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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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1029次水灾的记载,水旱灾害加起来几乎平均每年一次。其他的自然灾害,如蝗灾、雹灾、风灾、疫灾、地震等,则举不胜举。如此频繁的天灾,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人祸:三千年前的黄河流域,到处是森林与沼泽,水草肥美,风调雨顺。然而,由于几千年的过度开发,森林被砍光了,沼泽被排干了,黄河成了悬河,土壤蓄水能力严重下降,小旱每每变成大旱。几千年来,北方农民的生活越来越艰辛,与自然环境的恶化不无关系。
据元史记载,有元一代近百年间,全国遭遇大水灾94次,大旱灾62次,大蝗灾49次,大饥馑72次。也就是说,平均每年都有两三次大灾。最严重的时候,人相食的记录达十余次之多。这就是环境恶化的直接恶果。即以朱元璋家乡的淮河为例,它之所以频频为害,主要是因为人类活动改变了它的自然生态和流向。
而欧洲的气候比较稳定,由于海洋性气候的调节,西欧的气候要比同纬度的中国北方暖和得多,它的降水虽然不及中国南方,但远胜北方,足够农业灌溉使用。因此欧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中国北方那种赤地千里的现象。两相对比,诚如邓拓所说:“我国灾荒之多,世罕其匹。”有的西方学者甚至直呼中国为“饥荒的中国”。
第六节 吸血的官员们
中国贫困化的第三个因素是中国庞大的官僚体系。专制制度的发达使中国官僚体系的早熟和完整举世无匹。官僚体系的庞大,使它在一定程度上脱离皇权,成为一个独立的利益集团,具有无法抑制的疯狂扩张的冲动。每个王朝建立后,官僚队伍的人数都直线上升,与此同时,农民的负担也自然直线上升。生之者寡,食之者众。在每代王朝建立之初的三五十年“清明之治”时,农民的负担会暂时减轻,会积累一些财力来改善生活状况。而过了头一两代皇帝,则负担就迅速加重,普通百姓生活难以为继。
在历代大一统王朝中,蒙古人建立的大元属于统治技术较为粗糙的一类。蒙古人本不懂农业,当初南下之际,曾想将汉地“悉空其人以为牧地”,也就是说,把农民消灭干净,把良田改造成牧场。还是在耶律楚材的劝说下才改变了主意。耶律楚材打动蒙古统治者的主要理由是改为牧场,收益不如剥削汉地农民大。
基于这种思维方式,蒙古人的剥削比史上其他任何大一统王朝要更赤祼祼。元朝将全国人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公开实行民族歧视政策。为了防止汉人反抗,蒙古人规定,不许汉人学习武艺,不许汉人上山打猎,甚至夜间禁止汉人通行。《元史·刑法志》载:
诸夜禁,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
违者笞二十七,有官者听赎。其公务急速,及疾病死丧产育之类不禁。
也就是说,每天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老百姓不许上街行走。和这一条相配合的是在以上时段,不许百姓点灯。汉人百姓,生活如同奴隶。
经济上的剥削比政治上的歧视更令底层百姓难以承受。蒙古皇室手笔粗豪,挥霍阔大,日常生活奢靡无比,宫廷的花销大得惊人,据天历二年(公元1329年)中政院的报告,“皇后日用所需,钞十万锭,币帛五万匹,绵五千斤”。他们做起佛事来更是漫无节制,最多时一年做佛事五百多次。据延禧四年(公元1317年)统计,每年内廷做佛事,要用面四十三万九千五百斤、油七万九千斤、酥油二万一千八百七十斤、蜜二万七千三百斤。
这些费用最终是由底层社会来承担。还是以朱元璋家为例:元朝实行职业世袭制,将一部分人户另立户籍,承担某种专业性的徭役,如站户(承担驿站的徭役)、矿冶户(开采铁、银等矿)、猎户(从事打捕)、水手户(充当河运与海运的水手)、灶户(煮盐)、窑户(烧造瓷器)等。朱家巷的朱家先祖们本来是淘金户,按规定,每年需向官府交纳金子。但南京附近并不产金,于是只好靠卖粮换钱,再到远处买金子充数。这样折腾几年,把仅有的一点家产赔光,才不得不北渡长江。然而到哪里都逃不脱官府的搜刮。五四逃到淮北之后,还没有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官府就开始来收税。