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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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一个人精神世界发展至关重要的青少年时期,朱元璋所能接触到的外界资源太少了。史称朱元璋自小资质俊秀,《明太祖实录》载,“太后尝谓仁祖曰:‘人言吾家当生好人。今诸子皆落落,不治产业。指上曰:岂在此乎?’”原来,陈二娘曾找人算了一卦,卦上说他们家会出一个“好人”,二娘对五四说:“谁呢?这几个孩子都是一副没出息样,我看也许就应在重八身上。”从朱元璋后来的表现看,陈二娘的话算是有先见之明。
然而如果不是元末农民大起义把他颠簸出原来的生活轨道,开始了错误的人生,朱元璋再聪明也不过是一个乡下的穷孩子,注定与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
在乡村社会里,不仅仅有淳朴的人情和田园风光,也有愚昧、野蛮和对权力的盲目顺从。就在社会最底层的摸爬滚打中,底层文化精神全方位地渗透进朱元璋的身心。而随着命运神奇的改变,登上皇位的朱元璋不可避免地把他性格中的贫困文化因子更为广泛深刻地传播到整个国家和民族精神里面。终其一生,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受着农民思维方式的牢牢制约,我们在他的治国大政方针里,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淮河南岸那个小村庄的贫困文化的精神印记。
在凤阳乡下这些农民们的眼睛里,天圆地方,日升月落,小小的村野四周,景色永远不变。老一辈的生活经验对农民们有着持久的报答力,老年人因此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第九节 农民式思维
基于乡村生活经验,洪武皇帝的治国理念中表现出强烈的静态取向。他治理国家的基本倾向就是把国家的运转方式固定化,使整个社会倒退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始状态。当了皇帝的朱元璋保持着朴素的农民道德,对天下老年人施以特别的尊重。他颁布《存恤高年诏》,规定:
所在有司精审耆民……年八十、九十,邻里称善者,备其年甲、行实,具状来闻。贫无产业,八十以上,月给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九十以上,岁加赐帛一匹、絮十斤;其田业仅足自赡者,所给酒、肉、絮帛如之。
就是说,各地老年人,活到八十岁以上的,他每月给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还赐给“里士”爵位;九十以上的,每年再多给帛一匹、絮十斤,赐给“社士”爵位。见到县官,一律平行行礼。
取消宰相后,朱元璋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异想天开,认为民间老儒起自田间,淳朴老实,富于经验,于是从社会底层直接提拔辅政人员。他在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九月设立四辅官制度,以“协赞政事”,从民间找了几个普通老儒王本、杜占、龚斅(xiào)等分任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辅佐自己施政,“眷注特隆”。不过实行了一段时间,朱元璋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诸人皆老儒,起田家,淳朴无他长”,这些老人除了看孙子,别的贡献确实难以做出。于是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他不得不又废除了四辅官。
对于外部世界,农民们的基本反应是排斥、恐惧和不信任。封闭的生活状态让他们感觉安全、轻松。他们不爱冒险,只想守着前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一成不变地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虽然取天下依靠的是武力、进取和冒险精神,然而一旦天下安定,朱元璋立刻恢复了农民的保守本性。
大元帝国是一个世界性帝国,继承者朱元璋却对外面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他满足于把蒙古人赶回沙漠,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勇气和眼光,深入沙漠彻底歼灭之。日本人不断制造事端,对他进行挑衅,他也是发几道诏书,申斥一顿了事,没动过兴兵远伐的念头。他对曾给中国带来巨大财富的海外贸易不感兴趣,不但禁绝了海外贸易,甚至禁止渔民下海捕鱼,把海岛上的居民悉数内迁,“以三日为限,后者死”。
在《皇明祖训》里,他把二十多个邻国列为不征之国,以这些国家“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告诫后代,“切记不可”对它们动心思。虽然没有多少财产需要保护,中国农民世代对套院墙一直有着不衰的热情。而继秦始皇之后,朱元璋的明代又一次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来重修长城,以致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长城,基本都是明代遗物。
