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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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卫鞅笑道:“小妹妹,来片席子陪我说会儿话,好么?”少女高兴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来一片破席,让卫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边。卫鞅脱下长衫亲切的说:“小妹妹,穿上这件衣服再说话,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长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卫鞅腿上。卫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卫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么?”
“没。村里没有后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过别的客人么?”
“没。娘说,我还没破身哩。”
卫鞅长长的叹息一声,“小妹妹,想找个好后生么?”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卫鞅含泪笑道:“小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帮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卫鞅,却是一声哽咽。
卫鞅不断找各种话题,终于和这个十三岁的山村少女说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妇高兴的给卫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连连说碎女子没有陪好客。卫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九百铁钱,再盖间房子吧。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便拿出钱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村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显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觉。卫鞅无奈,只好收起钱袋,叹息道:“老伯,村里没有年轻后生,我想将小妹妹认做义妹,带她到栎阳一个朋友那里做份儿生计,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惊讶的睁大眼睛喊道:“碎女子,过来!昨晚没陪客?”少女垂头低声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没?”少女擦着眼泪摇摇头。老村正摇头叹气,“咳,不中用的东西!婆子,你说。”老妇人擦着眼泪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在村里也是见不得人哩。”老妇人擦泪道:“碎女子,快给客磕头,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过了。”便跪倒在卫鞅面前叩头。卫鞅连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挥手道:“村人还没起哩,快走吧。”老妇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卫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终无人问我姓名。在下实言相告,我叫卫鞅,前往栎阳修学。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栎阳渭风客栈来找我。”
“记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泪,背过身去了。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山沟里尚是蒙蒙发亮。卫鞅牵着山女的手走出了沟口,老妇人在身后遥遥招手。
“大哥,我还没出过沟哩。”
“跟大哥走吧,长大了再回来。”
第七部分:栎阳潮生失望的景监大为惊喜(1)
九月底,卫鞅回到了栎阳。
他从山河村出来后,没有因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而终止踏勘访秦。这个山村女孩结实敏捷,走路爬山从来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话,倒是给卫鞅与山民攀谈带来许多方便。卫鞅给他取了个直白易记的名字,叫陈河丫,意为陈仓河谷的丫头,好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故乡。卫鞅平日叫她河丫,漫漫途中,便给她讲述她感到新鲜好奇的所见所闻,倒也带来些须快乐。带着这个小河丫,卫鞅趟过渭水,翻过南山,在商於山地寻访了一月。尤其对和楚国接壤的武关、峣关做了一番仔细踏勘。走出商於山地,从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险道北上,到达蓝田塬,径直北上穿过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访了已经成为魏国土地的河西之地。九月初,秋风微寒,卫鞅方从雕阴向西南而来,到达秦国的另一块根基之地——泾水河谷。一月之内,沿泾水河谷向东南进入渭水平川,终在黄叶飘落的时候进了栎阳。
这时的卫鞅,已经是黑瘦高挑胡须连鬓破衣烂衫,加上身后跟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任谁也认不出这是三个月以前丰姿卓然的名士卫鞅。在栎阳城门,军士拦住盘查,说秦国不准山东难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卫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军士反复端详令牌背面的小字“持此令牌者 招贤馆士子卫鞅”,惊愕无话,跑步去向卫尉车英禀报。车英疾步来到南门,审视令牌,上下打量一番卫鞅,肃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来人,护送先生回招贤馆。”卫鞅笑道:“多谢将军。我还有点私事办理。”便径自拉着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赢见到卫鞅,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一番忙碌,竟是亲自操持,沐浴,修面,换衣,接风,俩人又是羊肉烈酒的畅谈起来。侯赢告诉卫鞅,招贤馆士子们早就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没回来的听说也住在县府查书,听说只有一个叫王轼的走了十个县,已经在栎阳传开了,都说秦公准备重用他呢。卫鞅倒是没在意,只是说了许多见闻感慨,尤其详细说了在陈仓山河村的经历,请侯赢收留河丫。侯赢感慨万端,一口应允。俩人直说到四更,侯赢再三敦促卫鞅歇息,卫鞅方才作罢,回到房间,竟是衣服也没脱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方才醒来。匆匆用过午饭,他便埋头整理沿途刻记的竹简,将所记诸般数字与各种结论,分项清誊到三十多张羊皮纸上,缝成一册。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卫鞅对整理简册是娴熟精到的。