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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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部署:塔齐布和罗泽南,带去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步兵,在陆地集中进攻湘潭;彭玉麟和杨载福带去一半的水兵,在水上推进,开往湘潭。这样,他还留了些兵在身边,免得后方空虚。
军事布置全部安排好了,战斗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想不到,节骨眼上,曾国藩自己先开了小差。
他听到一个机密。几个生意人从靖港过来,告诉一个叫孙观臣的人,那里只有五百太平军。孙观臣一听,这不是天赐良机吗?马上跑去报告曾国藩。
孙观臣是长沙利生绸缎铺的老板,侍读学士孙鼎臣的弟弟。孙鼎臣是1845年的进士,跟曾国藩同在北京做官,关系打得火热。曾国藩放心安排孙观臣做地下党,要他探得消息就向自己报告。没想到一出手,就探得这么大个好消息。
曾国藩听了孙观臣的密报,内心激动得不行。他掐指头算:自己留底的湘勇,还有五千多,是对方的十倍!如果去搞个偷袭,搂草打兔子,顺带将这帮太平军灭了,不是既拣了便宜,又可以减轻湘潭的压力,鼓舞湘潭那边的士气吗?
前面打了两仗,已有岳州之败和宁乡失利,曾国藩脸上无光。他急需尽快创造一个胜利,用来鼓舞军心,为自己挣回面子。
想着飞来横福,越想越激动,曾国藩决定马上行动。他临时安排战斗任务:水师开到靖港上岸,陆勇开到靖港会师,水陆并进,两相夹击,攻杀五百长毛贼。
谁来指挥呢?能用的将领,都派去打湘潭了。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亲自指挥一回,增加点实战经验。曾国藩亲自来导演消灭毛贼的好戏。中午时分,水陆并进,预期在靖港会师。
曾国藩将指挥船停在靖港上游的白沙洲,大队湘军水师顺着他的令旗,开着战船直冲靖港。
战船还没开到,太平军从铜官山上杀出,芦苇荡里冲出来数百条船。
太平军整齐有序,抢先用抬枪鸟铳向湘军水师战船集中射击。来不及散开的湘勇像落叶一样,纷纷扬扬,掉水毙命。
遭遇强大劲敌,湘勇不专业,阵脚大乱,开始后撤。
对方突然一声冲天炮,又杀出两万兵马。两万太平军从铜官山上冲下来,同声高呼“活捉清妖曾国藩!”呐喊声惊得水花四溅。
上当了!
曾国藩站在白沙洲指挥船上,远看着漫山遍野的太平军红巾、黄巾猎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小规模偷袭不幸成了大规模的正面遭遇战。
第一次看见这么庞大的战斗场面,曾国藩灵魂都差点吓死了。
手下五千人马,气势此时完全被太平军淹没,开始集体溃逃。
逃跑要过一座桥,曾国藩命令拆桥。逃兵纷纷从曾国藩身边跑,曾国藩仗剑于旗下,大喊:“有过此旗者,立斩不赦!”才说完,一个小个子兵就从他边上溜过去。曾国藩奋起一剑,逃兵呜呼。但文弱的曾国藩,震慑力明显不够,即使自斩逃兵,还是没法阻止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全线溃退。
兵败如山倒,场面惊天动地。旧门板和床板临时铺架起的浮桥,数百逃兵蜂拥着挤上去,桥身不堪其重,轰然垮塌,逃兵全部被湍急的水流吞灭。
曾国藩见阻止不住溃逃,急得半死。突然,敌营中有人认出他来,大喊:快射将军旗下那个大胡子!话音刚落,箭贴着曾国藩的左耳飞过一支。
这下轮到曾国藩自己逃命了。部下强行将他拖上船,哪里安全往哪里逃。曾国藩逃到船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还在跳的跳,死的死,逃的逃,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岸上太平军乘胜追击,一边大喊:“活捉清妖曾国藩!”