短视的实惠观是孤庄村生活在朱元璋身上打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记。底层文化是饥饿的产物,实用主义是它的核心,占有和保存那点为数不多的生存资源吸引了农民们的全部注意力。为了一点粮食,几间草屋,人们可以毫不顾惜地运用体力脑力,把算盘打到最精,让每一粒米都发挥最大效益。从这一点看,它是现实、精明而有效的。然而,由于生活经验的限制,农民们目光短浅,缺乏想象力。他们的精明、现实有时不可避免地变成短视和愚昧。
农民较少有机会锻炼归类、抽象、推理这些较高层次的思维能力。在他们的头脑里,世界是以实实在在的实物方式存在的,是山、河、土地、树木、庄稼、猪、牛、羊、鸡这些事物的总和。他们计算数字时,眼前总是要闪着这些事物的形象,或者想象着手指头脚趾头的样子,才能算得过来。他们不能理解超出实物层面的道理。
朱元璋和任何一个孤庄村乡亲一样,是坚定的重农轻商主义者。在他们眼里,商人都是不劳而获者。他们在土地上辛辛苦苦地用汗水换来实实在在的粮食,而商人们只是把货物从各地交换一下罢了,货物总量并没有增加,但却像变魔术一样地变出了许多额外的利润。这无论如何让他们想不通。因此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轻商的皇帝。为了贬抑商人,他特意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纱、绢、布四种衣料,而商人却只能穿绢、布两种料子的衣服;商人考学、当官,都会受到种种刁难和限制。
本来在宋代中国就实行了税收全面货币化,而朱元璋却使税收制度退化到实物制阶段。“衙门内的传令、狱丁,都由各乡村轮派,即使文具纸张,甚至桌椅板凳公廨之修理也是同样零星杂碎地向村民征取。”黄仁宇说,朱元璋的设计“等于向中外宣布:中国为世界上最大的农村集团,它大可以不需要商业而得意称心。”
第三个影响是强烈的亲族观念。“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农村社会里,血缘关系比任何关系都可靠。成为皇帝的朱元璋对任何人都抱着强烈的猜忌之心,独独对于自己的血亲却无条件地倚重信任。
虽然有历代藩王之乱的前车之鉴,朱元璋还是视而不见,固执地让他的孩子们分享皇帝的权力。他的孩子都被封为亲王,拥有雄厚的兵力,“带甲八万,革车六千”,以此防止帝国大权落入外姓之手。大臣们指出他封建诸王之策的严重弊端,他却认为这是离间他的骨肉,把进言者抓来囚死狱中,这一安排身后终于酿成了靖难之乱。他对任何人都刻薄寡恩,唯对自己的亲人奉之唯恐不厚。他规定了历代以来最薄的官俸,同时又规定了历代最厚的皇族俸禄。他规定他的亲属和后代们都要世世代代安享富贵,不必从事任何职业,以致皇族的供应成了明中期之后国家最沉重的财政负担。
第十节 农民式节俭
除了这些对帝国性格造成的深刻影响之外,农民生活给朱元璋自己留下的印记更为深刻。他终生保持着浓厚的农民习性、农民作风和农民气派。
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劳的人种。他们在计算生产成本时,从来不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好像体力和精力是一种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以任意耗用。有农村生活的艰苦打底,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勤政的皇帝之一,他从来不惮给自己增加工作量。从登基到去世,他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在遗诏中他说:“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据史书的记载,从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天之内,朱元璋批阅内外诸司奏札共一千六百六十件,处理国事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每天要批阅奏札二百多件,处理国事四百多件。仅此一端,即可想象他是多么勤奋。
在对自己的享受上,农民是最严厉的克己主义者。几千年的贫困生活积累下来,他们的节俭欲甚至已经成了一种盲目的本能,而不是一种手段。朱元璋的节俭,在历代皇帝中也堪称登峰造极。
当了皇帝后,他每天早饭,“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陈梧桐《朱元璋大传》)。他所用的床,若无金龙在上,“与中人之家卧榻无异”。他命工人给他造车子造轿子时,按规定应该用金子的地方,都用铜代替。朱元璋还在宫中命人开了一片荒来种菜吃。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正月的一天,朱元璋拿出一块被单给大臣们传示。大家一看,都是用小片丝绸拼接缝成的百纳单。朱元璋说:“这是做衣服的边脚料,我让人缝成一块布,省得丢掉可惜(此制衣服所遗,用缉为被,犹胜遗弃也)。”他对浪费是如此深恶痛绝,有一天退朝,见到两个太监穿着新靴子在雨中走路,朱元璋大怒,立即把他们叫住痛斥:“靴子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做一双得费多少工!汝何不爱惜,乃暴殄如此!”叫人把这两个太监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
又有一天,见到一个官员子弟穿一身值五百贯的华丽衣裳,朱元璋大不适意,教训他说:“如今你借父兄的光,生长于膏梁纨绔之下,农桑勤苦,邈无闻知。一件衣服花了五百贯!这是农民数口之家一岁之资也,而尔费之于一衣,骄奢若此,岂不暴敛?自今宜切戒之!”
