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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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坐上利通银行主席的高位,实不必心虚,更不必震粟,江家的名望与财富,悉足以补充我才学与经验两方面之不足。
利通的公司秘书老早发出召开股东会议的紧急通告,讨论并通过两项议程,其一是主席遽然逝世,董事局请求撤销二十一天正常召开股东大会所需之通知限期;其二是选举新任主席。
当然在无异议之下通过。
江福慧正式继承父业,在中环利通银行大厦四十八楼,坐上主席宝座。
第一周的工作,既简单又繁重,我得亲访父亲生前各好友,以及到跟利通银行有紧密来往的各间企业机构去,拜会头头。不消说,这是江湖上的老规矩,后辈登场,就得向各路前辈尽礼,不外乎那几句应酬说话:
“福慧经验不足,请世伯多多指导!”
此等例行公事做毕,才能定下心来,真正处理银行业务。
跟随父亲三十多年的秘书,叫张佩芬,她丈夫姓程,因而银行同业都称呼她程太!
程张佩芬应有五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点,主要是身材窈窕,就不显老。人是非常深沉淡静,不多话。侧闻她并不太友善,对才具稍嫌不足的行政大员,都不假以辞色。整个利通都传言,要逗程太欢心,比被父亲看得起还难!
程太对我,亦不过尔尔,并没有因为我是她老板的掌珠,而额外地加以奉承讨好。这几年以来,我自海外归来,电话接去父亲办公室,或者人跑上利遁银行主席室去,程太只作礼貌通传或留言,半句闲话也不说。
有次,我托她代我办取道欧洲回加拿大去的机票,她竟老实不客气地按动对讲机,说:
“公关部吗江福慧小姐订机票一事,请处理,还有,不必知会主席了,直接跟江小姐联络便成!”
我江福慧都要碰这么一个软钉子,罕见!
有气在心头,曾向父亲投诉。谁知父亲顶偏袒她,竟还说我:
“福慧,程太没有什么不对,她的职责只是服侍我,上工时并没有讲明一家大小都在照应之内!”
“爸爸,我们一家大小才不过两个人!”
“这是原则问题。每个行业都有尊严,做秘书的不同做菲籍女佣,打具规模的企业工,更应畀线分明,名实相符,这 是薪金以外的额外权益保障!”
我呶呶嘴,不置可否。
父亲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导
“福慧,程太跟随我工作三十多年,以前利通只是间小找换店时,她连店铺的柜台与洗手间、各人饮用的水杯水壶,都负责清洁,毫无怨言,如今我们发迹了,利通拓展了,就不能只叫人家同患难,而不让她共富贵,必须同步前进!共存共荣!”
我不能说父亲不对,自比懒得跟那程太多交往,也许还有闲气在心头。
何耀基坐在我办公室内,跟我商讨业务,他也问我;
“你打算让程太继续当主席的秘书吗”
“有没有其他比较年轻本事的秘书小姐,可以调给我”
这句说话要是给程张佩芬听进耳里,是会很伤心的。跟随一位老板半辈子,在一个机构内断送了青春与机会,主子一旦魂返瑶台,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长江后浪推前浪!
第二章
帼眉在大专院校当校务主任,她就常常提及在看似单纯的学术圈子内,一样竞争剧烈,学校里头谁个依附当权派,谁的课就定得时间集中一戍否则,早上八时半上一课,直等至中午又上一课,再隔一大段时间,在黄昏时还要添一节,直把你当天时间斩得七零八蒋,跟有些当时得令、每星期只两天有课的讲师,真是云泥之别。
学术教育界听将上去,像比一般行业清高一点点,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到处乌鸦一样黑,只要不合上司的眉头眼额,际遇不会好到那儿去!
何耀基起初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阵子,他就答:
“程太跟着主席三十多年了,一向尽忠职守,经验也顶老到!年青干劲足的,不一定适合当主席的秘书,单是故主席亲密来往的人,她都弄不清楚,就很难提点你!”
我猛然醒觉:“程太晓得爸爸生前所有来往的各界朋友”
“绝大多数知道。好秘书的条件是忠心耿耿,我们一般都很难避免不让她们与闻秘密,即使是私人秘密。这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我沉默,细心盘算着。
“我有信心程太会忠于你,经验对初登大宝的人尤其重要,最低限度有她在身旁提点细节,可免去甚多得失,”
我点点头“好吧!让程太留在这儿帮我!”
