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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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一份份湖广武官的证词摆在面前时,永乐仍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愤怒。纪纲见时机已到,又趁机抛出了锦衣卫查得李家在京畿私购庄园,并违反律令,大肆采买奴婢的证据。两相汇集之下,永乐终于勃然大怒,立刻下旨赴湖广锁拿李增枝,并头一次当着百官的面严斥李景隆,这也才有了这位曹国公出宫时的失魂落魄。经这么一闹,永乐的心情自然是好不起来了。
不过虽然心境不佳,但郑和只是个内官,永乐犯不着跟他提这些。想了想,他一笑摆手道:“也无甚好说。三保尔来得正好,朝廷准备在直沽设一军卫,然关于此卫之名,朕与煦儿商议许久,却一直未有定见,不知尔可有主意?”
郑和见永乐转换话题,遂也不多说,转而就着永乐之言思忖一番,方抬头笑道:“奴婢亦无好点子。不过既然直沽设卫,何不就以地名之?”
“这个不好!”高煦接过话头道,“方才本王亦持此见,不过父皇以为此卫之设,目的是为拱卫行在,名字还是要彰显威仪才好。‘直沽’二字,一看便知是荒野滩涂之名,太过粗陋,不宜采纳!”
“彰显威仪?”郑和又埋头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他忽然眼光一亮,道:“陛下,王爷,奴婢有一名,或可适用?”
“哦?”永乐与高煦俱都精神一振,遂问道,“何名?”
“天津!”郑和信心十足地给出了答案。
“天津?其意何解?”
“天津者,天子津渡也!昔靖难时,陛下屡次南下,皆由直沽渡过运河,此正所谓‘天子津渡’。以此名之,威仪气势尽显!”
“好!”郑和一说完,永乐当即拍掌大笑道,“天子津渡,天子津渡,三保聪慧,取得好名!便用它了!”
定下天津之名后,永乐赞赏地望着郑和道:“三保能文能武,还善于邦交斡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又不无惋惜地道:“可惜尔是个内官。若非如此,必将是我大明一栋梁之材!”
“内官”二字,让郑和也是神色一黯——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和耻辱!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笑道:“奴婢一介阉宦,岂敢当陛下之‘栋梁’美誉?文武全才更不敢当,所谓邦交斡旋,亦是陛下谬赞。此次出访成功,全赖大明声威,陛下洪福。若无我大明之富强,陛下之仁德,东瀛岛夷又岂能从归教化?”郑和一面惶恐推辞永乐的夸奖,一面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出使日本这件新建大功上,如此既显谦逊,又点出自己功绩,这份玲珑心思实在运用得炉火纯青。
永乐对郑和的回答十分满意。突然,他想到什么,遂从榻上起身,兴致勃勃地道:“尔说出使日本,倒让朕想起一件事。来,朕与尔瞧一样东西!”
郑和一愣。本来他以为永乐接下来会提到此次出使的奖赏事宜,这样他不仅可以为随自己历经波涛的下属讨赏,同时也可顺带提出李景隆的倡议之功,还他那份举荐人情。不过永乐似无言此事之意,郑和遂也只有按下不表,只随着永乐和高煦向里走去。
武英殿的议事阁十分宽敞,阁内还有几个小间。永乐踱了几步,待走到最里头的一个小间门口,方停下脚步向一旁侍候的江保一努嘴,江保会意,将门推开,永乐扭头对高煦与郑和笑道:“尔等随朕进来!”
高煦与郑和对视一眼,先后跨进屋内。只见这屋室不大,但采光却非常之好,只是正对窗的一面墙壁,却用厚厚的幕布遮挡起来,看不清其后究竟为何。待几人站定,永乐一挥手,江保忙上前,将幕布拉开,一幅巨大的地图顿时显了出来。
“大明混一图!”高煦与郑和同时惊叫出声。此图乃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朱元璋亲命兵部会同翰林院、鸿胪寺、行人司以及钦天监等诸多衙门合力绘制。图中地域东至日本,西及撒马尔罕和天竺,北抵漠北,南达占城、真腊,天下疆土莫不囊括其中。更妙的是,图中山川河流描绘得十分详细,城镇也都用白色记号标出,连西域都不例外!论规制之宏大,可谓天下第一!
“不错,大明混一图!”永乐点点头,又背过身对着地图仔细端详一阵,方回过头对着郑和微笑道,“此图如何?”
“精细详备,可为古今之冠!”
