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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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说。
她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再次在魔鬼的世界里漫游。在这个世上活着,他想,不仅活在家人的阴影里,还游历于魔鬼魔幻的世界。我们看到的不是它本来的面目。本来的面目,的确有化妆得很迷人的魔鬼。
蒙蒙细雨。宽阔的江边码头。
“面对的鬼头山,过去么?”
他们犹豫了。
当初,被冤枉枪毙的县参议长,刑场上掉了包的图书管理员,还有大叛徒谭纪年,他们的尸骨和灵魂,不知现在是不是还在鬼头山上游荡?子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心里很冷。望着湍急的江水,细雨中的江面,望不到的对岸,显得很宽。
“还是不过去了吧!”他说,“雨天里,坐船到对岸,江水那么汹涌,可能不安全。”
小莲望着风雨中的鬼头山,目光发愣,没有说什么。一艘小船在雨雾中的江面上,若隐若现,慢慢驶来,悠悠的,像一片浮荡在江水中的叶子。小亭里,等候渡江的山民站起来。空旷的江面,亭子和小船上汉子、小孩、村姑快乐悠长的呼叫应答声,雨雾中回旋。野渡!野渡!风雨中也充满了人间温情。江水迷茫,天空浩荡。他感到一种温暖的气息,酝酿在他心灵。他真想在那一刻,在迷茫的大江边,风雨中的小亭,和伞下的小莲,紧紧拥抱。
“会原谅我的过去,一切的过去吗?”
小莲扬起脸,问。
“过去,什么过去啊?在浩浩大江和凄凄鬼头山面前,你那点过去,算什么啊!”
她没有听懂他的话。
“再说,我,此刻,也想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何况这个人,还是你这样的美丽!”
这句话,小莲听懂了。
风雨中,他们靠得更紧。
那时,他感到自己和小莲的身子,很小很弱。
苍茫而古老的大江!
两年过去了,小莲早已不知去向,倩雯回山东离婚去了。他独自一人,背着简易旅行包,踏上了通往他们家乡的那条不太宽敞的马路。车站的人流,还是那样汹涌。已开始发白的天空,迷蒙中露出橘红的阳光。那是一个差不多就要被人遗忘的老县城车站,凌乱而肮脏。他在车站旁的快餐厅吃了简单的午餐。那是很晚的午餐了。风雨中,显得很冷清的餐厅,一口巨大的铜锅,盛着满满的白花花的米饭。一把硕大的风扇,正使劲地吹着炉膛里的炭火。炉火熊熊。粗犷而古朴的民风,还保留着当年起义、造反、游击队,神出鬼没的江边县城特有的风味。他似乎走进了他们家族当年在悬崖下的大溪河边开办的盐场工友的食堂。大锅里盛着的蹄花海带汤,撒满葱花,冒着热气,清香诱人。街边那两锅乌黑的豆花,盛上桌来。热情的胖大嫂,有点遗憾地告诉他,今天的豆花做得不好,没有当初这一带河水豆花的绵软细嫩。因为饥饿,他全不管这些。吃着白米饭,蹄花汤,就着那碗发黑的豆花,他已经变成了当初盐场的工人。一个伙计,小会计,瞎子舅舅,还是纪年,他们麾下的一名游击战士,匆匆赶路,回家,或没有家……他知道,这正是他力图寻找的原始风味和感觉,粗砺而厚实。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把他的灵魂,带回他在心灵上并不陌生的故乡。的确,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虽然没有吃出什么味,反正觉得不再饥饿。尽管,吃下去的东西,隐隐发涨发酸。
他想,难道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作怪?
未必这里,并不是我真正的家园?
好在,出得门来,车站外面已是雨后的一片鱼鳞似的阳光。稀疏的人影,在街道上忙而不乱地走向各自的目的地。但是,他的目的地在哪里呢?吃过午饭,他好像还在梦游。他蹩至车站广场边的小树下,赫然而立,茫然四顾。树下修鞋的老头,头上缠着白帕,黑红脸庞上幽亮的眼睛,不断往他脚上泥糊糊的皮鞋上瞟,又抬起淡雅的眉头,很亲热地向他微笑。那是贴着阳光的灿烂笑容。他也那么傻傻笑着,坐上了老人对面那把跛脚的藤椅。那是一笔交易就要做成的前兆。老人是当地的农民,到县城擦皮鞋谋生。他们亲热地抽烟擦鞋。他问了一个想知道、想去寻找的那个某某兵团司令的名字,并没有说某某兵团司令是干什么的。老人弯着腰,使劲擦鞋,告诉他,哦,某国文,是不是大江边的预制板厂厂长啊!很有名的生意人啊!可是,他在车站倒买倒卖,早就坐进监牢里去了!怎么还会坐监?他有多大?五六十岁吧。哦,那我问的,不是那个某国文。他是过去
国民党的兵团司令。他父亲做过这个县的参议长。哦哦!梅绍武么?某某?哦,问着,他们身边立即围上来了一群无事可做、闲得无聊的挑夫。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哦,那个大家族吗?很远很远,隔县城,还有好几十里地哩,都是山路,通公路的,沿着山路,有条小河,大溪河吧?对对,大溪河的尽头,就是他们的家。
哦,哦哦!
