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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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被打成“右派”,跳河淹死了么?怎么还活着?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方?你怎么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活着?你这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你的妻子,儿子,也许还活着!你儿子继承了你的文化品格,现在成了著名导演。你的妻子、船王的女儿,和你一起留学法国,后来的江边县城女子中学校长欧阳,你当了右派后,她虽然和你离了婚,她接替你的某某报社总编辑职务,她早已离休。她卧室的床头墙上,还挂着你的照片。还放着你的那台老式肖邦牌留声机。你真正的儿子,已经改名为谭永年,梅花山上,和你有过“一夜情”的青春少女,现在已白发苍苍,他们母子俩到你过去的那座城市里去,苦苦找你,他们一直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他们只见到了你的妻子和儿子,看到了你的照片。
……
你说这些,都是在说什么啊?我有什么妻子和儿子?他们不是老早就和我离婚、断绝父子关系了么?难道我在这里,没有关心我该关心的事情?那就等你把我这本《史记》新编,看完了之后再说吧!
他简单翻了翻《史记》,那是上一个世纪整个中国历史风云的记录。那么你为什么,没有被冰冻的小河淹死?他说,后来有个女人,是不是到你们报社来实习的学哲学的姑娘,把你救活了?她怎么把你送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哪来的什么学哲学的姑娘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自身难保,就那么逃啊,流浪啊!不敢坐火车、坐汽车,就那么走,做贼似地走,化了装,在月夜里,在阳光下,在风雨中,走过中原,走过西北,走到江南。现在,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明白。你怎么能够那样指责我呢?这些年,虽然我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我能出现吗?我还能给她带去灾难么?但是,在她命运最关键的时候,我是怎样出现的,你不知道么?这个闺女,真是她孙女么?我看她们长得那样相像,尤其是眼睛。啊,我还记得她的耳边,有一颗黑痣呢!
小莲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站起来,“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
“爷爷——”之后,声音哑了。她埋着的头,她粉白的腮边,的确,有颗又黑又亮的美人痣。
这些只有发生在梦幻世界里的事情,也许真的已经发生。发生之后,他们毕竟要处理。怎么处理,这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严重问题。他和小莲当然劝老人马上下山,带他到省城,他们的那座现代化大都市去,见他的儿子和妻子。可老人坚决不肯。他们这对不知多么高兴的情人,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立即下山,立即赶火车、坐飞机到省城去,把白云庙的奇遇,告诉了娅雯。可是,戴着金丝老花眼镜的祖母,歪着头听了他们的话,微笑着发问,你们是不是撞见鬼了?小莲的永年爸爸和他的情人小吕,也根本不相信他们眉飞色舞的报告。认为这对年龄相差很大的爱人情侣,旅游一趟回来就走火入魔,叫他们赶紧去看心理医生,并对他们的相爱嗤之以鼻!这使他们感到很寒心。……那天,白云庙老君洞里老道人高人和隐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一旦传到外面,他说,我是一个罪人。我是上个世纪那一场场政治风暴中,消失了生命的人。如果出现,我不依然要面对坐牢的命运?但是,你难道不去见见为你付出了几十年生命和青春,代价惨重的母子俩么?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可能,你们把我写的这部作品拿出去,由你的名义发表吧。他接过老人的文稿一看,上面恭恭敬敬地用毛笔写上了一排大字:《云雨江南》(电影文学剧本)他觉得事情怎么这么奇怪,你写我写大家写,写来写去,都是《云雨江南》,而真正的《云雨江南》在哪里?后来,当他把电影剧本拿出去给别人看的时候,当他把身世告诉了等了他几十年的娅雯的时候,当娅雯的儿子知道了他真正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当他把老人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北方导演,老人和留学法国的妻子所生的儿子的时候,告诉那个因为他当了右派而离婚的妻子欧阳的时候,老人,道人,商人革命者,严淄芸,在山洞里无疾而终了。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他死了之后,又由谁来安葬?有人说,他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旦染上世俗的尘埃,就会风化,就会变色,就会像一朵白云飘走。好像望娘滩头的那颗珠宝,吞进儿子肚子里去,瞬间就会变成洪水猛兽!有人说,他的尸体,被当地好心的山民,从洞里抬出来,升上高高的原始森林,或几经寒暑,已经风干。那个场面非常可怕。和倩雯和北方导演去雪域高原拍摄的宗教专题片上的某些画面,十分相似。小莲听说了这一切,泪流满面。她拉着他的手,不知要跑向什么地方。她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太没意思了,我想去死掉,我们还是生活在那个老人的童话世界里好些。他说,要向你真正的爷爷学习,死神光顾了许多次,都还要坚强地活下去。
“那么,我们又怎么活呢?”
