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9-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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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国渊,连连点头确之凿凿。其实在曹植内心深处也不喜这个杨沛,虽然杨沛没找过他的麻烦,但素来会文之士提起此人无不咬牙切齿。诸般心思凑到一起,曹植胆渐渐壮了,便要拍这个板:“既然如此……”
“公三思!”杨修突然插嘴,“杨沛虽是酷吏,丞相用之乃为去恶明法,虽矫枉过正,实是出自仁心,其中张弛自有分寸,非我等下僚所能忖度。之德必仰于父,臣之政必受自君,公与列位大人若自作主张草率行事,只恐坏了丞相一番良苦用心。为之道、为臣之义也难免有亏。”他故意把“为之道”四个字说得很重。
曹植料他阻拦必有道理,赶紧就坡下驴:“不错不错,德祖见地甚是,由他老人家亲自处置总比咱们名正言顺。”他出尔反尔想尽快转移话题,不容王修再言,忙扭头问杨修,“快到正午了,我该到后堂向母亲问安了。”
王修见他一副逐客架势,只好吃哑巴亏,悻悻然望了杨修一眼,却无法与其争辩。人家把“为臣之义有亏”都扔出来了,这么大一顶帽怎敢往头上戴?
国渊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捧起政令道:“既然如此,下官暂且告退。”王修也只得怔怔而去,心下暗暗盘算——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提,非但没扳倒杨沛,此事若传扬出去,日后更不好与那酷吏相处了!
曹植见二人走远,也松了口气:“德祖何故阻拦?”
杨修满脸诚恳道:“公切记,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便宜行事固然无过,然杨沛受丞相厚遇不可轻动,若稍有差失,忤父之意还在其次,弄不好便有结党之嫌。”
曹植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么进善去恶之事就不做了吗?”
“曲则全,枉则直。现今之际公当自行其是,莫要多干预重要事务。老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幕府诸事丞相早有安排,国渊、袁涣等皆多年老吏,斟酌处事不会有半点儿纰漏,他们都管不了的事公也没必要去操心。所以我才建议您以文会友,着眼营建之事,幕府公务全属本分,这些事才是您额外的功劳啊!昔五官将都督留守,一应政务干预再三,结果非但无功,反而招了丞相埋怨,您可要引以为鉴啊!”
曹植并非完全赞同的他话,但深知杨修一片好意:“那听你的,此事不再提了。”
“若我没猜错,如今公圣眷已在五官将之上。”杨修早有成算,“公之文采高于五官将,所短者乃在时政军务。我献此策也为藏拙露巧,还望公用心赶上,方能与五官将一争高下。”
“争争争,又是争!”曹植霍地站起来,“我从未想过与手足为敌,只想做好我自己,以诚心感化父亲,一展平生之志!”
杨修望着一脸郑重的他,嘴唇咕哝了两下,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曹植本是性情中人,为人处世也似文章一样追求自我。善良出于本性、才气实为天赋,倒也难能可贵。但只凭挚诚不靠权谋能成功吗?你不与别人争,别人还要与你争呢!这样下去不行,我得设法暗中相助……
'1'“五官将”是“五官中郎将”简称,本中特指曹丕。
第四章二争嗣,曹操出题
曹魏公国
一切毫无悬念,南征大军回到邺城,曹操刚迈进幕府大门就接到朝廷诏,天决定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为封地,册封其为魏公,并加赐九锡。虽然这是曹操处心积虑谋来的,但免不了还要进行一场“三让而后受之”的表演。曹操当即表态:“夫受九锡,广开土宇,周公其人也。汉之异姓八王者,与高祖俱起布衣,创定王业,其功至大,吾何可比之?”
这看似一句客套话,却是曹操深思熟虑的。他把自己的比照对象定为周公,接下来的劝进只要像赞美周公那样赞美他就妥当了。再者曹操讲出他将要建立的这个公国应仿照汉初异姓诸侯王的标准——那便是领土自治,有权自行任免国相以下官职,同制京师拟于天!