“不错!”永乐笑着赞了一声,又望着图,良久方侃侃道,“自朕登基以来,陆续遣众内官出使外国,以召诸番来朝。其中尔与黄俨是到东洋的日本、朝鲜,侯显去了西域;尹庆几个最远,乃赴西洋之柯枝、古里等国,那已是古天竺国的地界了。之所以如此,便是觉得朕既为天下之主,那即便海外蛮夷,亦是朕之赤子,不应任其陷于洪荒,故遣使召其来朝,赐其衣冠、正历,教习礼仪,使之沐我华夏文明之风。纵观四夷,今东洋诸国,朝鲜、琉球早已归附,日本虽一度冥顽,但在尔之悉心招抚下,亦生归化之心。然西洋情形,与东洋迥异。西洋番国众多,兼又路途遥远,自古便与中国联系不多。像旧港、真腊尚还好些,但到柯枝、古里、锡兰等,就鲜有往来了。记得当年在郑村坝时,尔还跟朕说过,锡兰往西,更有默伽国,乃回教圣地。此等大国,我大明君臣却几乎闻所未闻,岂非憾事?前番朕遣尹庆等出使西洋,便是出于抚远之意。然其等虽出,但据先期回朝的中官讲,西洋诸国对大明了解甚少,有些孤陋寡闻者甚至以为我中华仍受蒙古欺凌。虽经使者解释,其多愿意通好,但敬意却是不足,其中竟还有将我大明视作普通外邦对待的,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永乐似有些不忿,声调也提高了几拍:“朕已决意,命下部加紧建造大船百艘,并组建一支舟师,载宝货出航西洋,招谕远夷,扬我大明威仪!”
明初以南海渤泥国为界,其东称东洋、其西称西洋。渤泥又名文莱。
听完永乐的话,郑和与高煦又是一阵惊呼,他们从未知道皇上心中还存着这等想法!郑和立即回忆起来,早在一年前,皇上便有下旨,命湖广、浙江、江西等省改造海运船近两百艘,并在南京龙江等地大建船厂。当时圣旨中给出的理由是因为运河淤塞,需走海路运粮至北京,但现在想起来,如此大规模的造船建厂,或是另有深意,皇上早就在暗中筹谋,只是一直未有明说罢了。而再回味刚才永乐的话,郑和心中顿又生起一阵迷惑:照永乐提及西洋诸番时的语气,似有恼火它们轻视大明的意思,而组建舟师,这就是要兴师讨伐了!可永乐的言辞中又明确提及,载宝货出使西洋,如此说来,便是要抚了。结合之前永乐招抚西洋的言语,郑和想想,觉得皇上还是想着要遣使通好的。可寻常出使,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还专门组建一支舟师护航么?永乐这种不同寻常的举措,让郑和一时犯了迷糊。
“三保在想什么?”见郑和一副冥思之状,永乐微笑着问道。
听得皇上发问,郑和忙收敛心神,把心中疑惑道出,末了道:“出使番邦,通常数百人、十余艘船即可。纵需携带赏赐,似也不需这多海船。尤其是组建舟师,此更是用兵之举。臣恐这般出访,所到之处,必引发震动,蛮夷惊恐之下,以为王师欲伐其国亦是有可能的。如此则有失陛下招抚之本意。”
“哈哈哈哈……”听了郑和的疑惑,永乐突然放声大笑。郑和与高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其意。半晌过后,永乐笑罢,走到《大明混一图》正对面的一张椅子前坐下,方望着身旁侍立的郑和含笑道:“三保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朕此番之遣使抚西,却与往日大有不同!”想了想,永乐又特地补上一句,“与历朝历代都大有不同!”
“哦?”郑和惊奇地应了一声,遂道,“敢问陛下,这大有不同是为何意?”
“此次出使,所达绝非一国一域,而是遍及西洋各国。”永乐突然显得有些兴奋,脸也有些发红,“西洋万里海疆,邦国何止百千?朕要把他们一一访遍,并引至中华朝贡,如此规模,岂是三五海船便能做到?此外,既然要招谕万国,自然免不了赏赐,蛮夷皆重利轻义之徒,赏赐少了怎么能行?给百千番邦的赏赐加在一起,恐几十艘宝船也装不下!既有如此多宝船,自需舟师护航,否则海路万里,难免会被海盗所劫,且番邦夷人中必有利欲熏心者,亦不可不防。再者……”永乐嘿嘿一声道,“西洋诸国往日与中国甚少往来,难免会夜郎自大,不知井外天阔几许!朕遣一庞大舟师前去,也正是让他们开开眼,知道什么叫天朝上国,好收了那份轻视我大明之心!惟其如此,招抚一事方能事半功倍!”说到这里,永乐想了想,最后总结道:“自古招抚夷狄,莫不是恩威并举。施恩方能化之,使生仰慕之心;立威方能制之,使有敬畏之意。朕虽不欲对西洋用兵,但耀兵还是免不了的,否则如何使其敬服来朝?故以舟师同行,势在必行!”
