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意 楼上黄昏(宫廷战争文、帝王攻、将军受、强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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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早日想明白。如此倒也省去朕用些非常手段……”
“告辞。”我冷哼一声,仿若未闻,只朝他潦草一拱手,便转身扬长而去。
听闻身后韩楼恭谦地告辞之声,也未曾顿住脚步。一口气行至宫门外,方听见身后有人的脚步声自远而来。
回国头一望,正是韩楼。只见他此刻负手立于斜晖之中,笑容恬淡,衣袂飘飞,观之气度非凡。
我微微一愣,只觉得此人和方才萧溱面前阿谀奉承之人,倒判若两人了。
思量间,韩楼已缓缓行至我面前,对我拱手一揖,微笑道:“独孤将军为何走的那么急?”
我轻轻一笑,正待开口,却忽然愣住一瞬。四顾瞥见周遭人迹稀疏,又作势回头一顾,皱眉笑道:“韩大人方才所唤何人?”
“自然是独孤将军,”他牢牢地盯住我,清俊的面容里浮现出一丝从容的笑意,“便是你独孤鸿。”
我觉知他此刻开口,话语间比方才又多了几分肯定。却只是扬起嘴角笑道:“韩大人说笑了。独孤鸿拒降自断,头颅已送回后殷,此天下皆知。诚如皇上所说,我今日殿上之言,不过玩笑而已,韩大人切勿放在心上。”顿了顿,又朝他一揖,笑道,“在下秦远,字子翩。”
“皇上所言,他人自然不会怀疑。”而韩楼言及此,刻意顿片刻,才道,“但我,却认得独孤将军的。”
我作揖的手微微一滞,含笑抬起眼来与他对视。他眸子清澈如水,然而除却淡其间淡淡的笑意,却教人再无法从中看出任何蛛丝马迹。只是这笑中,观之已隐有一股成竹在胸之气。
我望着他,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散去了几分。只觉面前这人虽然恭谦,却不可揣度。然即便如此,却又让自己莫名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心中正暗自思量如何作答,却见他忽地展颜一笑,道:“玩笑而已。秦先生勿要见怪。于是,这便告辞了。”
我站在原地,见他转身走出几步。忽然高声叫住他,笑道:“天色尚早,可否请韩大人陪我薄饮几杯?”
韩楼收回步子,回首面上亦添了些笑意,作揖道:“乐意奉陪。”
*****
临风阁上,我和韩楼相对而酌。
窗外渐已华灯初上,人声却越发繁密起来。据韩楼所言,此街名曰龙兴,自皇城中轴线伸出,笔直向南,贯穿整个建康,乃是南周当下最繁华的街市之一。
酒过三巡,其间也不过互相聊了些江湖见闻,略略熟络了些。只是自方才屋外一阵喧哗将话题打断之后,便再无人开口。
我往玉杯里添了些酒,却不饮,只是将其放在手中把玩。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淡淡问道:“方才于御书房听韩大人与皇上所言,大人原先可是在雷州为官?”
“先生所言不假。”许是不善饮酒的缘故,韩楼此刻面上已微微泛起一阵红晕,却不自觉,神态依如往常,“两年前坐罪,左迁至雷州刺史。”
“如今新皇登基,不仅将大人召回,反而授以高位,先生虽深藏不露,胸中却定有经世之才,鸿鹄之志罢。谪居于雷州偏远之地,确是屈才了。”我将玉杯置于唇边,说罢此言,方一饮而尽。
“蒙皇上错爱而已,‘经世之才’‘鸿鹄之志’又岂敢自夸。吾生须臾,纵无数心志理想,只怕终要被生生磨去了棱角,末了只求一处安生罢了。”韩楼目光淡淡落在手中玉杯内,缓缓道。
我听出他话里一霎而去的苍凉之意,隐有生不逢时之感,心内忽有些触动。握了握手中空空如也的玉杯,诚恳道:“韩大人此言却是过于悲戚了。实不相瞒,今日堂上虽未承认,但大人一言,却是字字说中我心事。大人既能出此精妙之语,想必定有感同身受之感,又岂是甘于固守现状,得过且过之人?诚如大人今日所言,淮阴侯韩信尚能忍一时胯。下之辱,终成大事,人若皆能如此,又怎会等不到自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之时?”