按照元朝规定,淮河南北的农民要缴纳人头税、农业税和科差。人头税每人二石谷,约合今天的360斤。朱五四家三个成丁,就要缴1080斤谷。税粮要由税户自己输纳进仓,按国家规定,每石税再纳鼠耗三升,份例四升,而实际征收的要远远大于这个规定。元代前期官员胡祗矞说:“鼠耗、份例之外,计石二三可纳一石谷。”如此算来,1080乘以125%,就变成了1350斤。科差主要包括丝料、包银、官吏俸钞三项,是按户缴纳。规定每户纳丝1。4斤,包银钞四两(银钞二两合银一两),官吏俸钞五钱至一两。按购买力计算,元代一两银值四石谷,则三两多银值2160斤谷。所以三丁之家,一年要负担3510斤谷的负担。我们估算朱家那时每个劳动力可生产粮食2000斤,则总产量6000斤中的一多半要交给国家。这尚是国家正式规定的税收,各地政府的层层加税还不在此列。
从战国到明清,两千多年间,中国的农民,只有在农民大起义后建立的新王朝初期,能够温饱有余。而其余大多数时期里,都处在仅能勉强维持生存的处境之下。据庞卓恒在《人的发展与历史发展》中介绍,在正常年景下,中国农民一般状况下每年产品的剩余率不会大于5%。而中世纪一个占有全份地的普通英国农奴户净余率为26%。他们一年生产的粮食约为4641公斤,除去租税、种子、口粮后约可净余粮食1224公斤。从这个数字看,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和欧洲农奴比起来要低很多。
由此可见,中国官僚阶层对广大农民的剥夺,远远严酷于欧洲的庄园主。中国农民被迫在简单再生产中耗尽全部潜能,使他们无法像西欧的农奴一样,有剩余财力来发展自己的智力,拓展自己的活动空间,由此推动起一个又一个的促成封建制度解体的重大历史变迁。
第七节 中国文化的贫困基因
贫穷从来不是好事。贫穷遮蔽了人的眼睛,让他看不到食物以外的东西;贫穷枷锁了人的身体,让他像动物一样不停地被原始欲望折磨;贫穷剥夺了人的力量、尊严和权利,让他在自然、神灵和权力面前自觉软弱,卑躬屈膝。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学者刘易斯提出了“贫困文化”的概念。他总结的贫困文化的特征我国从古代直到解放前都具备。如较高的死亡率,较低的估计寿命,较低的教育水平,为生存而进行长期奋斗,典当,过着受束缚的生活,终生忙碌而无闲暇,向往权力,大男子主义,只顾眼前,不信任政府,软弱无能,对地位差异敏感而缺乏阶级觉悟等等。这种贫困文化使人们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无助感和自卑感。他们目光短浅没有远见卓识,他们视野狭窄,不能在广泛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去认识他们的困难。
我们得重新定义文明与财富的关系。财富让人有了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关心自己的内心,关心视野以外的大千世界,思索那些与胃无关的奢侈问题。财富是文明生长的土壤。
古希腊文明就是建立在滚滚而来的金币之上的。因为贫瘠的土地无法养活自己,希腊人不得不尝试外出冒险。庞大的希腊船队源源不断地输出葡萄酒、橄榄油、陶器,运回粮食和金钱。有位经济史家断言:“公元前六至四世纪之间,希腊经济正飞速上升……若充分估计不同时代的具体情况,雅典经济给人的印象与十九世纪的欧洲有点相似。”
富裕起来的平民要求政治权利,最终导致了民主政治的生成。
而中世纪之后,欧洲之所以能冲破黑暗,迎来文艺复兴,根本原因也在于随着生产技术的改进,欧洲的农奴能够越来越富裕,并且可以和封建主讨价还价,获得市民身份。他们的教育水平不断提高,精神力量不断增长,最终推动了商品货币化的浪潮,迎来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而中国却一直在贫困化过程中越陷越深。与西方社会的上升趋势相反,中国历史的发展却呈下降趋势。如前所述,中国农民的平均耕地在宋朝以后,再也没有回到人均十亩的水平以上。因此,宋代在中国文明史上成了最后一个辉煌的朝代。在那之后,元、明、清三代,贫困化的加剧日益消耗着中国人的精神,使中国文化进入了长期的停顿和倒退。“贫困对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堕落所造成的后果是无法衡量的”(查尔斯·威尔伯)。一个家族衰落贫困之后,其家族成员往往会由往日的信心十足意气风发而变得精神萎靡、气质鄙俗,而其家长的作风则也会日益目光短浅、专制、粗暴。中国的变化正与此类似。自宋朝灭亡之后,高贵气质和人文气息在中国文化中越来越淡薄,盛唐时的自信和宋代的优雅再也没能复现。相反,拘谨和懦弱日甚一日地在中国人的性格中发展壮大。