曾国藩哪里想到,指挥太平军靖港之战的是大将石祥祯。石祥祯是广西贵县人,石达开的从兄。这次他充当“征西军”指挥,与林绍璋各领一军,一个打湘潭,一个守靖港。
石祥祯将湘勇锁定水陆洲(今橘子洲),难以攻打,随便派个间谍诱敌,没想到曾国藩这么轻易就被骗得血本无归。
亲自统帅,大败,哪里还有脸见三湘父老?墨汁未干的《讨粤匪檄》正在流传。败兵之将,何以言讨?败绩一旦流传开了,将是千古笑谈。
曾国藩决心寻死。他望准江心一个旋涡,学着江忠源那样,扑通一下,跳进水里。部下康福突然听到水响,回船一看,没人了,知道曾国藩已跳水。赶紧下水救起。
上船,曾国藩放声痛哭,坚决还要去死。又跳,再被救起。
部下怕他再跳,派人将他抬进船内,严加防护。
被救回长沙城,看到驻扎在长沙水陆洲中的湘勇大营只剩两百来人,曾国藩万念俱灰。看自己带兵如此不堪一击,想迟早会被太平军消灭,开始后悔听信怂恿,办了团练。
无比懊恼中,曾国藩决定还是不活了。他提笔给咸丰皇帝写了封遗折。一想,还有些后事要安排,再找张纸,给弟弟写了封绝笔书,交代自己死后丧事怎么办理。
正准备一死百了,左宗棠来了。
左宗棠当然不是来安慰曾国藩的。
他见面劈头就骂:曾帅,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愚人,你如果就这样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家的祖坟!
曾国藩本来已经惭愧得无地自容,陡然再受这巨大刺激,像心脏里被撒了盐。剧痛之后,他反问:你凭什么这样骂我?
左宗棠说:大帅你想想,你27岁就进了翰林院,三十出头就入了礼部侍郎,官居从二品,诰封三代,皇恩对你不薄吧?你呢,朝廷有难,皇上给你重任来平乱,也是期望你为国立功,光宗耀祖。你如今倒好,受这么点小挫折,就想着寻死,这难道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懦弱无刚的愚人吗?
左宗棠后来回忆当时痛骂曾国藩的情景,仍然清晰如画:“惟涤公进攻靖港失利,回泊南湖港”,他用绳索拴住自己,出城外专门去看望(仆缒城出视之),发现曾国藩“则气息奄然,盖愤而投水两次,皆得救以免,而其志仍在必死”。
左宗棠干脆利落的人,看不得军事统帅娘娘腔寻死觅活,毫不犹豫地对曾国藩采取崩溃疗法,将他往死里骂。
那段时间,左宗棠不止痛骂过这一次(“仆以大义责之”),而且还跑到曾国藩军船上,时时骂,天天骂,重复着骂(“又日日至其舟中絮聒之”)。以毒攻毒,直到骂得曾国藩回心转意了。最后他才替曾国藩开脱:为什么有这次靖港之败呢?老天为了让他成大事,所以偶尔拿这点小挫折来锤炼锤炼他。(“此公忠诚笃实,正灭贼之入,偶遭挫折,殆天之所以玉成耳。”)
左宗棠不留情面,曾国藩脸由红变紫,由紫变乌。但奇怪的是,骂声过后,他突然不想自杀了。
是啊,左宗棠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当即安排部下,将营里存底的火炮弹药军械,一手托付给左宗棠,由他来指挥。
过了一会儿,曾国藩从床上咕噜爬起来,握着左宗棠的手,很感激地说:听了你这一席话,就像听到世界上最圣明的人讲的道理,我忽然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汗停了,病全部好了。(“若听圣人辩士之言,忽然汗出,霍然病已。”)
故事就效果来看,有点像陈琳骂曹操。'5'人从愤怒转平和很难,需要大胸怀、大气度,曾国藩做到了。
左宗棠心直口快地痛骂,让曾国藩受益不浅。根据左宗棠的责骂,曾国藩将自己的号由“居武”改成“涤生”,意思是感谢左宗棠让他浴水重生,向死新生。
就在这时,快报传来:湘勇在湘潭大捷。据左宗棠后来描述,“水师夹击,烧贼船几尽,遂复县城,杀贼逾万,自军兴以来未有如此大捷者。”
湘潭主战场在左宗棠“独主援湘”的战略指导下,消灭了一万多太平军,取得了湘勇有史以来最大的胜利,曾国藩失败的情绪一扫而光。他马上爬起来给皇帝写奏折报捷,湘潭胜利大书特书,靖港旧败轻轻带过。
咸丰皇帝看后很高兴,对曾国藩从此刮目相看,认为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正式发布一道新命令:湖南除了巡抚,所有文武官员,都可以由曾国藩根据军务需要来调遣。
曾国藩从民间团练首领,升级为国家正规军指挥官了。
湘潭大捷有着历史决定性意义,它奠定了湘军事业第一块基石。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挽救了曾国藩,挽救了湘勇,也挽救了清廷,成了清军与太平军力量对比的转折点。
左宗棠再次出山,决策开场得胜,心中大喜过望。
但他入官场还不深,要想通过朝廷来做事,与官府来合作,需要一个合作模式,不再是以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因为独立而不依傍的个性,左宗棠无意间开创了一个民间士人与官方政府合作的全新模式。
不妨管它叫“虚官实民”。
大权独断
湘潭大捷,让左宗棠威信大增,自信心倍增。
但问题来了,左宗棠如此能干,与骆秉章怎么合作?
