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掌心的玫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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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猴儿”在马黑肩上的小妮子收起憨笑,噘起厚嘟嘟的嘴,稚气地问:
“‘堡’,是什么意思嘛?‘堡’字怎么写嘛?”在他人眼中,小妮子长得黑而且丑,又顽皮得不像个女孩子,可是,马黑却视小妮子若掌上明珠。马黑对不理解他的人说:
“小妮了长得丑,小妮子没了娘。我再不疼她,不就可怜死了”。
马黑对小妮子的感情中,既有怜悯心疼,又交织着偏执的爱。马黑勾起又粗黑的胳膊,在小妮子身上拍了拍,说:
“小妮子,大人说话不要插舌。想学写字,日后跟着子赋先生好好学。来!下来!去见见子赋先生。”
小妮子停住嘴,挥舞着双臂,燕子似地从她爹爹马黑的肩上一跃而下。落地的瞬间,小妮子迟疑了。她迟疑着,怯生生地走向夏子赋。小妮子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瞬间迟疑,也不清楚走向夏子赋是为了什么。
小妮子怯生生地站在夏子赋面前的时候,夏子赋轻轻推开依偎着他的真婕,伏下身去,展臂抱起了小妮子。他把小妮子抱在怀里,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怀里这个黑得出厅的被称做小妮子的小姑娘。后来,夏子赋倾向小妮子,在她的稚嫩的脸上留下温雅的一吻。
小妮子尚且瘦小的身子在夏子赋的怀抱里微微一震,她不知所措地向后仰去,茫然地注视着夏子赋。她调动着一个9岁小女孩的思维,感受着初吻。在瞬间的吻,深深埋进9岁的小妮子难忘的记忆深处。直至多年后,在九家堡秋麦十道野玫瑰丛下的绿草地上,她疯狂地、忘情地投入到夏子赋的怀抱。
多年以后,在与小妮子的感情发展到某一阶段的时候,夏子赋的脑海里也曾闪过了那一吻。但他已经忘却了当初的感觉。朦胧中,他有一种意识,对小妮子的一吻,似乎是对她爹爹马黑的回报。当初,小妮子还是个又瘦又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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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马黑——小妮子的爹爹以为他推举夏子赋担当九家堡的先生、推举夏子赋的未婚妻真婕做医生,是前无古人、彪炳千秋的明智之举。九家堡如果再不建立学校,他的小妮子以及那些与小妮子同样大小的孩子,就会跟他马黑一样是斗字不识几个的睁眼瞎。如果有了医生,九家堡的人人就不用百十里以外求医于师部医院,至少女人不再会因为生孩子而丧命,你像小妮子的娘——丑妞——丑妮就是生下小妮子以后命归黄泉的。
当夏子赋走进马黑为他安置的最初校舍,小妮子成为极其简陋的教室中的学生的时候,真婕也在另一处房舍的半壁墙院上,悬挂起了“九家堡卫生所”的牌匾。
九家堡有了自己学校。九家堡的孩子们不再无拘无束地去泥土里摸爬滚打去田野里奔跑了。他们白天在学校上课。夏子赋为他的学生们编排了除文化课之外的图画、音乐、体育课。孩子们学习语文、算术、也学习图画、唱歌、进行体育锻炼。下了课,他们就像小大人似的,很了不起地背着书包在大人们眼前走来走去,还不时把课堂上的朗朗书声带回到院。
马黑的女儿小妮子回到家里却不读书。小妮子只是快活得像只小鸟似的,不停地飞来飞去,不停地唱歌。唱完《小白船》唱《我们的田野》,唱完《我们的田野》又唱《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
有一天,马黑不等小妮子把歌唱完,就拎起她的胳膊,把她拎到膝前厉声发问:
“那子赋先生是教你读书呢,还是教你唱歌?”
小妮子生气了。她嘟起厚厚的嘴,吵着说:
“不是先生是老师是老师!”
马黑急忙更正:
“对对对,是老师,不是先生。那么告诉我,小妮子,子赋老师是教你读书呢,还是教你唱歌?”
