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9-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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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
“崔公所言差矣。”曹植尚未答复,丁仪先开了口;他早憋了一肚气,有意与崔琰为难,阴阳怪气道,“岂不知此事虽有骇世俗,却无干王法?古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上自天,下至庶人,其义同也。’‘妾者,接也,接见君而不得伉俪。’既是姬妾,相赠易物又有何不可?二公天性潇洒乐于武事,美人易马也算风流佳话。若真有悖律条,不劳崔西曹过问,有司早禀报上来了。”言下之意是说崔琰多此一举,轮不到他管闲事。杨修却不愿得罪这老臣,忙拉他衣角示意住口。
崔琰根本不理睬丁仪,只是眼珠注视着曹植:“平原侯,平民百姓行此奇事倒也罢了,二公身为丞相至亲焉能如此?您若不管,我便上问问丞相,取信于民安定天下,究竟重人还是重马?国法治不了,恐还有家法?”
曹植心下暗惊——这话倒不假,以妾易马虽不违律条,但终有些不妥。崔大胡说得出办得到,若真一状告到父亲那里,二哥吃不了好果,闹得幕府内外无人不知,全家都没面。现今正是父亲晋位公爵之时,传出轻人重马这类话,可不是闹着玩的。想至此曹植连忙表态:“崔公所论极是,晚生必会劝谏家兄。”
“若能如此下官甚慰,方才失礼之罪还请海涵。”崔琰说罢作揖告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公速速回府,国长史还等着呢。”
丁仪强压怒火,见崔琰走远,终于忍不住发作道:“崔大胡真可恶,凭什么凡事都横插一杠?”
“就凭他用心端正不避嫌隙。”曹植接过话来,“如此耿介之臣理当尊敬,他时时训教也是为我好啊。”
“不见得。”丁仪冷笑道,“他果真用心端正就不该厚待五官将而薄于侯爷。依我看他闯园奏事分明小题大做扬公之过,他借爱妾易马之事请公劝谏兄长,乃是设下诡计离间手足,欲孤立公。您可不要被他那一脸忠贞给骗了!”
“岂能如你所言?”曹植一笑而置之,“我素知崔公其人。说他固守长幼、对我有偏见倒不假,然而卑鄙害人却非他所能为。”
杨修极是赞同:“不错,公洞悉善恶慧眼识人,单论气量就比五官将高了一筹。但二公之事还需妥善处置,令兄性情乖张非良言所能触动,劝谏不当转而生怨,反倒不美。”
曹植早有成算:“这事不劳你等操心,我去跟他说。二哥若实在固执,我大不了破费些钱财,周济那家姬妾便是。这家人闹来闹去也左不过是为了钱财富贵,我吃些亏也就罢了。”
丁仪叹了口气:“侯爷就是心太善了,何必答应这等为难之事?平白替人受过。”
“你晓得什么?”杨修手捻须髯眼神奕奕,“虽说侯爷与五官将争位,其他的公也不能小觑。局外人说话更能触动丞相之心。谋储之争不光较量才智,更要友爱兄弟、凝聚人望,家事大过国事呢!”
曹植却仰望苍天喃喃而语:“谋储之争……谋储之争……我只想干一番事业,从来没想过要与别人争什么。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方不枉为君。”说罢背着手而去。
丁仪欲追却被杨修拦住:“你还想叫崔琰说三道四?我随侯爷回幕府理事,你叫大伙散了。”
丁仪怏怏不悦却无可奈何,只得应允。走出甚远的曹植倏然扭过头来:“正礼,替我向列位告假,邯郸老夫年岁不小了,下楼时留神搀扶。不管这些老臣如何待我,咱身为晚辈可不能亏了礼数。”他白皙俊美的脸上饱含真诚,绝无半分矫揉造作。
杨修之谋
听政堂上寂静无声,只铜壶滴漏“嗒嗒”作响。幕府长史国渊、魏郡太守王修已候了半个时辰,一个低头看公文呆呆出神,一个踱来踱去心事重重,谁都不说话。倒不是二人不睦,只因平日走动不多,又都不爱闲谈,天聋遇地哑,见面不过互相问候,等了这半天已翻来覆去客套好几遍,实在没意思。
莫看两人没交流,心里所想完全一样——平原侯实在有失偏颇!前年曹丕留守,虽无甚建树又赶上场叛乱,但罪责本不在其身,一切中规中矩,对政务也很认真。即便与其相厚的吴质、夏侯尚、朱铄等人,没公务也不能随便入见,懂得避嫌。而三公禀赋甚高却不遵礼法,处置事务也忒随心,喜欢的事做起来没完,不感兴趣的问也不问。或许在那帮风雅文人看来,曹植是完人,但在这些幕府重臣眼中却完全不一样。
不过想归想,国渊、王修都是涵养极深之人,也不便派人催促。后来崔琰来了,问明情由便板着脸去了,两人略觉宽心——崔大胡乃性情中人,天大的事也敢管,何况与曹家有姻亲,闹一场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若也闯过去,知道的是以国事为重,不知的还道是倾心五官将,故意与平原侯为难。一个老曹已越来越难伺候,如今又添上俩小主,瓜田李下焉能不慎?
