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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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勤即时明白了。
她按停了荧幕上的缩微底片。
文太太闲谈不说人非,这就是她不愿意提的细节。
齐颖勇同廖女士婚后十年左右,便因病将整盘生意交予年轻的妻子,他于翌年逝世,她承继了生意。檀中恕曾说,他有位姓廖的伙伴。
勤勤站起来,檀氏逸名的大老板是廖女士不是廖先生。
大家一定疑心檀氏夺齐颖勇的财业,才不肯透露消息。
勤勤都弄清楚了。
原来檀氏是这样崛起的,说得粗俗一点,他财色兼收。
当年风气保守,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可想而知,他当然难以在这个圈子立足。
勤勤伸手关掉荧幕,“我们走吧。”
杨光问:“怎么,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勤勤点点头:“找到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
“将来慢慢说与你知。”
“你看你这个人,所有鬼祟集于一身,既然有所保留,就不要参予我在事内,苦苦哀求我加入,又怕我泄露机密,既要靠我,又不信我,既要用我,却又忌我,却是何苦来哉。”
“杨光,说那么多话,你累还是不累。”勤勤回敬。
“我看见你就累,一个画家不画画,无头苍蝇似乱钻。”
勤勤悲哀了。
“可恨世上还有杨光这样的人,动不动飨她以真理。”
再不动手画画,就来不及了。
手头上所有旧作皆已沽清,没有新作,真是死路一条。
“回去构思吧,”杨光劝道,“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天天运动,便成为运动员,天天上班,成为白领,满街逛的人一辈子不会成为画家,后台再坚也不管用。”
勤勤苦闷地说:“我整个脑袋似被石块塞住,什么都挤不出来。”
“用锤子敲呀。”杨光讽刺地建议。
勤勤并不生气,“你呢,杨光,你创作时,痛苦抑或快乐?”
杨光站在街口说:“我们在此分手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
“创作的感觉?我只觉得心中的颜色源源不绝要借手中画笔倾吐出来,流鬯舒畅,取之不竭,是好是歹,画了再说。”
勤勤这才气了,“杨光,我恨你,我妒忌你,我讨厌你。”
“这是我的错吗?”杨光微微笑。
“上帝太过偏怜你。”勤勤抓住他上衣的领子摇他。
“但是有什么用,我的画,连名都不能署,而你,你却被捧至天上,与明星争辉。”
勤勤悻悻说:“再见。”
杨光笑了,向她挥挥手。
说有石头塞住脑袋,还是很差的比喻,假后勤勤发觉她不敢下床,因为一醒来便要开始工作。
她尝试多种技巧,没有一种生效,檀氏捧大了文勤勤的头,却没有给她灌注同级大的才华。
勤勤捧着头掩住脸痛哭失声。
杨光说:“来与我一起工作。”
“杨光,我怎么越来越笨,一点神采都画不出来。”
石榴图07
07
杨光看她一眼,不出声,心想:我是你我也懒得再花脑筋,反正画什么都有人捧了去当宝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说,“你则为名气逼迫。”
勤勤僵坐在画室中。
杨光开玩笑:“你若不嫌弃,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虽小,五脏俱全,你要我学谁,我都做得到,风格、派系,任由选择,长短阔窄,可以商量,价格克己,顾客至上。”
勤勤听得傻了眼,过半晌,破涕为笑。
杨光声音中带着无奈,“你若嫌我画工粗糙,那就没法。”
“你出力,我出名,这不太委屈你了?”
杨光看着勤勤,“委屈?如果你没有查过字典,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评。”
勤勤握紧双手,可怜的杨光,他的艺术生涯真不易过。
“这里这里这里,喜欢哪些,便扛回家吧,批发六折,迟些寄单子给你。”
“这么说来,整个文勤勤岂非成为一个假局,太荒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个商业假局。”
勤勤坐下来,是,由一张仿八大山人的假画开始。
“你要我为你特地创造一系列新作风亦可,喜欢哪一种?”
勤勤冲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画,人人都欣赏。”
杨光微笑,“啊那张。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乐,巴黎画展是几时?到时来我处取货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读小学时功课来不及做,到处找人抄袭算术题,既觉内疚,又觉轻松。
勤勤问:“我的良知呢,我的廉耻呢?”
“不要看得太严重,整件事里,谁吃了亏,谁有损失?”
“我们分头工作吧,到时我有作品的话,就不必劳驾你。”
杨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业在她扬名那一日开始,已经结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杨光。
张怀德每个星期来看文勤勤的工作进度,文勤勤每个星期又去看杨光的进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兴满足,勤勤毫不吝啬付给杨光合理酬劳,画廊见到小部分新作,已经大喜过望。
只有一个人起疑心。
文太太问女儿:“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时?”
“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三时。”
“每天如此?”
“像做功课一样,我的确是个好学生。”
文太太不语。
勤勤有点歉意,她从来未曾试过瞒骗母亲,但一个人年纪大了,心中难免藏奸。
“最近你应酬那么繁忙,心烦意乱,还能创作?”
勤勤只得答:“他们要求并不高。”
家里都装修过了,十分整齐,勤勤那样顾家,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几个私人宴会都带着勤勤出席。
他们为她挑的礼服全部一个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觉得过分盛妆隆重,但宴会主人却喜欢客人这一点尊重。
勤勤问檀中恕:“一定要出席这一类场合吗?”
