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终结-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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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多年。因此,它只能是双方长期探索和深思熟虑的结果。
董仲舒是乙方的代表,他代表着一种学说和一个阶层。这种学说就是儒学,这个阶层就是〃士〃。士,原本是邦国时代最低一级的贵族,其上依次是大夫、诸侯和天子。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他们都是〃领主〃。士却没有领地,顶多有一块没有主权和治权的田地(士食田)。没有领地,所以没什么家产。因为是贵族,所以不事生产。没有家产又不事生产,就只有〃寄生〃。所以士的依附性极强。他们是〃毛〃,必须依附在一张〃皮〃上。事实上,士的安身立命之本,无非修齐治平。修,就是修身;齐,就是齐家;治,就是治国;平,就是平夭下。第一件事是士自己的,后面三件事则分别是大夫、诸侯和天子的,但需要士来帮忙。也就是说,士,首先要管好自己,加强道德修养,学成文艺武艺,这就是修身;然后帮助大夫打理采邑,这就是齐家;辅助诸侯治理邦国,这就是治国;协助天子安定四海,这就是平天下。总之,士一定要有所作为,也一定要有所依附。于是,文士便依附于诸侯大夫,替他们出谋划策(也兼做文秘); 武士便依附于霸主袅雄,替他们出生人死(也兼做刺客)。而且,由于士没有不动产,所以流动性很大;又由于他们有一技之长,所以颇受欢迎。因此,士们便朝秦暮楚,出将人相,游走于各国之间,号称〃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叛)魏魏伤〃(王充《 论衡· 效力》 ),成为春秋战国时期一股十分活跃的力量。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士虽然没有领地,也没有主权和治权,却有自由人的身份和一身的本领。而且,正因为他们没有领地,也就没有拘束,反倒比天子、诸侯、大夫自由,当然可以今天依附这个,明天帮助那个。但是,邦国制度解体,天下归于一统以后,这个活跃的力量就成了帝国的不安定因素。这时,做文秘的文士已成为儒,做刺客的武士已成为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们都为集权制度所不容,于是有汉武帝的剿灭武侠,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可惜,侠也好儒也罢,都剿不胜剿。他们就像那〃离离原上草〃,当真〃一岁一枯荣〃。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跳出来破坏捣乱,包括侠的无法无天和儒的胡说八道。
何况武侠可以剿灭,儒生却不能杀光。因为武侠的任务可以由军队来承担,儒生的工作却无法由吏员来完成,除非那吏员原本是儒生(文官)。我们知道,帝国作为权力社会,它在本质上是〃文治〃的(即依靠权力这种非典型暴力来维持统治)。既然本质上是〃文治〃,文官和儒生就是治国的主要依靠对象了。所以儒生不但不能〃剿〃,还得〃用〃。问题在于,从邦国时代过来的儒生还保留着自由散漫和仗义执言的个性。因此,如何让这些搞惯了〃自由化〃的儒生为其所用,是帝国必须考虑的问题。
另一方面,儒生也在寻找出路,而最好的出路莫过于为帝国效劳。这一点他们倒大多想得通。第一,儒生作为〃毛〃,总归要依附在一张〃皮〃上。附在诸侯身上是依附,附在皇帝身上也是依附,没什么两样,而且附在皇帝身上更体面,再说除了皇帝也没别人可依附。第二,儒生饱读诗书,原本就是要为政治服务,即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果不为帝国效劳,岂不是浪费?第三,儒生的抱负,如前所说,从来就是〃修齐治平〃。现在,身已修好,家无可齐,如不〃平治天下〃,如何施展抱负?而如不投靠帝国,又如何经世济民?再说,如果这样一些知书达理、通晓先王之道的人不去治理国家,却让昏官武夫胡作非为,则奈天下苍生何?于心不忍啊!
