀熊幕、熊平夏,再到杀伯州犁,王子围的行事手法无一不干净利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政客,甚至不是一个阴谋家,他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刽子手,没有任何技巧,有的只是想干就干的执行力。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方式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夺取了政权,同时也为他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王子围的简单粗暴。
熊麇死后,王子围派使者到各国广发讣告。正在郑国访问的伍举接见了使者,他对熊麇之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仅仅是问了一句:“在给郑国的国书上,国君的继承人是如何称呼的?”
“寡大夫围。”
问得意味深长,回答却是不加掩饰,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这个世界:我就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我还要登上这国君的宝座,而且不准备拿出任何能够被你们接受的理由,如何?
伍举皱了皱眉头:“这样不妥,大夫怎么能够继承君位呢?”他仔细想了一阵,说:“楚共王的众多儿子中,王子围是老大,就称共王的长子围吧。”
以楚共王长子的身份,继承君位自然也就有了合法性,至少比什么“寡大夫”来得名正言顺。所谓合法性这东西,你可以扭曲它,可以篡改它,甚至可以调戏它,但是你不能忽视它。偏偏王子围就是个对合法性一点也不感冒的人,也不怕家丑外扬,反倒是伍举很紧张,赶紧跳出来为他擦屁股。
熊麇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在远离郢都的郏城,因此他又被称为郏敖。“敖”是楚国的古老方言,意思大概和酋长差不多。在有据可查的楚国历史上,共有四位国君被称为敖,另外三位分别是楚武王的爷爷熊仪(若敖)、父亲熊坎(霄敖)和儿子熊囏(堵敖)。当然,也有人认为,“敖”就是丘陵,某敖即某丘陵,算是一种不怎么尊敬的尊称。
做完这一切后,王子围便粉墨登场,自封为楚王,史称楚灵王。他的亲信薳罢被封为令尹,薳启强则被封为大宰,取代了伯州犁原来的位置。
郑国人的反应其实还挺快。郑简公第一个派使者前往郢都参加了郏敖的葬礼,同时祝贺楚灵王即位为君。这个使者便是心直口快的子大叔,他从楚国回来,向子产汇报说:“赶快准备行装吧!新任的楚王骄傲自满而且很自以为是,必定会以驱使诸侯为乐,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隔三岔五地去郢都听候调遣了。”
子产说:“是啊,看来弭兵会盟以来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了。话虽如此,没有几年工夫,他是成不了气候的,咱们没有必要这么早做准备。”
子产料事如神,这次却算得不怎么准确。原因很简单,他大大地低估了楚灵王的野心,以及将这种野心转换为实际行动的执行力。自从楚灵王即位后,楚国的使者就络绎不绝地来到新郑,质问郑简公为何不亲自到郢都去祝贺,而只是派了一个不重要的臣子去敷衍了事。
在得到了晋国人的首肯后,公元前539年十月,郑简公在子产的陪同下来到了楚国。虽然来得晚了一点,楚灵王还是很高兴,设宴招待郑国君臣,并且在宴会上赋了《吉日》一诗。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