崔琰出马果然有效,不多时曹植便带着杨修急匆匆赶回,进门来连连作揖:“晚生失礼,叫二位久候了,惭愧惭愧。”
“不敢。”两人本有些怨气,但见他主动道歉,举手投足间既显谦诚又不失潇洒,满腹心事不禁暂且抛开了。
“人言丞相乃国之股肱,我看两位也是幕府股肱,若非你们处处周全,晚生真不知如何是好啊!”曹植客套了两句这才落座,“金虎台建得挺快,不过与铜雀台不甚相谐。方才与众人商量,可在北边再建一座台,国长史以为如何?”
“此非急务,可待丞相回来再议。”国渊只搪塞一句,恭恭敬敬捧上十几卷公文,“请公过目。”
曹植只粗略翻翻,二话不说画诺用印。国渊唯恐他不细看,一件件提醒:“丞相大军已过豫州,可能会在许都停留一日……匈奴使者朝觐,华令君已叫他赍诏回平阳了……御史大夫郗虑乞归田舍,丞相想必应允……朱光任庐江太守,在皖城开田,请求拨发钱粮……”
可不管他汇报何事,曹植只一句“知道了”,也不知往没往心里去。十几道公文片刻工夫就用完印了,曹植别的都没在意,却对最后一份起了兴趣:“荀令君灵柩已运回颍川安葬,这么快!”国渊、王修不禁悚然——荀彧在谯县病故一事传言颇多,邺城群僚也不知真假,但荀彧一解除尚令之职,改易九州、议封公爵等事立刻通过,他与丞相的分歧是明摆着的。故而大家绝口不谈此事,以免引火烧身。
曹植倒不是对荀彧死因有何质疑,而是他与荀彧之荀恽相厚,荀恽又是曹家女婿,故而关注。这份公文是关于荀恽袭万岁亭侯之爵的事,末尾又录了篇文章,是尚右丞潘勖给荀彧草拟的碑文: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若乃奉身蹈道,勤礼贲德,后之事间,匪云克。然后教以黄中之叡,守以贞固之直。注焉若洪河之源,不可竭也;确焉若华岳之停,不可拔也。故能言之斯立,行之斯成。身匪隆污,直哉惟情。紊纲用乱,废礼复经。于是百揆时序,王猷允塞,告厥成功,用俟万岁。
曹植不禁摇头:“此文也忒泛泛。令君昔随我父立业兖州,也曾从军谋划多有良策,为何只字不提?令君之心性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这些怎么也一概不论?潘元茂文笔一向不错,但这篇文章却中规中矩沉郁内敛,少了些俊逸之气。”
国渊比曹植更知底细,荀彧初始恭顺,最终却与曹操貌合神离,为其盖棺定论实是困难。莫说潘勖,即便太史公复生、班孟坚在世,写这篇墓志铭恐怕也俊逸不起来!他赶紧敷衍道:“敕令所作的官样文章,中庸扬善即可。”说着硬从曹植手中把文稿拿了过来。
曹植早觉出他心有不悦,莞尔道:“国长史是不是觉得晚生这些日处置政务不大上心?”
“属下不敢。”国渊言不由衷。
“您老是不忍伤晚生颜面。”曹植很有自知之明,“不错,我最近确实没对政务下工夫。但绝非玩忽懈怠,而是信任列位大人。我名义上是留守,其实谁都清楚,一干政令由列位大人议定,晚生只不过是审阅参议……”国渊想反驳,却被他抬手拦住,“我没别的意思,也并非有何不满。列公皆公忠体国深谋远虑之人,思虑良策无不完备,处置政令无不得当。圣明君主尚垂拱而治,何况我不过一膏粱后辈,何敢唐突指摘,贻笑大方?所以我才倾心于营建,一者乃时下所需,再者也是生平所长。为官一任当有所成,既不能燮理阴阳,搞些礼仪营建也算有所建树,不枉当一次留守。咱们各司其职,有何不美?”