永乐侃侃而谈,郑和与高煦却越听越惊。他们倒不是对永乐的“恩威并举”有何异议,而是对这位天子的万丈雄心感到震惊!原以为不过是招抚柯枝、古里、锡兰几个大点的番邦就完,谁知永乐胃口竟如此之大,竟欲将西洋诸国一锅端了!西洋有多少番国?不算小的,光叫得出名字的就几十上百!这一个个招抚下去,那可要花多少功夫?而且照永乐的设想,这种规模的出使,海船最少也得上百,人就更多了,恐怕得小几万!小几万号人,百余艘舰船远航西洋,这花费岂是了得?纵然郑和与高煦不管户部,可粗略一算耗费,也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
郑和暗中计算一番,咋舌道:“皇爷,这出使一趟西洋,若以海船百艘、员二万,来回一趟用两年功夫来算的话,仅这造船和人员开支,耗费怕就要上百万贯,再加上所携宝货,这就更是骇人了。仅为使西夷纳贡,便花费如此之巨,是不是有些过了?”
“过?”永乐反问一声,忽然眨眨眼笑道,“不仅不过,而且太少!尔之所计,不过一次之耗费。而朕可从未说过只出使一次便罢!朕已说过,遣使西航,最终是要到尔口中的默伽国。这默伽处西天极远之地,连《混一图》上都未标载。像此等远番,岂能一次出航便能抵达?朕看至少也得三四次。而且使其等受抚纳贡以后,朝贡便成为常制,这就更非区区几次出使便可了结的了!所以……”说到这里,永乐挺身而起,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郑和与高煦道:“出使西洋,一经开始,便成我大明一项既定之策,以后每隔数年,便会出洋一次,永不停止!”
“啊!”高煦与郑和目瞪口呆!出使西洋成为常制!永乐的这种想法,完全超越了他们的想象,也是历朝历代所从未有过的!自古以来,华夷之交往,都是中国居于主位,定期遣使访国的不是没有,但那多是番夷主动前来,华夏朝廷只要循例颁发赏赐便可。像永乐这般大建使团,配以庞大舟师定期出使,可谓是闻所未闻。而且照永乐口中的规模和频率,此举必将成为国库一项长期而沉重的负担!而最让高煦与郑和不可理解的,是永乐如此劳师糜饷,所图又究竟为何?难不成仅就为了拉几个万里之外的荒服小夷到南京入朝纳贡?
见郑和与高煦俱都露出疑惑的目光,永乐呵呵一笑道:“朕知道尔等所疑为何。朕给尔等讲个典故吧!”想了想,朱棣对郑和笑道,“三保,朕考一考尔,何为周礼之‘五服’?”
郑和的经史学问虽不能和士大夫相比,但也还是不错的。稍加思索,他便给出了答案:“《国语·周语》有载: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所谓五服也!”
“那‘五服’之中,孰为华夏,孰为夷狄?”
“甸、侯、宾三服为华夏,要、荒二服则夷狄!”
“‘五服’何以区分?”
“礼乐文教之深浅!以甸服最盛、侯服次之,宾服再次,至于要、荒二服,则为文明所不及之域!”
“三保说得不错!”永乐对郑和的回答十分满意,旋又转对高煦道,“煦儿,朕再问尔,楚、越二国受周天子册封伊始,当属何服?”
高煦的学问没有郑和扎实,听得父皇发问,他搜肠刮肚了好一阵子,方答道:“芈楚虽自诩帝高阳之苗裔,但其国地处南蛮,风俗与蛮夷无二;至于越国,在当时则就是彻头彻尾的蛮夷了!如此说来,此二国受封之初应该归于要、荒二服!”
“那到东周时呢?”
“虽然已受册封,但仍保留许多蛮夷陋习,当时中原各邦也不视其为中国。如此说来,应当是介于宾服与要服之间。”永乐接连发问,高煦心虚之下愈发紧张,话音都有点颤抖。
“楚越旧地,秦汉至隋唐又如何?”
“秦汉以后,南方渐沐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