言语之间不觉说得慷慨激扬,末了却见韩楼翩然一笑,淡淡道:“既明此理,既有此言,于自身,却又为何忍不得一时之辱呢?独孤将军。”
我把玩玉杯的手忽地顿在原处,没有说话。
“独孤将军,我今日殿上所言,绝非盲从圣意之举,实乃真心相劝。”见我不置可否,韩楼放下玉杯,收了几分笑意,望着我徐徐道。
我抬起头,定定地于他目光相接许久,忽然间释然地笑出声来。
“你我初见,你却为何真心相劝?”我观其神色,心知此事已再瞒不过,出言反倒平静了许多。
“你可知,那便是因为,”韩楼扬起嘴角,目光里却而过一霎凄迷之色,“我亦……曾在后殷为臣。”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
第十回 一举何艰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
我闻言,一时间竟惊得说不出话来。而他反倒换做一副平静之态,只是抬手地往自己空杯中添了些酒。
“原是因此,你才那般肯定,我便是独孤鸿?”许久之后,我才缓缓笑道。
“如何不能肯定?于朝堂之上,目睹你得胜回京接受封赏,已不下数次了。自是神采俊逸,意气风发……”韩楼微微展颜,举起玉杯,一饮而尽道。
“往事何须再提,”我打断他笑道,“纵当年如何,今日却已沦为阶下囚徒,便连姓名也随那衣冠入了土。世事多变,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罢。”
抬头望了望窗外,却见月已高升。人世沧桑,也便是只有这当时皓月,方还向人依旧了。
对于我被俘至此的详情,韩楼并不清楚,我便悉数告知于他。而言语之间,亦是听道了些自己这数年来的种种经历,未想竟是坎坷至此。
原来,韩楼本在后殷任翰林院典簿,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而五年前一日,丞相宇文硕忽亲自宣他入府中,将一件机密之事吩咐与他。之后,韩楼悄无声息地辞去了官职,却是独自来到这淮南之地。几经辗转,终是取得了功名,入京做了官。
而时下南周后殷战事频繁。宇文硕吩咐他的机密之事,便是探得周廷内外要事,及时飞鸽传书于后殷。
韩楼为人谨慎,心思缜密,如是三载,周廷内并无一人觉察。然而自两年前南北进入暂时和平之期后,韩楼却彻底失了与后殷的联系,落得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果。便只能这般生生留在南周,进退两难。之后更是遭人加害,背上受贿之名,被贬至雷州为官。如此一晃便是数载时间,直至今日方能回到京师之地,却已不知此身何益。
我听完默然良久。难怪今日他殿上所言对我触动至深,原来竟同是天涯沦落人。心下暗叹,这番至深至切之感,也自然只有曾亲身经历之人,方才能如此感同身受的。
“今日在御书房,闻你所言皆溜须拍马之辞,倒险些让我以为你不过奸佞之流了,”我低头望了望落入杯中的月色,顿了顿笑道,“如今想来,你却是不愿为萧溱所重用罢?”
“既不能为国事尽力,强活于世,已是苟且,又岂能效命于敌国?”韩楼叹息一声,徐徐道,“若非白日在殿上见到你,我恐怕真决意要碌碌此生了,便如……”
“便如那徐庶徐元直一般,身居曹魏,而终身不献一计?”我淡淡接过话头,随即望着他笑道,“几曾料想,异国之地,也有知己……”
“既如此,子翩此番便听我一言如何?”韩楼缓缓放下玉杯;抬眼与我对视。他双眸清亮有神,其间泛着几分期许之色。
我垂下眼看向杯中,许久才轻笑道:“不需你说,这其中道理,我又何尝不懂?”
“忍辱负重自是人人都懂,然而能做到卧薪尝胆,尝便问疾的,千古之下,便也只有越王勾践一人。但若非如此,廿载之后,他又岂能复仇雪耻,登临霸主之位?这其间道理,本就不在于是否明了,而在于能否忍一时之辱而为之。”韩楼顿了顿道,“子翩,皇上既然赏识于你,大费周章欲留你为其所用,若一味抵制反抗,难保日后不会受些活罪。况萧溱毕竟是帝王,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若他一日对你不愿再做容忍,下令将你诛杀亦有可能。与其如此,不如善用此不杀之特权,假意归降。虽身留在南周,但可保此身无恙。日后寻得时机,北归后殷,重拾战甲,到时子翩苦心,相信建盛帝自然理解。如此岂非比逞一时之死忠,白白死在此处要好上许多?”