小妮子展开嘟在一起的唇笑了,细眯眯的一双眼睛在她稚气的脸上拉出两条快乐的弧线。
“也读书,也唱歌,也做操,也画画。”小妮子唱歌似地回答着马黑的问题。回答完毕就抽出语文本、算术本、图画本,展开在马黑的面前给他看。
马黑揪起小妮子结实得跟麻绳似的辫子,假作凶态:
“好你个小妮子,你也敢敢欺负你爹爹不识字呵!看我怎么教训你!”马黑说完就抡臂做状。
马黑背上的疮疤在隐隐作痛。马黑是南下时候的兵。在渡江的战船上,挨过蒋军的枪弹。背上的疮疤和深嵌进骨子里的弹头给他的戎马生涯写下满章辉煌。因为没有文化,马黑才转业到兵团,才担任了九家堡的连长。九家堡连长这个职务,是包含了马黑的功勋的。
小妮子对着马黑扬起的手臂,无畏惧地申辩:“子赋老师要大人在作业本上签名。你不会写字,我才不让你签。因为你是我爹爹,子赋老师才不批评我。”
马黑放下手臂,抖动着双肩,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在部队扫盲的时候,马黑仅仅学会了划拉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常常忽视了“黑”字下的四点水而把自己的名字写作“马里”。
马黑接过小妮子的本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他看不懂小妮子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但是他却感觉到,小妮了的字写得非常整齐,像田野里的秋麦,成垅乭行。他拿起了笔,在本子上划出几笔,立即与小妮子整齐的字体形成鲜明的对照。马黑着急了,一急,又忘了四点水。
小妮子学着她爹爹的样子,咯咯咯咯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很投入,边笑边抽动着肩膀,吃吃地说“你又写成‘马里’啦,你不是叫马黑嘛?咳呀,来来来……”
小妮子说着,突然收住笑,安静下来。她操起笔,认认真真声替马黑在“里”字之下点了四点。
小妮子咬着唇,凝着眉,眼睛几乎立了起来,那副严肃的神情仿佛在认真做着一件大事。怜惜与偏执交织在一起的疼爱丝丝游移,涌上马黑孤孤单单的心。他突然拉过小妮子,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座椅般的腿上,转而快活地命令小妮子:“唱!好好唱一支歌给我听听!”
小妮子仰起头,依顺着马黑,张开厚厚的嘴唇,放声唱起了夏子赋教的、也是她最喜欢的一支歌:“……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小妮子的歌声童稚婉转,清亮悦耳。马黑听得正入神,小妮子却突然停下来不唱了。她在爹爹靠椅般的腿上摇摆晃动几下,便跳离开,跳跃着向庭院门外奔去。
马黑在小妮子身后嬉戏着,假做恫吓地追逐着她。小妮子燕雀般地消失在庭院外。
在庭院门口,马黑猝然停下脚步,他的心顿然安静下来。
门外飘来一阵馨香。野玫瑰,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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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玫瑰是小妮子的母亲——丑妞栽种的。
关于丑妞的身世,九家堡人了解得很少。只知道那是马黑在一次师部会议之后,带回了她。初到九家堡的时候,丑妞单薄又瘦弱。丑妞的名字,是马黑叫响的。丑妞的皮肤却白皙细腻如凝脂。马黑开口叫她“丑妞”的时候,丑妞淡淡一笑。虽丑,却组合得当的五官舒展开来,缩放出的微笑中,含着几许凄迷的妩媚。
总之,是马黑带回了丑妞。两年之后,丑妞生下了她和马黑的女儿。女儿一出世,丑妞就死了。马黑把女人生孩子的事情看得过于简单,简单得如同母鸡生蛋。他拒绝丑妞去师部医院的请求。结坚果丑妞产后大出血。马黑眼睁睁地看着丑妞毫无怨言地闭上了她丰满的唇。看着她细眯的双眼中滚落出一串难舍的泪滴。马黑痛悔万分。他突然感到,丑妞不但娴淑而且是很美丽的。
小妮子无一疏漏地继承了她母亲丑妞的五官和她爹爹马黑黝黑的肤色。马黑为他的女儿取名“小妮子”。
在小妮子没降世的年份里,丑妞从荒野中打折回野玫瑰的枝条,完成一个个期许似的,把它个插栽在九家堡田野的尽头和庭院的内外。
野玫瑰植入九家堡的土地上,疯狂地生长起来。丑妞临产的那年夏日,已是盘根错节,密密丛丛,团团簇簇,绽开出黑色的花朵。远望,影影绰绰如山峦起伏;近看,似黑色练带连接着九家堡的田野、农舍、庭院。