小莲问得很茫然。
他们不知道从省城回来,还是在那座城市某某大学校园内,荷花池旁的家属区,属于他们二人的普通夏夜,他说,我总觉得我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我根本就不相信,娅雯和淄芸、纪年的生活和命运,是一个如此残酷的悲剧式的童话。真正的属于童话的,应该是我们。他们决定背着旅行包,沿大江南岸徒步行走,一直走到大江的源头。他们穿过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爬雪山,过草地,翻过无尽的山脉,蹚过荒凉的戈壁滩,他们就要那么不停地走下去。而且,信仰基督教的祖母,在梦中告诉他们,到了大江的源头,月光下的清泉边,就是纪年的老家,你们应该进去看看,究竟还有什么人?他们一脚踏上去,就掉进了万丈深渊。他们不是双双在戈壁滩上遇难,就是在风雪中的珠穆朗玛峰、皑皑昆仑山,遭遇偶然崩塌的冰山,被冰川深深掩埋。许多年后,他们那两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具女尸,成了一对获得幸福的男女,爱情的化石。这样的化石,和白云庙里的老道人吊在原始森林中的尸骨一起,构成了人类生命最残酷的风景。
冰天雪地,生死边缘。子庄分明听到了小莲微弱的声音:“我们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哦,对了,还有我那椅子形的山顶上,田间劳作的父亲和母亲。为了他们,我们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活得更有价值。我们活着,可以给我父母带来幸福生活啊。人的一生,无论生还是死,都不是个人的选择。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事情可做了么?一部电影剧本《云雨江南》交给了倩雯,另一部《云雨江南》又接到了你的手中,难道你不继续写下去,走下去,做下去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小莲。此刻,无论小莲说什么话,他都要相信,都会照办。他眼前出现了她家乡那片丰收的稻田,稻田里的蜻蜓蝴蝶,翩翩飞舞,碧绿的池塘上空,晶莹的月亮,漫山遍野稻谷的芳香。还有她祖传下来的臭豆腐,瓦屋漏下的点点月光。她家门前长长的丝瓜藤,缠绕出的乡间美景,那是纯正蓊郁的生命气息啊!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睡在一起。他想,也许某个时候,一定要把她变成我的
新娘。他心中再也没有了女人,也不能没有女人。她们像月亮,照耀着他心灵之路……古色古香的小镇,那里,安顿着他们家族的肉体和灵魂。他们终于没有能够完全回到了可以相信和验证的现实生活中来。他们在现实与梦幻、真实与童话之间,像彩色的蝴蝶,姿态万千,且飞且舞。
……坐在山中古镇紫檀木楼二层的竹椅子上,吃着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鱼虾,还有他家乡小镇著名特产合水豆花,子庄和小莲对坐着无语。他们喝了很多当地米酒,醉意蒙蒙。窗口,一片碧绿的芭蕉叶,长长的叶子,水墨画一样,斜在他们的头顶上。木楼下面,那条清澈的河流,在哗哗流淌,像一只纺不完的恋歌,缠绵忧伤。对岸,遥远的山峰,幽雅的山脊,像一弯静卧的柳眉,弯弯地划下来,淌出轻盈的剪影。山顶,挂着一轮晶亮的圆月。刚吃过饭,酒意和诗意,正在他们心中流淌。不远处的河岸,夜空中,悠扬的竹琴声传来,牵引着他们的思绪,飘向了很远很远……
从省城回来,他们为没能劝说她祖母和永年,去寻找消失了几十年的商人革命者,而难过沉默。几十年的思念,为什么不去寻找?狼来了,狼来了,喊了那么久,为什么真的狼来了,又要躲避?永年把姓改过来,和他们漫长的苦苦寻找,究竟为了什么?无论在宁静的山乡,还是繁华的都市,祖母都生活得多么孤独苍凉。那晚,小莲无论如何想不通。站在江边桥头高耸的岩石上,她想,干脆这么跳下去得了,就像当初她祖母,听到叛徒祖父被枪毙的时候,想跳进大江一样。她终于还是没有跳下去。他们行走在江边的夜色里。他开玩笑地对小莲说,大江浩荡,卷走了多少英雄豪杰的生命与梦想。你那么一个小小的生命,跳下去,即使再英勇无畏,再惊天动地,又算得了什么?再说,那时,你祖母跳下去的时候,还有独眼龙来拯救。你跳下去,谁来拯救你呢?