赤贫出身的朱元璋,则是中国文明劣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推手。
第八节 朱元璋的精神基础
从降生在这个世界上起到十七岁以前,朱元璋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农村。
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从南岗到北坡之间熟悉的一草一木。他所接触过的人,不过是村子里那百十口老老少少。
朱元璋符合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的一切条件。从懂事开始,他就开始了劳动生涯,跟在娘的屁股后面拔草,和小伙伴们上山打柴。十多岁开始,就去给地主放牛。穷人的孩子好养活,虽然吃的是世界上最恶劣的饭食,也没有耽误他长成一副魁梧的身材,只不过容貌丑了点:脑袋很长,下巴宽大,整个一张驴脸。《明史》含蓄地称他“姿貌雄杰,奇骨贯顶”。
虽然出生于世代赤贫之家,朱元璋却从小智商奇高,脑筋够用。又因为身强力壮,打架在行,他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他无师自通,知道怎么摆弄各类性格不同的孩子:那几个身强力壮有本事的,他加以笼络,为我所用。
其他那些跟屁虫,他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全村的小孩子都归于他统一领导之下,老老实实听他指挥调遣。
这个未来的皇帝最爱玩的游戏是“做皇帝”。“你看,虽然光着脚,一身蓝布短衣裤全是窟窿补丁,破烂不搭,他却会把棕树叶子撕成丝丝,扎在嘴上作胡须,找一块车辐板顶在头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让孩子一行行,一排排,毕恭毕敬,整整齐齐三跪九叩头,同声喊万岁。”(吴晗《朱元璋传》)谁叩头叩得不响,当时走下去,一脚撂倒,然后再叫边上的孩子继续打,直到打得他肯把头叩得嘣嘣响,脑门上长出大包为止。
唯一的文化活动就是听四邻八乡游串的说书先生来讲书了。什么《隋唐》、《三国》、《杨家将》、《大宋宣和遗事》。在这些评书里,他知道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知道了朝廷之上有“忠臣”、“奸臣”,知道了“宋太祖一条哨棒,打下四百八十座军州”。对于到今天为止的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这些评书演义,也就是传统文化中的粗糙的底层文化产品,而不是那些高雅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才是他们真正的精神基石,奠定了他们一生的思维模式。
朱元璋的童年实在是太平凡了。一般人出名之后,老乡们总会给他附会出一些如何幼年颖异、天生不凡的传说。可怜朱元璋的老乡们制造起这类本不需要太多原料的传说,都觉得有些困难。制造来制造去,不过编出了这样一个笨拙的故事。说是朱元璋和伙伴们一起在山上放牛,肚子饿了。有人说要是有碗白米饭吃就好了,那一个说吃肉才香,越说大家肚中越火烧火燎。
朱元璋指着眼前的牛说,这不就是肉吗?想吃咱们宰一条尝尝。有人说,那回去不得被打烂屁股啊?朱元璋说,管他呢,先快活一顿再说。说着抄起一把砍柴斧,就把一条小牛犊给宰了。有人带头,大家也就不怕了,有人帮忙剥皮,有人去捡树枝,生起火来,大家痛痛快快吃了顿烤牛肉。不一会儿,地上只剩下一条牛尾巴。吃完牛肉,大家才害怕起来,谁也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朱元璋脑筋一转,把牛尾巴插在山石缝里,和大家约好,就说小牛钻进山洞里了,怎么拉也拉不出来。大家齐声说好,一哄而散。
这么弱智的传说当然不可能是真事。这个本来为神化朱元璋而制造出来的拙劣故事,唯一透露出的真实信息,却仍然是贫困和饥饿。
在对一个人精神世界发展至关重要的青少年时期,朱元璋所能接触到的外界资源太少了。史称朱元璋自小资质俊秀,《明太祖实录》载,“太后尝谓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