尺度公开了,于是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前军师东武亭侯钟繇、伏波将军高安侯夏侯惇、骁骑将军安平亭侯曹仁、建武将军清苑亭侯刘若、扬武将军都亭侯王忠、奋武将军安国亭侯程昱、军师祭酒千秋亭侯董昭、中护军明国亭侯曹洪、奋威将军乐乡侯邓展、中领军韩浩、左军师凉茂、右军师毛玠、建忠将军鲜于辅,以及府僚王粲、杜袭、袁涣、任藩等数十名官员联名上,声称:“自古三代,胙臣以土,受命中兴,封秩辅佐,皆所以褒功赏德,为国藩卫也。往者天下崩乱,群凶豪起,颠越跋扈之险,不可忍言。明公奋身出命以徇其难,诛二袁篡盗之逆,灭黄巾乱之类,殄夷首逆,芟拨荒秽,沐浴霜露二十余年,契以来,未有若此功者!”当真把曹操比作了周公,称他的功德震古烁今无人能及,裂土分茅理所应当,若不接受册封则“上违圣朝欢心,下失冠带至望”。
曹操览罢虽然再次辞让,却感“盛情难却”稍有动容,决定象征性地只接受魏郡一地作为自己封国。但群臣再接再厉二次上,坚持要曹操把冀州十郡照单全收,还说“今魏国虽有十郡之名,犹减于曲阜'1',计其户数,不能参半,以籓卫王室,立垣树屏,犹未足也”。
群臣劝进恳切至极,但曹操难得秉承道家之义,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坚决不肯接受。于是天刘协再次下诏,丞相名至实归,理应晋位公爵。这次曹操不再违拗,立刻上表朝廷,信誓旦旦:“今奉疆土,备数藩瀚,非敢远期,虑有后世;至于父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天威在颜,悚惧受诏!”终于“勉为其难”接受了册封。
于是建安十八年五月丙寅日,天刘协遣御史大夫持节赴邺城,正式册命曹操为魏公。曹操也不再惺惺作态,传令将幕府隆重装点,那些早就由梁鸿写好的宫殿匾额终于取代了各个堂阁的旧匾,从未正式启用过的幕府西院四门大开,幕府群僚、魏郡官员以及曹门列侯在丞相率领下齐聚文昌殿,恭候天使臣大驾。
御史大夫郗虑虽无实权,却还有利用价值,终究不能轻易告老,他又接受了一个既屈辱又光荣的使命,当殿宣读天册命: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主,社稷无位;群凶觊觎,分裂诸夏,率土之民,朕无获焉,即我高祖之命将坠于地。朕用夙兴假寐,震悼于厥心:“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诱天衷,诞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2'
这篇册文洋洋洒洒大笔华翰,历数曹操的十大功劳:首倡义军,讨伐董卓;消灭黄巾,安定关东;迁都许县,恢复祭祀;棱威南迈,铲除袁术;收复河内,张、杨败亡;回师东征,吕布就戮;官渡大捷,肃清袁氏;远征乌丸,威震异族;南征刘表,荆襄投降;痛击马、韩,抚和戎狄。“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不能与之相比……”可谁能想到,如此激扬的册命竟与那篇极尽模糊之能事的荀彧碑文一样,皆出自潘勖之手。也真难得他在秦说秦、在楚说楚。
更为荣耀的则是受赐九锡。九锡者,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jùchàng),是天奖赏臣下的最高荣誉。车马,乃是大辂(露,礼制之车)、戎辂(战车),配以玄牡二驷(黄马八匹),按照礼法考究,能安民者赐以车马;衣服乃朝堂礼服,上有衮冕九章纹饰,能富民者赐衣服;乐则,校订五音之具、六佾之舞,能和民者赐以乐则;朱户,允许使用红色漆饰大门,民众多者赐朱户;纳陛,宫殿阶梯中间特凿的玉阶,不与旁人共道,能进善者赐纳陛;虎贲、斧钺,赐守门虎贲之士三百人,配以斧钺各一,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斧钺;弓矢者,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讨不义者赐弓矢;秬鬯一卣(yǒu),乃黑黍、郁草所酿香酒,用以祭祀祖先之用,孝道备者赐秬鬯。按照礼法考证,一切臣不论官职大小皆可受封,但古来罕闻其事,唯晋文公以城濮之功受赐,王莽代汉帝理政而得封。
又考古之《周礼》: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曹操实际已不单单是列土封疆的封国之主,还是诸侯百僚之令主,集大汉丞相、公国君主、诸侯霸主于一身,离真正的天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迈出这一步。
郗虑宣读册命已毕,退至殿下,虽是钦差之身却要与魏国的官员一同下拜。那些满心攀龙附凤要做开国元勋的人哪里还管孝武帝定下的规矩,齐声高呼“万岁”,声震殿宇绕梁三日,大有革命更始之气。冀州十郡从此更名魏国,成为曹家“私有财产”,而十郡之一的赵国原是汉家诸侯王之地,赵王刘珪只好听凭摆布迁徙至博陵,乖乖让出国土。而曹植原为平原侯,也改易为临淄侯,儿不能与老争地,要占还是占汉家的土地,真是锱铢必较!