程张佩芬留任我的秘书,她表面上并无太大喜悦,连一声多谢也未曾对我说过。仍然是那张冷冰冰的脸,没半点笑容。
算了,我得好好跟她相处,公私两方面都有利。
过了几无我们的隔膜开始消除。主要是我觉得程太的工作效率相当高。交下去的每一份工作,都在我再醒起之前做妥!每逢有电话找我,除非顶熟落的人物,否则,她必在对讲机内先行向我提示来电者的背景衔头,屡屡帮了我甚大的忙。
我打算让她帮我侦查父亲的秘密。
利通银行去年纯利三亿八千万元在华资银行的行列里表现相当出色。
今年银行业不致陷入低潮,然,要面临的困难也实在不少。
利通存款数目虽无凌厉下降,然借贷方面,就显得迟滞不前。负责放款的委员会,老是船头慌鬼,船尾惊贼似的。
这天中午,德宁贸易公司的老板孔正求摆下名贵午宴专诚请我,美酒佳肴,巧言软语,把我捧到天上去。在散席时轻轻提了一句:“江主席在生时一言九鼎,名重江湖,小弟受惠甚深,今日福慧小姐继承父志,一定把利通更发扬光大!”言外之音,不言而喻。
下午,坐到会议室去听何耀基报告贷款委员会的工作与策略报告。我问:
“为什么德宁贸易的借款额被删掉百分之三十,原先不是答应了人家吗”
何耀基解释:“那是‘六四’之前的承诺,如今我们觉得有修正的必要。”
“德宁是老字号,跟利通素有来往,我们是否太过紧张了”
“德宁的生意,有一半是跟国内有关系的,据报他们手上的一批茄士咩在近期外销欧洲上有阻滞。况且我们的信贷限额,在‘六四’之后一律作出调整,也不能厚此薄彼。
也许是比较保守一点,然,经验告诉我们,在前景未明朗之时,小心驶得万年船。”
何耀基这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我心上很不服气,那等于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江福慧缺少经验。
怎么坐上了至尊宝座,向我挑战的人竟是下属我不悦地说:“银行家要讲信用,要裁减原先答应下来的信贷额,让人家失了预算,利通的声誉会受影响。”
“谁家不在‘六四’之后重新预算呢”何耀基显然在据理力争。
“利通如果不肯雪中送炭,只图在太平盛世时分肥,不见得我们会生意兴隆。趁各人有难时扶他们一把,巩固一下客户关系,更好!”
何耀基面色沉重,欲言又止。
坐在他身边的儿子何屉鸿,答了一句:“冷灶不宜乱烧。放贷委员会通过的议案,主席要否决,也叫没法子的事,我们已尽力向你解释,请你裁决!”
荒谬!这何展鸿认真荒谬!
好一个前后包抄,童图把我推进死胡同去,否决了他们的议案,等于要我把成败责任全揽上身,将来有什么风吹草动,三长两短,就是我江福慧的过错,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要我向董事局和全体股东交代!
不是我不敢承此重任,而是坐在会议室内的一干人等,个个年薪百万,并没有叫他们一旦遇上跟主席不同的观点与意见就可以此呕气的态度放手不管!
何耀基慌忙答说:“把德宁的信贷档案,先留在主席室,让你考虑清楚,再作最后决定好不好”
“好。”如果何耀基不是立即打了圆场,我只能即席否决他们的议案。
冒些少风险去支持一个客户,极其量损失一二百万元。
总比较我一上场,就要在下属面前碰一鼻子的灰好!这世上什么人不自私
我气闷地走回办公室去。总不能借酒消愁,于是按动对讲机,嘱咐程太:“我要杯浓咖啡!”
一般情况下,银行膳食部的侍役会把咖啡拿进来的,今天例外。
程太亲自捧进咖啡,轻轻地放到我办公桌上去。并且说:“故主席有什么伤脑筋的事,老要喝杯被咖啡提神,你那么像他!”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脑筋的事”
程太鲜有笑容,她竟笑了,回答我:“能像足你父亲,是好事!从前每有疑难,他除了喝浓鞠啡之外,就把何先生叫进主席室来,好好商议。”
“如果业务决策上头,跟何先生的童见相左呢跟谁商议”
“还是跟何先生商仪!”