梅老太爷!……他们家族吗?你怎么不早说?那可是一个很大很有权势的家族啊!梅老太爷是那时的县参议长,后来做了县长,娶了好多个老婆哩!有大学生,有唱戏的,有他账房先生的女儿。
显然,这些传说不完全准确,子庄依然饶有兴趣地听着。
解放的时候,他被敲了沙罐了啊!他大儿子是国民党的大官,那时,好威风哟!从他们的家到县城来处理公务,老太爷坐在轿子上,好远的地方百姓都得让路哩!隔好远才来到县城,他的轿子,翻过大山的时候,吹喇叭放音乐的,就开始响起来了!瞧,那阵势,真是不得了哟。可是,他的女儿,年轻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和地下党的大官结了婚。后来,大官叛变了,她一辈子过得可惨了……还没有听完老人的话,旁边那个干练的司机,忽闪着快活的眼睛,高兴地接过话头:
“那地方我太熟悉了,昨天,我才拉了个姑娘,外地回来的,到那里去。她们家可能发生什么事了。昨天,前天,有好多亲戚,到他们那里去了。那些亲戚好有钱哟!香港的,台湾的,还有美国回来的,给我出租车的钱,还是美元哩……”
“那么,我今天到那里去,你要多少钱呢?”
“哎呀,说什么钱哟?你是哪里来的?解放军某某部队来的吧?我也在雪域高原当过兵!八年哩!我们是战友哩!汽车兵,请你放心,技术绝对没问题!上车吧,我保证把你安全地送到那里去。钱么,好说?你看着给就行了!”
碰到当兵的人,真爽快!他果然没经任何考虑,就上了那辆
出租车。他要去的地方,是那样遥远。在他心中,还是一场梦幻。那里,没有大江,也没有大江边上的打鱼船。可是,那一带山水,居然那样险恶。马路陡峭,绵延。他看不见那条连接大江的大溪河,怎样在他的脚下起步,蜿蜒进山。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下雨。云层中,午后阳光,橘红,橙黄,照耀着高高的山峰和起伏的山峦。碧绿的大溪河,在通往他们家乡的起伏山峦中,若隐若现。雨后的炎夏。下午。司机开着车,一会儿爬上山峰,在山腰间盘旋,一会儿又行驶在低谷,沿河岸疾驶。他不知道,大江南岸,还有如此复杂的山峰地形。那时,他特别想能和到广东,或汕头去了的小莲一起回去。他们曾约好一起去的。他们的车,在蜿蜒的大溪河边,择路前行。弯弯的小河,青翠的远山。河岸,丰收的农田里,并没有人在收割,好像这一切都是专为展览给远道而来的游人。翠竹。葛藤。青绿的两岸,茂密的植被。河岸人家,正出门打望农田的金黄和天空的碧蓝。司机告诉他,曾在雪域高原当兵开车,已转业回地方多年。他不是为了钱。看到军人,他都觉得很亲近。他说青藏线当兵很苦。部队提拔困难。不就是开车么?哪里不能开?这辆车已属于自己。回来结了婚。老婆在县城摆小卖部卖瓷砖。女儿正读初中,学习很好。省重点中学已把她特招了去,还给助学金。他说得很豁达,哪条道路都可以走,哪片山水都能养人。司机踏实而满足的话语,使他感到人生的成败得失,并没有公认的标准,只要开心舒心就行。战战兢兢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有寻找到红颜知己。……小莲和倩雯,此刻在什么地方?她们回不回来,和我这次采访,有什么关系?山水。自然。原野。小河。曲曲弯弯。他拥有这一切,是多么惬意!惬意中,又似乎在心灵某处,隐藏着深深的遗憾。小河在身边流淌。绿树青藤,缠缠绵绵。他想,这一切,不是他曾多次幻想的农家生活乐趣吗?我算她们家族里的什么人?车窗口不断变换窗外的景色。青山流水,断桥炊烟。山里人家,向他们的车投来友好的目光。他们在一个深山小镇停下来。镇上慵懒的居民,并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接下来的山水,更加陌生险峻。路旁的农人,正在稻田收割。司机很小心地在那条弯曲的马路上行驶。马路旁的小河,清澈见底,游鱼浮出。