有了诸如此类的〃正当理由〃,儒生便认为应该尽可能主动地投怀送抱。因此,汉高祖天下初定,叔孙通就赶去效力;汉武帝金殿问策,董仲舒就对答如流。一方正要招安收编,另一方也正要卖身投靠,双方各有所需,自然一拍即合。
不能说在此之前就没有人起过这种念头,帝国也应该早就看出了士们既独立又依附的双重性,这是他们能够达成交易的根本原因。然而董仲舒与汉武帝一拍即合,却因于一个更重要的共识,那就是:统一的帝国应该有统一的思想。据《 汉书· 董仲舒传》 ,董仲舒对汉武帝说:孔子作《 春秋》 ,讲的就是天下一统。这是宇宙间的永恒规律(天地之常经),人世间的根本道理(古今之通谊)。可是现在,学说不统一(师异道),议论不统一(人异论),各人有各人的主义(百家殊方),各派有各派的路线(指意不同),皇上不能一统天下(上无以持一统); 国家无法制定政策(法制数变),人民无所适从(下不知所守),怎么能做到孔子提出的〃大一统〃?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没有统一的思想,哪有统一的帝国?
这是秦始皇也曾考虑过的问题,只不过他选错了对象(推崇法家),找错了帮手(以吏为师),用错了手段(焚书坑儒)。法家思想是一种政治谋略学,用来武装帝王可以,用来教育人民就太不合适。法家思想培养的吏员,也只能处理一些技术层面上的问题,教化民众则力不从心。像商鞅那样使用暴力就更是大错特错,思想问题岂是暴力可以解决的?汉初提倡的黄老之学也不行。那种思想倒是温柔,却只能造就清静无为和一盘散沙,不能造就大一统,更不能帮助好大喜功的君王成就霸业和帝业。但是现在好了,董仲舒帮帝国解决了这个难题。董仲舒告诉汉武帝: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这就是儒家思想。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经过董仲舒改造的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是一种蕴含着社会理想的政治伦理哲学。按照儒家的学说,理想的社会应该既有秩序又很和谐,既有等级又有诗意。这其实也是帝国的理想――天下一统,井然有序,安定祥和。当然,儒生可能更看重〃仁爱礼让〃的诗意,帝国则更看重〃君君臣臣〃的秩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共同把儒学当作旗帜和招牌。何况先秦原始儒学经董仲舒的改造后,已经掺入了阴阳五行之类的玩意,构成了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按照这个体系,人道即天道。天尊地卑,所以君尊臣卑,官尊民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皇帝理所当然地占有宇宙秩序中的最高地位,这当然很对帝国的胃口。
儒学的另一个好处,就是简单易行。比如〃出必告,反(返)必面〃(出门的时候要告诉父母一声,回来后也要打个招呼),就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这就有利于统治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庶民,有利于帝国思想的深人人心。既能尊君,又可愚民,还便于操作,岂有不钦定为官方意识形态之理?干是从汉到清,中国的思想学术界就几乎成了儒家的一统天下;而那个原本脱颖于百家争鸣的儒学,则由一家之言的民间思想,变成了至高无上的官方哲学。统治者可以用来治国,也可以用来杀人,当然,更多的是用来谋杀各种思想。
董仲舒不愧为〃帝制思想家〃,他确实为帝国的长治久安找到了一个良策。在此后的两千多年里,尽管王朝的更替在所难免,帝国制度却稳如泰山。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思想对人们尤其是对知识阶层的影响。即便在王朝的末年,士人(读书人)也很少参加造反,顶多也就是几个〃落第举子〃混迹其间。另一个可以用来作为佐证的事实是,将起义者们凝聚在一起的也从来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非儒家甚至反儒家的民间宗教信仰,从汉代的赤眉、黄巾、五斗米教,到后来的白莲教、太平天国,都如此。
这也是一笔双方都很合算的买卖。儒生向帝国奉献自己的知识和忠诚,帝国向儒生开放自己的官位和傣禄;儒生从帝国那里谋取了生存的空间,帝国把儒生从潜在的反对派变成了国家的支柱;懦生利用自己的知识给皇帝的至尊地位披上合法的外衣,帝国利用自己的权力让儒学在诸多学说中独尊;儒生获得了对意识形态的垄断,帝国则把它变成了自己的统治工具。一个独尊,一个至尊,一个垄断,一个把玩,他们当然会拍板成交。