做完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卫鞅便驰马出城,来到了城南栎水入渭的河口。他需要冷静的想想,如何对秦公陈述自己的政见和治秦之策。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多矣。面见国君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公求贤的诚意,卫鞅是不怀疑的。然则诚意不能等同于治国方略的选择。自古以来,人们对治理国家提出了千百种主张,大而言之,形成传统共识的便有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几种主流。其中的王道治国是经过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为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礼制。这种王道礼制,的确曾经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而且儒家道家至今还在不遗余力的为这种王道张目礼赞。春秋战国以来,王道礼制虽然已经大为衰落,但许多国君为了表示自己仁义,仍然坚持说自己奉行王道。那么秦公呢,能说秦公就一定不赞赏王道么?似乎还没有证据这样论断。而且,秦穆公时期的百里奚正是操的王道之学,那时秦国确实强盛一时,穆公也称了霸,老秦人至今还引为骄傲。秦公《求贤令》也申明向往穆公时的强盛,信誓旦旦的要恢复穆公霸业。据此推测,秦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国,似乎也有理由。
那么道家呢?老子在秦献公时期西行入秦,这也是秦人的一大骄傲。更重要的是,秦献公的确曾想用老子为丞相治国,只不过老子本人坚辞不受罢了。秦献公是目下秦公嬴渠梁的父君,也是继穆公之后最有作为的一位秦国君主。秦公在《求贤令》中数落了几代祖先,但对父君秦献公却是推崇有加的。他会拒绝父亲曾经很赞赏的道家么?也很难说。至少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秦公厌恶道家。再说,来栎阳后,卫鞅还听侯赢讲过,秦公曾想请百里奚之后裔治秦,而那位老人据说是操道家之学的。
至于儒家和墨家,卫鞅相信秦公不会选择。在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礼制、恢复井田制等根本主张,秦国也和列国一样嗤之以鼻。秦公不会看中儒家,至少有两个事实根据。其一,上大夫甘龙就是东方甘国的名儒,权力在嬴渠梁即位后却日渐萎缩。其二,秦国《求贤令》发出后,曾秘密要求在各国活动的密使,尽可能少的使儒家士子入秦。墨家呢?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斗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公要选墨家,可说最容易,因为墨家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以秦国南部大山为学派总院,和秦国大有渊源。
那么对法家呢?法家是战国变法的火炬。凡欲强国者必先变法,已经成为战国名士明君的热点话题。然则推行法家之学的根本前提,是国君的决心彻底与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楚国的半途变法造成的不伦不类,正是最为惨痛的前车之鉴。秦公熟悉法家么?不熟悉。秦公喜欢法家么?不清楚。秦公能以法家为唯一的治国之道么?更不清楚。卫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道礼制,未必需要国君与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国君不阻挠即可。而推行法制,则必须要国君支持,而且要坚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终要同心同德,否则,法令难以统一,变法难见成效。列国变法的道路,无一不铺满了鲜血。韩国申不害尚只是整肃吏治,已经是血雨腥风了,更何况天翻地覆的彻底变法?象秦国这样的赤贫国家,非强力法制无以拯救,法制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摇地动,没有同心同德力挽狂澜的君臣相知,变法者自己就会被混乱的动荡无情的吞噬,谈何强国大志?
如何试探?卫鞅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第七部分:栎阳潮生失望的景监大为惊喜(2)
秋风清凉,卫鞅耳边响起一个苍老旷远的声音,“计国事者,当审权量。说人主者,当审君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士虽有圣智,非揣摩细究,真情无所索之。此,谋之本也,说之法也。错其人,勿与语。此,名士择君之道。慎之,慎之。”
这是老师精研历代名士的成功与失败后归纳的《说君》。当初讲解时,卫鞅似懂非懂,惟强记在心而已。十年之后,当自己历经坎坷曲折而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刻,这段警语却油然浮上心头,使他顿时清凉醒悟——即或有圣者智慧,也当审视君情;要索得君主内心的真正选择,就必须揣摩细究反复试探;“错其人,勿与语”,若国君不是自己所持主张的当说之人,就不要对他陈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名士选择君主的根本点。那么,自己该当如何试探秦公的真正抉择呢?
太阳落山了,卫鞅打马入城,来到内史景监的小院。
景监对卫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监都差点儿要对孝公讲出来,想到对卫鞅的承诺,竟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三个月来,各县不断派人报来士子们在县府的作为——共下秦地的九十九个士子,竟是八十多个滞留县府。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县府,搜集浏览所能见到的各种书简,思谋撰写自己的治秦对策。只有十余个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里看了看,回到县府便叫苦不迭,声称不给肉吃便要回栎阳招贤馆吃饱了再来。令景监感到欣慰的是,有个叫王轼的齐国士子,独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县,虽然都在县府周围,但毕竟是深入民间乡野了,实在是凤毛麟角。当景监将王轼的情况禀报给国君时,孝公也很是高兴,笑着对他说:“这位先生颇有吃苦之心,回来再看看吧,若才学见识也可,就给他重任了。”景监实在忍不住,冒出来一句,“君上,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孝公大笑,“在后?在哪里?景监啊,我看也就是王轼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强大,求贤令也就如此而已了。”在孝公的笑声中,景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亮的泪光。景监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说,万一卫鞅……他不敢望下想,也不愿望下想,憋在心里又着急,只有三天两头向各县催问士子们动向,反复叮嘱不许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县报来卫鞅这个名字,更别说动静了。
看看进入九月,风凉叶落,卫鞅还是泥牛入海,景监的心竟是越来越凉了。他一百个不愿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