“难道你就不是独眼龙?”
“怎么可能呢?我哪有他那一身武艺?在大江上独往独来,如天马行空……”
一个春天的上午,天朗气清。他们坐着公共汽车,到这座城市的大江南岸去寻找独眼龙拳师开的武馆。小莲专门带上了独眼龙送给她祖母的那枚玉兰色发夹。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那次到省城去,小莲一直跟随在祖母身边,她们挽着手上街,搀扶着祖母到附近的教堂做弥撒,回来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亲热得不得了。小莲尽可能巧妙地和祖母谈起纪年和淄芸,也隐隐告诉她,说不定独眼龙还活着,还在当年他们的那座城市开武术馆。每谈到这些,祖母总答非所问,有意把话题叉开。分别时,祖母把她叫进里屋,特意神秘地从小皮箱里,翻找出那枚刻着独眼龙名字的玉兰色发夹,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如果,有机会,见到独眼龙,就送还给他。代我说,对不起他了,谢谢他了。说完,祖母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惶恐,一种遗憾,一种神圣。小莲当然不知道这枚发夹和祖母之间的真实联系。不用猜想,她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一枚简单的发夹。那天,小莲和子庄就是带着那枚发夹,去见独眼龙的。他们想看看在上一个世纪,在这条著名的大江上,叱咤风云又经历九死一生的侠客和武士,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独眼龙为什么没能做她的祖父?小莲还开玩笑地对子庄说,要是见到那个百岁老人,依然有那样一身武艺,我们最好都去学学。学会之后,可以健身,还可以应对世上各种狂风暴雨,比如,遭某某强暴的时候,我能多应付几招……难道你真的遭到过强暴吗?他怀疑。但是,他觉得小莲的思绪总是那样活跃开放,又变换不定。虽然她那不长的成长过程中,有过那么多看似的灾难和不幸,她总有许多高兴的事情想说,总有特别开心的话题,想告诉别人。他们可以跨越代沟,因此和小莲在一起,他也感到十分轻松愉快,尽管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但和她一起生活、旅行,本身不就是一种人生快乐么?有这些就很够了,管她遭到谁强暴干什么?他越来越想和小莲,终有一天会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那是多么幸福啊!……现在,他们在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上,欣然而行,去寻找独眼龙的下落。下了车一打听,谁也不知道独眼龙在什么地方。他开的武馆,究竟在哪个角落,也无人知晓。他们随意行走在人影密布的大街边,进入一条梧桐树叶掩盖着的小马路。阳光灿烂的街口,蓊郁的绿叶丛中,闪亮着一块紫檀木的招牌:
“某某武馆——前行500米。”
他们相视而笑,心里涌出一丝喜悦。星期天的早晨,阳光温柔而清新。撒播在他们心中的暖意,出奇地和畅。他想,沿着这条小马路,就能找到可以成为她祖父的独眼龙。他们想象中的独眼龙,一定仙风道骨,善良多情。大江边的比武台上,挥拳打死日本武士和美国总统保镖的武侠身影,还在他们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大江侠客,怎么没能征服一个女人呢?独眼龙送给祖母的那枚玉兰色发夹,正在她手中。发夹上,分明刻着独眼龙的名字。她想,只要见到独眼龙,就一定告诉他,祖母和永年这些年,对他的不仅仅是感谢和问候。不远处,马路前面的那一大片青草丛中,挺立着一株高大的黄桷树。黄桷树下面,是宽阔的操场。“某某武馆”的招牌,挂在高高的黄桷树上。旁边,还拉扯着医治某某病的广告。上午的太阳,给枝繁叶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