这又是一笔不平等的交易。尽管帝国承诺要按照儒家思想来治国,但在事实上,帝国是行王道还是行霸道,却完全由不得儒生。王道好用够用时,自然不妨温文尔雅,歌舞升平,一旦不够趁手,就会翻脸不认人,大打出手,甚至杀人如麻。总之,帝国可以随心所欲地拒不履行合同,谁都奈何不得。相反,儒生却必须履行〃魔鬼协议〃―― 从此交出灵魂,不再有自由的思想和思想的自由。而且,由于董仲舒代表儒生所作的这一次集体出卖,中国知识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还要遭受无数次磨难和摧残。
但对于汉武帝来说,这一手却堪称〃高明之至〃。从根本上讲,他和秦始皇一样主张统一思想。他的〃独尊儒术〃,其实正是秦始皇〃焚坑事业〃的继续。但他知道,要统一思想,靠杀人是不行的,得靠诛心。韩非有云:〃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韩非子· 说疑》 )那么,杀其人就是最次的了。相反,收买人心则是成本最低而效果最好的办法。当然,软硬兼施仍有必要。独尊儒术就是软,罢黔百家就是硬。显然,这里只有手段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正如顾领刚先生《 秦汉的方士与儒生》 所言:〃秦始皇的统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读书,他的手段是刑罚的裁制;汉武帝的统一思想是要人民只读一种书,他的手段是利禄的诱引。结果,始皇失败了,武帝成功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帝国制度靠独尊儒术得以延续,也将因罢黔百家而丧失活力。〃百家罢后无奇士,永为神州种祸胎〃(于右任语),诚哉斯言!只不过这笔账要到很久以后才会得到清算,而且得由大清帝国来埋单。
第二章中央集权 四 盛极而衰
靠着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手段,汉武帝统一了政权,统一了财政,统一了武装,还统一了思想。于是,他就将中央集权的帝国制度发展到了第一个高峰。在他的治下,帝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全盛。疆域既广阔,文化亦繁荣,丝绸之路延绵万里直抵欧陆,中华文明远播四海天下归心,汉帝国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然而,就在汉武帝的时代,帝国的危机也已经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前面说过,帝国是权力社会的成熟形式和典型形式,其特点则是集权。虽然集权未必专制,专制未必独裁,但汉武帝这个人,却多半是专制和独裁的。而且,正是由于他的专制和独裁,不但朝中大臣和地方郡守常常自裁以为解脱,就连太子刘据和皇后卫子夫也终于自杀。结果,此公驾崩之时,继位的竟只能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即昭帝刘弗陵)。帝国的最高权力,包括废立皇帝的权力,从此落人外戚手中先是为大将军霍光所掌握,后是为大司马王莽所把持。他们或者视废立为儿戏,或者视皇帝为玩偶。公元前74 年,年仅二十岁的昭帝去世,霍光先是迎昌邑王刘贺继位,二十七天后,又宣称这个皇帝〃昏乱〃,另立十八岁的武帝曾孙刘询(即宣帝)登极。这是视废立为儿戏。公元1 年,哀帝去世,王莽迎中山王九岁的儿子刘???(即平帝)继位,五年后又立了个两岁的孩子,来继承相传是被他毒死的平帝。这是视皇帝为玩偶。三年后,王莽干脆连这个玩偶也不要了,自己登极当了皇帝,大汉王朝也就因此而被腰斩为西汉、东汉两截。这都是汉武帝刘彻之遗祸。
汉王朝虽经光武帝刘秀〃中兴〃而起死回生,但整个帝国已难再有起色,不过勉强维持而已。后汉二百年的历史几乎乏善可陈,有所作为的也就是前面三个皇帝、,即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和章帝刘???。其他那些皇帝,不是弱冠践???,就是在襁褓中被拉来充数,其中甚至有四个皇帝连十岁的生日都没来得及庆祝。帝国的最高权力则或为外戚把持,或为宦官窃取,或为女主搅和。等到野心勃勃的军阀董卓,率领所谓〃勤王之师〃进京来杀宦官的时候,他就顺手把汉帝国也一并杀掉了。据《 后汉书· 献帝纪》 ,建安元年(公元196 年)七月,被劫持的汉献帝重返洛阳时,竟是〃百官披荆棘〃; 〃饥死墙壁间〃。武帝时的恢宏气象而今安在哉?但只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也许,这就叫〃盛极而衰〃?
这样一个过程在唐帝国那里又重演了一遍,只不过来得更快,也更具戏剧性。这是一段不断被人提及说起,反复被人编撰演绎,并用多种形式(著作、论文、小说、诗歌、戏剧、电影)来回顾的历史,因此特别值得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