虽然天下没统一,这场封国盛典依旧进行得像模像样,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一国之母、国之储君的人选没有确立。魏公夫人是谁倒没什么悬念,卞氏跟曹操时间最长,俨然一家主母,又有曹丕、曹彰、曹植三长成,英明半世的曹操也不至于老来糊涂偏心姬妾。曹操暂不给她这个名分,或许只是对原配丁氏的尊重,但世是谁就难捉摸了。曹丕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的身份早定,按理说魏国世也应该是他,但曹操却不把这事敲定,反而释放了一个模糊的信号。他颁布教令,将先朝尚卢植之卢毓、女婿夏侯尚、能吏郭淮等派到曹丕府中,又让名臣郑泰之郑袤、记室刘桢、文坛新秀任嘏等充任曹植属下。一时间五官中郎将府与临淄侯府人才济济旗鼓相当。
自古以来储君被喻为“国本”,不但关乎家国兴衰,还牵系多少官员的仕途命运。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在这件大事上犹豫了……
小姐闹府
曹丕自从回到邺城就无一日安宁,先是筹办建国仪式,继而受命督建曹氏宗庙,接着又有噩耗传来,谏议大夫张范去世了。当初曹操指派张范与邴原督导曹丕,无论何事都要向两位老臣请教,曹丕对张范执弟之礼,还得为他忙丧事。至于邴原,受任五官将长史以来从未当过差,声称不敢狂妄指教丞相之,整日闭门在家静养不出;老人家姿态倒是很低,却给曹丕添了麻烦,遇事请教是父亲吩咐的,曹丕岂敢不遵?可邴原不来,又不能挑老人的错,只能一趟趟往他府上去。好不容易册封之事结束,家庙也建得差不多了,父亲又把一群新僚属塞到他府里,有几位曹丕并不熟识,乱哄哄地还没理出个头绪,父亲的命令又来了——搬家!
曹丕兄弟所居在幕府正南、大街两侧,同样的府邸共五座,除曹氏兄弟占着三座,另两座一直空着。这五座宅院都是正堂广大、两侧厢房对称,前大而后小,做官衙倒比居住适合。当初搬进来时,曹丕、曹彰就觉不伦不类,现在才知父亲深谋远虑,早计划封公建国,当初盖的就是官衙,给列卿官员预备的。曹丕等人则移居到邺城东北新建的戚里。
曹植这半年多监督营建,事先有准备,东西早就挪得差不多了;曹彰也好办,无官一身轻,除了妻妾没外人,只要把他养的那群宝马灵獒牵过去就齐了。曹丕可难了,刚从征回来,掾属仆从一大群,提前也没准备,光是要搬的简册就得装十几车,到那边还得安排大伙儿的办公之地。父亲叫搬就得搬,收拾干净房新官还等着上任呢!于是前堂文装箱入柜、后堂衣服打包袱,众掾属东寻西找自己负责的公文,仆僮搬着几案屏风进进出出,乱哄哄忙得不可开交。
曹丕这会儿也顾不得副丞相的派头了,穿一袭单衣,叉腰往堂上一站,东张西望不住叮咛:“轻拿轻放,那是刘威送我的翡翠屏风!”“百辟刀呢?到那边还得挂呢。”“这几卷《中论》徐幹刚刚写成,我借来看的,别弄丢了。”“那圆乎乎的是什么?咳,叡儿的皮毬!叫他自己收着。”“朱铄!朱铄!你小跑哪儿去了?”
如今的朱铄已不是中军将领,自从罢黜官职就在曹丕府里当差,名分上只是个管家,私下却比一干掾属还要亲近。他闻听招呼忙不迭跑上堂来:“我给您找车去了,就咱府里这几匹牲口,来来回回得运多少趟?我到行辕寻老部下借了几辆平板车,这还省点儿事。”
“胡闹!”曹丕斥责道,“用军中之车传扬出去岂不惹闲话?”
朱铄却大大咧咧道:“这算什么大事,临时救急嘛!我好歹也是当过司马的人,那帮崽当初都是给我牵马、扛刀、提夜壶的,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呢。如今我肯找他们办事,那是给他们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