山水可爱。可爱的人,却不知在何方。又一个山中小镇出现在他们面前,比前面的小镇更荒凉偏远。下午。镇上已没有了人烟。他们来到小镇东头,司机探头问百货店老板,可曾知道他们要想找的那户人家。一问,百货店门口,三五百姓探过头来,哦哦哦,我们都是你们去的那个大户人家的后代,或者本家。老人说,还有好几里地哩!路不好走,最好请个导游。山乡深处,哪来的导游呢?你们从哪里来?是不是他们家亲戚?他们那一大家子,都不在了,还有他两个侄儿,还在那里。这样,他也没有把自己身份公开。对直走,司机说,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地方找不到!他欣然赞成。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认定心中目标,管它前面如何,都敢去闯!前面的路,更加难走。碧绿的小河,依然蜿蜒。两岸青山,吐露青翠。那条水泥马路已走到尽头。农田,山脉,静静地往他们的车后移动。马路上,有放晚学的山村小孩,站在路边往车上扔石蛋子。那是偏远的山村常见的风景。公路上,晒着当地山民的玉米和稻谷。他想,当初的县参议长和兵团司令,是不是从这条道路,走出去,又回来的呢?参议长坐着怎样的轿子,沿弯曲的道路下山?还有,他想念的那个姑娘,小莲,是不是也从这样的山路上走下来,到外面闯荡世界?车还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小卖部的老人,告诉他们最好找个人引路,看来并不是恶意。前面的路,究竟在哪里……庄稼地里的中年妇女抬起头,告诉他,他们的家,就不远了。而且,这些天,有好多轿车出租车,都往那里开。是不是他们那个老祖母,生病或要去世了!一条模糊的岔路,隐隐出现。上山。山顶。有个小学……那就是他们的老家。大嫂说。他们谢了大嫂,继续往前开。前面的路,在金色的阳光中,更显得迷茫。他们在水泥路岔口,转弯,开上了一条碎石小路。路上,长满野草,散乱地铺着炭花。整个山村,没有一个人影。炭花路不知道往哪里延伸。是不是走错了?难行的小路,还在山间盘旋。不知怎样才能盘上山巅。“突突突……”,遥远山梁上,一阵轰隆的马达声传来,阳光从山梁上平射下来,映照着
摩托车剪影,十分好看。山路弯弯。他告诫司机小心。从高高的山梁往下看,就是万丈深渊。司机认真地握着方向盘,一边精心选择道路,一边不忘记讲述他在青藏线上开军车的经历。他说,这毕竟好歹还算有条路。雪域高原那边,有时开车,根本就没有路。遇到战争,夜间行车,遇山开山,遇水蹚水……遥远山梁上的摩托车,已小心地驶到他们面前。司机停下车,问摩托车上的山村青年,某某某家还有多远?山村青年告诉他们,不远了,再往上,直接顺路走……转过山梁就是。那里有个山村小学。他是小学校长。正给孩子补课。他要到镇上去给孩子们卖资料和文具。告别了摩托车上的小学校长,他们在杂草丛中的碎石小路上继续前行。他的思绪回到了并不遥远的年代。这个辉煌的家族,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一个如此交通恶劣的山村联系在一起?苍茫的山峰,遥远的斜阳,一片宁静的世外桃源。他们在宁静夕阳中,继续寻找那个家族过去的辉煌。坐了轿子下山的参议长,带着几十万大军的兵团司令,还有瞎子舅舅,谭纪年和独眼龙,是不是都曾在这样艰难的道路上走过?还有她祖母,医学院校花,她学法律的母亲……他想,无论他们创造了多少家族的辉煌,他们的起点,是这样的荒凉,难以寻找。他想念的倩雯,难道她也来自这样的山乡?如果能和倩雯在这样的山上,这样的山沟,一起开荒种地,在没有人烟的青翠树林,或晚霞映照的山坡,月光下的小溪边,温润如玉的青石包上,没有皇家花园,只有和皇家花园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