黑色野玫瑰装点着九家堡。
九家堡尤如一幅水墨画,清新而又凝重。
九家堡尤如一首田园诗,优美而又抒情。
只是,丑妞依稀记得,野玫瑰的花朵应该是红色的。然而,开放在仲夏的九家堡的野玫瑰却是黑色。浓黑浓黑的,尤如墨泼墨染。
小妮子降生在那个仲夏。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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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眺,黑色的山峦连绵起伏。近看,花团簇簇,绽放幽香。夏日的野玫瑰使初到九家堡的真婕惊叹不已。九家堡的景致带给真婕的新奇感使她充满情调地感慨自己的人生选择充满了浪漫色彩。
真婕和她的优雅孤独的母亲一直居住在北方海滨城市的一座寓所里。她优雅孤独的母亲是一位出色的产科医生。在九家堡诊所的日子里,真婕深切地感觉到,是母亲给了她做医生的天份,真婕在医道上无师自通。产科医生一心一意把她的女儿培养得更加出色。真婕不负母望。在学校,她卓而不群,清高自赋,孤傲寡欢。
真婕热爱生物学并如愿以偿,考入南开大学生物学系。
然而,真婕却当着优雅孤独的母亲的面,反南开学府的录取通知书撕为碎片,又毫不吝惜地抛出窗外。
真婕如此断然,是为了高考落榜的夏子赋。
夏子赋高考落榜,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原因。
夏子赋的生父是一位名垂青史的革命烈士。他的养父却是一个旧官吏。事实上,夏子赋完全可以只把能够带给他荣耀的生父的名字填进高考登记表中的家庭出生一栏。但夏子赋没有那样做,他自作主张地把那一栏分为两个部分,分别填进了做了革命烈士的生父和做为旧官吏的养父的姓名。
夏子赋的这一举动,令他的养父感叹不已,老泪纵横。革命烈士和旧官吏交织在一起的家庭出身,使夏子赋含含混混地失去了和真婕同进“南开”的机会。
又由于他的血脉中流动着革命烈士鲜血这一事实,同马黑一样,夏子赋的兵团战士的称谓,是包含了牺牲的。
真婕舍弃“南开”,毅然随夏子赋来到九家堡,不能不归结为一时冲动或者说是小布尔乔亚式的浪漫。对九家堡景致的感叹给她浪漫的感情色彩又添上了浓重的一笔。同时,女儿身上难以掩饰地沉淀着母亲的秉性。真婕和她的产科医生母亲只适应在优雅、舒适的环境中生活和荼。因此,当熟悉破译了神秘,饮食男女的生活冲淡了浪漫,一切变得平淡如水的时候,真婕才感到现实与理想、生活与幻想的距离。当然,真婕无法感知,自己将毙命于九家堡的小妮子的一捶之下。真婕至死更难以感知的是,她当时打碎的,是母亲的心。产科医生支撑着碎裂的心,像辞别一位即将踏上行程的朋友,叮嘱了一声:
“珍重。”
7
小妮子因为失望而心痛。
自幼没有得到母爱的小妮子还不懂得如何梳理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她在期望着什么?朦胧中,期望和她瞬间的幸福感并存。这种期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强烈,直至升华为无以抵御的情欲。但,当时的小妮子并无所谓,她只是在模糊中渴望一种唯她独有的——一次凝视、一次抚摸、一次拥抱、一次轻吻。
而这些并非唯她独有。
小妮子在绝望中悉心观察,子赋老师俊逸的双眼把温雅的目光投注给每一个同学。他的细长文雅的手抚在每一个同学头上时,都充满着关切。唯独使小妮子深感安慰的,是子赋老师没有展臂抱起任何一个同学,也没有给任何同学一个吻。
小妮子心满意足地独饮着私藏在心底的一丝快慰。
但,这没能维持多久。
在小妮子独饮深藏心里原一丝快慰的时候,一座被野玫瑰丛围着的庭院的窗洞里,扯起了一幅粉红色的窗幔。
小妮子悄无声息地坐在大人们中间,转动着细小的眼睛,困惑地看着子赋老师和诊所里的女医生真婕同吃一块糖,同咬一只青果。
当人们哄闹到子夜,又嘻笑着离去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小妮子久久回望粉红色的窗洞,谁也不会想到,9岁小妮子的心中的隐隐的痛楚。
小妮子把痛楚带进课堂。她默默注视着子赋老师,看着他眼中的快活和满足。
夏子赋在不经意中注意到小妮子。小妮子封闭起厚嘟嘟的嘴唇,皱紧浓眉,细眼直立。这时候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