像每个农民一样,朱元璋有着强烈的乡土观念。他手下的功臣,绝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老乡。登基之后,他觉得哪个地方也没有老家好,越来越想念淮河南岸的那个小村。“圣心思念帝乡,欲久居凤阳。”凤阳本是贫瘠之地,立国之初,他却坚持把国都定在这里。虽然大臣们多次劝谏,也不动摇。农民们生活中一再节省,盖房子时却会倾其所有。同样,为了经营中都凤阳,一贯坚持轻徭薄赋的朱元璋也劳民伤财,不惜人力物力,先后征用了几十万军人和工匠,花钱唯恐不多,用料唯恐不精,为求坚固,石缝里都灌上铁汁。不料工匠们不胜劳役,用“厌胜法”①表示愤怒。气急败坏的朱元璋把大批工匠杀掉,衣锦还乡的计划也因此而落空。要不然,淮河南岸那个“十年倒有九年荒”的贫瘠小村,就真的成了大明王朝的首都。
①厌胜法,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老百姓俗称为下镇物。所谓镇物就是工匠偷偷放在别人房中、器物中的那些据说会给人带来坏运的泥人、木人、弓箭、剪刀、纸人等东西。
第二章 流氓生涯:开国帝王的必经之路
第一节 青春期的意外打击
元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春,朱重八还不满十六周岁,放到现在,还不过是一个初三学生,正懵懵懂懂地处于青春期的好奇、甜蜜、惆怅、早恋以及离家出走之中。十六岁的他却已过早遭遇了命运的猛烈一击。
俗话说“羊马年,好种田”,然而1343年这个羊年却一夏无雨,粮食减产一半。转年又是数月不雨。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庄稼枯黄瘦小,死活不肯离开地皮。所谓祸不单行,就在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挽救这点庄稼的时候,一场浩大的蝗灾袭来,大地上残存的一点绿色也被一扫而光。
本来就不敢多下的米,每顿饭时又少放了一碗。从草木返青开始,人们就四出剜野菜、剥树皮,搀在粥里吃。两碗野菜稀粥吃进肚里,一泡尿又都撒光了。人们饿得头昏眼花。六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如果走进安徽凤阳,你会看到不少人走路都摇摇晃晃,连坐在墙脚的年轻人都瘦得浑身皮肤打褶。孩子们关节突出,面黄肌瘦,眼睛越发显得大,只有小肚子鼓鼓的,其实盛的不过是地瓜叶和野菜汤。
上天显然是存心和人们过不去了。就在人们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的时候,瘟疫又来了。症状是突然发高烧,上吐下泻,人很快虚脱,一般挺不过三五天就死了。一开始人们还没有在意,当每个村子边上都添上几座新坟的时候,恐慌才笼罩了整个凤阳。人们明白,这是上天又“收人”了。不少人家打起包裹,锁上院门,开始逃难去了。
朱五四逃了一辈子难,如今已六十四岁,须发皆白,身躯佝偻,实在逃不动了。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饱过的老人,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习惯于欺凌弱者的病毒首先把他列为攻击对象。老头全身高烧,嗓子红肿,躺在床上绝望地呻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