“北归后殷,重拾战甲……”我回味着他的话,轻轻摇晃着手中玉杯,听到最末一句的时候忽然抬起眼同他四目对视。
他眼波清亮,其间闪烁着几分期许和信任。
忽地轻轻一笑,拿起手中酒杯,仰头干脆地一饮而尽。只觉伴随着这酒液,有什么在心头有几分沉重地落了地。
*****
数日后,我来到御书房门前,求见萧溱。
在门口端立的老总管见了我,只徐徐一礼道:“皇上吩咐,若秦先生前来,则不必通报。”随即缓缓推开门,“先生请。”
心下微有诧异,却还是略整衣襟,走进门去。
只见萧溱斜倚在御案之上,以手扶额角,双眼微闭,不辨是梦是醒。奏折凌乱地被他压在肘下,另有些许散落在桌边。
我缓步走近了些,见他毫无动静,方知他确是不胜疲惫睡去。
正欲转身离开,且寻他日再来。无意间瞥见他静若沉潭的面容,忽地心生一念。
静静凝视他许久。他丝发沿耳际垂下,略略遮住几分秀逸面容。长睫微垂,掩去了轻轻闭起的眸子。眉目间褪去了平日里或邪魅或肃穆的神色,沉静无暇,倒恍然给人以清弱的错觉。
竟是毫无防备一般。
我不动声色地里在原地。
若是……若是,我此时杀了他,这身后之事,又将会如何?
此念一处,却又径自叹道,恐怕这天下大势,定会因此风云变幻了去罢。南周无主,后殷必将趁乱出兵,南周亦会全力迎敌。如此一来,便又是一轮山重水复,可又会再有一个萧溱立足,不可一世,再有一个独孤鸿身陷,进退两难?抑或是,后殷南周势均力敌,相持不下,便又是一番连年征战,你追我逐?
低低自嘲地一笑,自知这二者都绝非我所愿,那念头便也只是想想而已。只是我却是清楚知晓,此人不除,于后殷,自是天下难平。若我独孤鸿还有重返后殷一日,定要亲手将他拿下,以雪前耻。然而却是在沙场之上光明较量,而非这尺寸之地暗自偷袭。
思量间,正待转身离去,却见他肘下一滑,数本奏折“啪啪”几声散落在地。
顿住步子,回身犹豫半晌,还是过去将其拾起。
目光却在一霎定格于一本奏折之上。
奏折摊开在地,韩楼之名赫然映入眼帘。
双眼飞快地扫过奏折的内容,继而不动声色地合上,连同方才拾起的奏折一并理好,起身放于案角。
抬眼却对上萧溱的目光。他已然醒来,望着我的双眼中依旧残留着几分朦胧的睡意,但嘴角是一贯地勾起几分笑意。
“独孤将军今日主动前来,倒着实令朕不胜欣喜。”他稍稍舒展了身子,站起身来踱至我身前,刻意将我打量一番,调侃道,“不妨让朕猜猜,将军此番前来,倒是所为何事?”
“皇上无需猜测,”我并不避退,双目直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此番前来,便是向皇上表明……愿在南周为臣之心。”
“哦?”萧溱略一挑眉,笑道,“将军果真是聪明人,觉悟得倒着实比朕所预计得要快上许多。如此倒也是喜事一桩。”
我例行公事般垂首抱拳道:“愿皇上不计前嫌。”
“头一遭见独孤将军如此恭顺,倒让朕有些不适应了。”萧溱闻言轻笑出来,随即又放缓了语速道,“不过,朕倒有些好奇,是什么让将军忽然转变了心意?”
我抬头望着他从容笑道:“便如皇上所言,独孤鸿是聪明之人。”
“将军倒有趣得紧,”萧溱笑出了声,又道,“不过将军终能想通,自是最好不过,倒是替朕省去了许多烦忧。”他慢慢缓下了神情,徐徐笑道,“于是侍中大人,自明日起且随朕左右便是。”
“是。”我不冷不热地行了一回礼,便匆匆告退而出。
行至宫门外,微微舒出一口气,自知终是了却了一桩心事。然而心中却唯有任何释然之感,反是愈加沉重。虽自那日同韩楼作别之后,心中便已下了这番决心。但这几日仍旧暗自做了不少思量,自顾自地搬出些“圣人不立危墙之下”“包羞忍辱是男儿”之类的训诫来。
其实心下也知,诚如韩楼所言,为区区身外之名而丢了性命,却实是不值。更何况如今世上已无独孤鸿其人,那名节纵是留住了,又有何益?倒不如忍一时之辱,观日后去留之势,留得青山在,来日方长,再图考量不迟。
然即便心中已明晰此理,胸中沉重之感却并未减去分毫。
我自知其缘故,却只能仰天长叹一声。一时间不由悲怀满襟,难以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