“如果你打算一辈子自说自画,可以不必理会俗礼。”
勤勤无话可说。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那位爱穿黑色的女士出现,勤勤对于她的身份很有点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没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较忙。”
勤勤问:“你们相处得好吗?”
檀中恕一怔,“为何这样问?”
“每次说起她,你总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
檀中恕注视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点点,我有观察能力。”
“勤勤,你没有到过我家吧,明日来便饭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声。
她终于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够使檀中恕置年龄及身份不顾的女子,一定有异常人,勤勤很希望见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宽大,布置十分素雅古朴,一进门,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里不像住有女主人。
这种感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譬如说,不见瓶花,又譬如说,空气中没有一丝香味,连小摆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问主人:“你一个人住这里?”
檀中恕微笑,“难道我应该同什么人共住吗?”
勤勤不好意思,轻轻脱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点劲装个殷勤诚恳的样子,现觉没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发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头看她。
佣人在他们当中穿梭斟茶倒水递糖果点心,他们俩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
勤勤内心有点慌乱,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身份年龄地位都相差得太远。
他也在想,这个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们的计划,又能不能实现。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越是这样,表面反而懒洋洋。
是他先问勤勤:“最近同谁在一起多?”
“我几乎每天都回家看母亲,还有几位老朋友,也时常走动。”
“仍然谈得来?”
勤勤笑笑,“好听的话多听几句,不好听的话不去理它,有什么合得来合不来。”
“咦,听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开的样子。”
勤勤说:“父亲去世后,很多事便开了窍,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着她。
“吃过苦的人,处世总大方一点,我们知道,幸运并非必然,社会并不欠谁什么,亲友原来可以这样残忍。”
檀中恕静静聆听。
“寒天喝过冰水之后,地平线突然广阔,以后,无论谁是谁非,都不再重要,我只希望母亲生活得好一点。”
还有,本来还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点点名气,却发觉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只有他同她两个人。
起坐间摆着一架檀香木屏风,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风后躲着一个人,穿黑衣蒙黑纱,用一双漆黑玲珑的大眼睛偷窥她。
但是没有,可以看得见屏风后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勤勤反而牵记起那个人来。
檀中恕见她目光闪烁,分外沉默,只当她疲倦。
勤勤问:“可以参观一下吗?”
屋子的实用面积并不是很大,家具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别的味道。
他把勤勤带到花园,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种的是什么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头,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树,桠杈上结满肥大白硕的花朵,香入心脾。
这间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经过精心经营。
勤勤说:“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檀中恕忽然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动,眼睛本来看着树梢的花朵,此刻滞留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她听见自己干笑一声,镇定地说:“我已经有彼舒适的寓所,要这么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维修不易。”
说完转身回起坐问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亲自开车送她,一路上再也没有讲话,勤勤一直疑心她刚才听错了,也许檀中恕只是说:“谁会愿意做这里的女主人”,或是“找个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经有女主人了,正在外游”。
她情愿她听错。
车子一直驶到门口,她还似听到檀中恕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紧张,说错了,他一定是说错了。
檀中恕替她拉开车门,“勤勤,请考虑我的建议。”
呀他没有说错,她也没有听错。
勤勤呆在车厢中,不能动弹。
过半晌她轻轻问:“如果我说是,便成为檀宅的女主人?”
“对”
“当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职责。”
檀中恕微笑默认。
勤勤下车,“我想一想。”这并非推搪,她糊涂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床上,勤勤还似听到檀中恕的建议。
这与求婚,有没有分别?
勤勤一有问题想不通,便觉得疲倦,她决定逃避。
于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愿下床。
在心情最坏、身体最倦的时候,勤勤连电话都不敢听。
客人是女佣放进来的,老实不客气地站在房间门口叫她。
勤勤一看,顿觉心宽,杨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阳光,令她轻松和煦,露出一丝笑意。
“可以进来吗?”他笑嘻嘻地问。
“当然可以,”勤勤永远穿运动衣睡觉。
杨光坐在床沿,勤勤发觉他脸上沾着蓝色颜料。
他说:“我带了几张画来,模仿你的风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袭下手。
她跳下床去看画。
勤勤呆住,杨光说得一点不错,他做得太成功了,画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进,打通任督两脉之后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骇笑,没想到杨光为她会为到这个地步。
她转身看他,“我爱你,杨光。”
“这次我相信你。”
“你怎么做得到!”
杨光抱着双臂微笑,“假如你爱那个人,你不难做到。”
勤勤叹息一声,“真不知如何谢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过算了。”
“这些画真的没话讲。”
“勤勤,你也绝对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最近你的心已烦,你的意已乱,暂时你根本不想动笔。”
“真要命,杨光,都给你说中了。”勤勤掩住面孔。
杨光说:“一夜成名,心理负担太重,难以举笔。”
“也不致于这样吧?”
杨光伸出双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转过来,看到她眼睛里去,“那么只有一个答案,通常女性在恋爱的时候,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不要说是工作,连日常生活都难以应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开他,“开什么玩笑。”
杨光笑了,侧着头说:“你或许已爱上了我而懵然不觉。”
勤勤也笑,“天下会有这样滑稽的事。”
“怎么没有,当局者迷,往往待发觉时已经太迟。”
“没有可能,”勤勤反驳,“不会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过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