两个能人合作会打架。左宗棠与张亮基是松散合作,各自独立,干得来就干,干不来走人。
对骆秉章来说,最大的担忧,是刚刚进入幕府的左宗棠时常仍萌生去意。原因是骆秉章此时对左宗棠仍未能充分信任(“骆文忠公初犹未能尽信”)。站在骆秉章的角度,能做的都做了,能信任的地方都已经超过了,完全、充分、彻底信任需要时间,毕竟自己托付的一省安危,包括自己全家性命。但左宗棠不会这样想,也不可能站到他这边来考虑。骆秉章怎么想办法尽快留住左宗棠的心?
骆秉章急需解决的现实问题:现在是继续按张亮基模式探索创新,还是要左宗棠全心加盟幕府,做自己的部属?
开新路还是走老路?这是合作的首要问题。
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两人心知肚明,相互磨合着,边做边看,逐渐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左宗棠加盟幕府,但可以随时走人;骆秉章全面授权,左宗棠全权代理。
左宗棠自己说,这样磨合了一年,骆秉章就全面放权了,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所有刑名、钱粮、战斗、决策等等,大小事情,他一概不闻不问,“主画诺,行文书,不复检校”。
一则小故事说明了这种合作模式的特色:一天,骆秉章听到巡抚衙门外发炮,他不知缘由,忙问手下人: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是左宗棠在发军报折子。清朝有规定,凡是向朝廷发报折子,都要放炮。
骆秉章说,将折子拿过来,给我看看吧。匆匆溜了一眼,信手一丢,任由左宗棠去做。
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在清朝,向朝廷发报折子,是大事,一般由巡抚亲自主持。但骆秉章交给左宗棠去办,左宗棠也不报告一声,自己就办了。这说明,左宗棠已经完全地行使了湖南巡抚的权力,大权独断;同时,也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骆秉章对左宗棠,完全彻底信任了。
左宗棠因此获得了一个绰号:“左都御史”。'6'
这个绰号,明显流露出湖南中下层官员对左宗棠大权独断的严重不满。“飞黄腾达之时,不被人嫉”,左宗棠据切身体验,总结出这句话,但现在他还做不到。
被官场舆论吵得心烦意乱,他开始学会选择信息:对自己不利的话,不听不想,当作不存在,依然故我,想怎么做,还怎么做。
骆秉章也顶住舆论压力,装聋作哑,不将官员的非议当回事。下属来问公事,如果避开了左宗棠,他干脆就说,不要问我!你去问季高先生吧,他说可以就可以;他说不行,那就是不行了。(“公可亦可,公否亦否。”)
这下更不得了,中国官场的显规则,被他俩无情打破了。封建等级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个小师爷,眼里还有没有巡抚大人?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连左宗棠本人也觉得骆秉章这样太软弱,偶尔也拿他开起玩笑,说:骆公啊,我看你就像个傀儡,没有我牵着线告诉你怎么动,你就不晓得怎么动了,你看是不是这样?(“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何能动耶?”)
照一般人脾气,被这样激将,肯定不干了,弄不好大发雷霆,当场下令左宗棠卷铺盖走人。但意外的是,骆秉章一点也不生气,对左宗棠的揶揄,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打着哈哈,干笑几声,事情过去了。
左宗棠当然不是故意来挑战骆秉章的脾气。外界风言风语,让他警觉起来。他不知骆秉章是不是介意?只好冒险用激将法试探,没有试出意外的过激反应,就彻底放心了。
骆秉章自己都能容忍“左都御史”,旁人操什么闲心呢?
骆左的关系越来越好。一次,左宗棠写好奏章,自己觉得很满意,就放肆敲骆秉章的门,叫他起来看。骆秉章赶紧穿好衣服,就灯下细读。看完他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绝了!拉起左宗棠的手,邀他出去喝酒吃夜宵。
这样率性随意,像江湖兄弟。'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