我睁大眼睛看她。
“关起门来,争执个面红耳赤,甚或大打出手,还是两个人知道的事。结果是哪一方的童见胜出,都是坦诚相向的结果,必然是银行的福分。反而让外人胡乱宣扬,于大事无补,反添是非,还要顾及面子,几重的划不来!”程太又慎重地棒了一句:“这是故主席的作风。”
我呆了一阵,有些微惭愧。
“咖啡凉了!”
程太轻轻地带上门,告退。
又上了一课!
我得谨记,以后凡有猜疑之事,先关起门来,跟耀基叔商量,取得了谅解与协调,好办事!
将自己的尊严在下属面前陈列,无端端接受挑战,益显处事的幼嫩。
问良心,如果否决借贷委员会的决定,也无非是为化解自招的一场闲气而,已胜之不武,得不偿失!
学习做大事的人,应有知错能改的涵养。
我写了张小字条,同意借贷委员会的决定,附在德宁档案上,交回给何耀基。
程太再走进来拿档案时,笑意更浓。
她心里一定在想,孺子可教!
程太跟随了父亲几十年,真的太知道父亲的习惯与脾气了。
我望住程张佩芬韵背影,忽然心血来嘲,把她叫住了。
程太回转头来问;“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语塞,脑海刹那间空白一片。
回复知觉时,父亲的遗书,字字呈现脑际。
我讷讷地间:“程太你来过我家吗”
程张佩芬显然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唐突,没有即时作答。
隔了那么几十秒,才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想请你今晚放了工,到我家去吃顿晚饭。”
“哦谢谢你。”程太终于宽松下来:“让我给家里拨个电话,交代一声吧!”
“把程先生也请在一起吧”
“不,不,不!”程张佩芬一叠连声地说了好几个“不”字,才猛然醒起自己有点失太,一张脸立时间涨得通红!
我也骇异,这种急躁与惶恐,从来不会出现在程张佩芬身上。应该说,她不单失态,且显得有点失常!
很自然地,我联想到那位程先生去,大概是个出不了大场面的家伙吧!
时代在不停转变,从前收藏在兰闺秀阁里头的女人,不一定是如珠如宝的意思,大有可能是嫌弃妇道人家,见少识薄,难登大雅之堂。
今日世移事易,女流之辈四字,意含贬抑,已不合时宜。把家庭经济以致光彩放在肩膊上承担的女人,越来越多。社会在接纳和需要女性从事各行各业的同时,回报以一点宽松纵容,益显女性的得志。于是,走在人前人后,岂只不比男士逊色,更易惹起男性自卑。不肯跟事业成功的女伴站出来亮相者,彼彼皆是,免得站在一块儿时,无端添了一层寒酸气!
程张佩芬见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雄才大略的商界中人不愿意把家中的小男人带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我跟程太一起下斑,回到家里去时,先到园子里喝一杯茶。拍着崖岸的涛声,跌荡有致,老像一首小曲,听惯了,尤其觉得悦耳。我问程太:
“爸爸当年买下这地皮,要建这么一间大宅时,你参与过意见吗”
张佩芬呷着茶,眼神温和,稍微望向海天一方的远处,才答: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只有四五岁。”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却记不清前事了。”
“你投效利通那年,我出世了没有”
“当然还未出世呢!利通在六O年初,才由银铺转为银行,我是在银铺跟你父亲出身的。你忘记了”
不,我没有忘记,只不过想借故跟她聊起往事,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父亲的旧事,一定有很多揭晓谜底的资料。
程张佩芬一向说话都极之谨慎,也许是职业病,要从她身上套消息,难比登天!连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上司,都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其余枝枝叶叶,一律欠奉。
我并不气馁,开门见山地再问:“程太,那你当然见过我的母亲了”
程张佩芬一愕,随即点点头。
“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穷追猛打。
把程张佩芬请到我家里来,正是要摒除所有环境上的阻挠,静静地、专心一致地探取情报。
“我跟她并不熟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