这话虽不无道理,可国渊听来总觉得有些别扭,却又不易辩驳,只得缄口而退。曹植见他已无话可说,甚是满意,又瞟了王修一眼:“王郡将何故入见?”
王修正色道:“卑职要弹劾一人。”
“哦?”不但曹植一愣,杨修也感诧异——魏郡太守非一般郡将,只因幕府在魏郡首县邺城,故而魏郡实是天下第一郡。在曹操眼皮底下当地方官岂是易事?王修本袁氏故吏,又曾被孔融拔擢,这样的人竟能被曹操如此重用,足见才干之高。但才干只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树敌,如今他都要开口告状,那被告的是何等罪恶滔天之辈?
曹植木讷片刻才问:“欲告何人?”
“邺城令杨沛。”
两年前冀州田银、苏伯叛乱,曹操颇感受辱,有意压制豪强严惩不法,故而以著名酷吏杨沛为邺城令。此人固然执法严格,却做事偏激刑罚残酷,视人命如草芥,上至幕府群僚下至百姓,对其无不畏惧。但他毕竟是曹操亲自提拔的人,又深得信赖,群僚敢怒不敢言,王修能开口告他,真是把老实人逼急了。
“圣人云,‘苛政猛于虎’,杨沛行事暴虐过甚。”王修义愤填膺,“自他上任以来,严刑峻法草菅人命,邺城百姓噤若寒蝉,上下僚属如履薄冰。其爪牙功曹刘慈等人更每日游走街巷监视士民,凡有小过当即棒杀,不教而诛暴虐忒过!又与校事卢洪、赵达、刘肇等互通表里,罗织罪状迫害大臣。今市井民巷不闻人声,百姓归家闭户避之如鬼魅。以此等暴虐之徒为官实是玷污庙堂,难道咱们要步亡秦的后尘吗?恳请公做主,把这狂徒逐出冀州。”
曹植甚觉为难——他怎不知杨沛满手是血?可杨沛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倚仗父亲为靠山,扳倒杨沛岂不是公然挑战父亲的权威?他不敢插手,强笑道:“王郡将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杨沛虽行事不逊毕竟职责所在,不宜草草处置。”
王修再揖道:“为政以德,不以苛政峻法,杨沛所用皆不通文墨的宵小俗吏。前日许都华令君差一小吏来我寺中公干,夜宿城西馆驿;那小吏贫寒,临行之际私藏驿舍席榻,被驿吏发现扭送县寺,路遇巡城的刘慈等人。那刘慈却说盗席虽是小过,遵圣人之教却应处死,不由分说便将那小吏打死。”
曹植诧异:“偷席与圣人有何相干?”
“可恶便在这里。”王修愤然,“刘慈说,孔有云,‘朝闻盗席,可死矣!’故断死刑。”
国渊是郑玄门下高足,学识渊博熟稔经典,闻听此言却是一愣,实在想不起孔何尝说过这么句话。沉默片刻,杨修忽然一阵大笑:“这俗吏道听途说弄错了,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语点破,曹植乐不可支:“这倒有趣,不妨告诉邯郸老夫,请他编入《笑林》。”说了一半见王修满脸严肃,忙收起笑容,“咳咳……此等刁猾酷吏果真可恶,王郡将所虑甚是,杨沛之事待丞相归来晚生自当向他老人家进言。”
王修不买账:“卑职以为公应当机立断,无需请示丞相,及早罢免此人。”他心里有个小算盘,指望曹操处置杨沛不太可能,最好能借曹植之力先斩后奏。
“不妥?我不过奉丞相之命代理一时,岂可随便罢免官员?”
王修朝国渊使了个眼色,国渊会意,立刻进言:“政令文属下可代为之,只要公应允并无滞碍。”俩人事先并没商量,但此刻却彼此心领神会,也是杨沛结怨太多所致。
曹植初掌政务却不糊涂,国渊既然能办为何不办?必定还是过不了父亲那关:“官员任免颇多挂碍,我等不易越俎代庖。”
“苟可强国,不法其故;苟可利民,不循其礼。”王修争辩道,“公方才说初次留守欲谋建树。若能罢免酷吏造福于民,此功此德岂不比修造楼台强之万倍?古人云,‘天虽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虽至灵,必有山川之化。’公丞相父一体,公之德即丞相之德。”
老实人未必不会投其所好,曹植听这话甚觉有理,若能办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非但利国利民,未尝对自己不是好事;再看国渊,连连点头确之凿凿。其实在曹植内心深处也不喜这个杨沛,虽然杨沛没找过他的麻烦,但素来会文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