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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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年，我都六十岁了。还不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你们说，有谁能体会这种痛苦么？”
说完，他闭上眼睛，望着天空，淡淡地说，“既然不知父亲是谁，我是不是该慢慢走进这绿色的湖水中去？”
他并没有走进绿色湖水中去。招待他们的家庭宴席上，他大口地喝酒，大杯地喝茶，大根地抽烟。他把油亮亮的嘴凑到他耳边悄声问：
“呃，问你，《圣经》，《圣经》是怎么回事？喜欢么？它对受尽磨难和痛苦的人，管用么？我记得它帮助的是外国人脱离苦海吧？它管咱们中国人么？”
“呵呵！”他支吾道，“你问得好啊！对《圣经》，我略知一二，不过，理解不深，可是，……你怎么会对《圣经》有兴趣？”
“不是我，是我母亲。她再痛苦，再难过，只要读着《圣经》，念着《圣经》，读着念着，她就平静了……”
“真的那么管用？什么时候我们也试试啊！”
他们说着谈着，吃饭喝酒的兴趣更浓了！
酒酣耳热，宴会散去。谁也没有再把《圣经》放在心上。那时，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宴会喝酒，讨论《圣经》。生活不是电影，喝酒谈《圣经》也不能编电影。这部电影的创作，已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们深入到火热发烫的历史记忆和目前的幸福生活之中去，都觉得未来那部电影似乎离他们很遥远。在风景如画的生态园住着，讨论未来电影的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生活离他们很近。他们觉得和周围朋友亲人的生活，都可以编成一部电影。他们在这种生活与艺术编织的电影情节中，历史与现实交错，人物命运的来龙去脉，也不可捉摸。许多故事情节，有开头没有结尾。知道结果，又不知过程。相互交错，理不出头绪，这部电影究竟该怎么创作，他们深感茫然。梨树浓荫，一夜风雨。山清水秀，菜地幽蓝，细雨中泛着亮光，他们似乎走进了晶莹剔透的世界。那天，亮额的别墅主人，带着情人小吕，回城里房地产开发公司处理公务去了，留下一个老佣人给他们做饭。那条见他们到来曾拼命咆哮的狼狗，在细雨中的早晨，默默蜷缩在别墅门前火红的状元花丛中。他们没有吃早餐，打着雨伞，进入如烟似梦的生态园去观景。碧水幽幽，低矮的天空，雨雾蒙蒙的远山，真是拍电影取景的好地方。那天，他们为电影故事情节的展开，焦头烂额。那条贯穿人物命运的线索，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尤其是，他们手中并没有获得叛徒“祖父”的第一手真实材料。娅雯、淄芸、纪年各色人等构成的人物关系，还在他们心中缠来绕去，困扰着他们的思绪，如同此刻天空大地零乱交织一体的江南雨丝，细腻缠绵。
“没有想到，”子庄伫立在江南绵绵细雨中，举着雨伞，苍然地说，“难道我真的和电影没有缘分？”
雨伞下的倩雯，没有回过神来：“怎么那么伤感？”
“当年，”他说，“我写过无数剧本，放在导演手中，编辑也一封封来信，很好，就是没有哪个导演接手。现在，好了，有了导演明明想拍的题材，我反倒写不出像样的剧本！”
雨伞上的水珠，点点滴滴。
倩雯更近地靠向他，故作轻松地说：“那么，我们，今天不说电影，也不想电影。连电影思维也去掉，把它们彻底放开，或者，还可以开辟一番写作新景。”
“那当然好。”他说，“我何尝不想寻找新的道路，摆脱目前的困境？而且，这段时间，不想电影，我们还能想什么呢？艺术，艺术的产生，文化，尤其电影文化，对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艺术，具体落实这部作品，源头在哪里？”
那时，雨中苍然而立的男女，俨然成了一对真正的电影人。
远离北方，远离他们生活学习已渐渐习惯了的电影艺术研究院，他们经历的一次次关于电影艺术的讨论，犹在目前。
电影，从文化中走来，从艺术中走来，从小说诗歌，绘画音乐，建筑哲学，深厚的精神土壤中走来。他始终认为，虽然电影是机械化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的产物，和一两百年来社会、科技、商业的发展，密切相关。电影所以为艺术，为文化，可能是一种奢侈品。电影本来就是商品，是科技，是机械化制作和操作的产物和结晶。那么，晃动在银幕上的人物故事，又怎样和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艺术联系起来，成为目前最为大众喜爱接受的艺术种类的呢？他曾和同学老师，争论过电影为什么，凭什么，何以成为艺术，成为文化的话题。尽管，这个话题，从来就没有现成的答案和公认的结论。许多理论，看起来头头是道。好像看到了事物这一面，而忽略了它另一面。如果电影是用摄影机讲出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和工业科技发展有关，成为一种产品和商品，进入流通领域，供人消费，那就不是艺术，不是文化。编个故事，动不动脑筋，需不需要智慧？把故事翻版制作在银幕上，需不需要技巧？银幕上的人物故事和命运，构筑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到真实而又虚幻的命运和人生，怎么不是艺术，不是文化呢？一流的电影，尤其是经典电影，或端庄曲折，富丽堂皇，或典雅抒情，千回百转，柳暗花明，那种深刻的人类生存意识和深层状态，和所有经典文艺作品，没有多大区别。如果电影用最形象的人物和故事，去表现最生动的情感和哲理，完全可以获得一流经典文化产品的地位和价值。那是在电影艺术研究院一次小型学术会议上，他发表的观点。一个资深的电影文化研究专家，听了他的话很惊讶。想反驳，又不知道怎样驳起。想批评，又不知道用什么标准来批评。想赞成，又有失身份。见地灼人呐！他说，一个刚走进电影艺术研究院的门外汉，说出如此深厚的电影理论，又要我们那些资深的电影理论家干什么？他说，对门外汉的理论，就只能不断痛骂。他们的无知与狂妄，要么不理睬他，要么压制他。子庄没有和那个瞧不起他的电影理论家计较。他知道他们因观念的约束，一辈子研究电影，也弄不出什么好玩意儿。心思花在和他们较量上不值得。他带着怀疑不满，甚至仇恨的目光，继续他的电影研究和剧本写作。无论别人怎么看他的理论和创作，都不会动摇他已经认识到了的真理。真理从来不为大众所拥有。真理只存在于不断怀疑，不断修正，不断创新的过程中。错综复杂的电影艺术实践，纷至沓来的新兴电影观念，使他对《云雨江南》的创作前途，深感渺茫。他还沉浸在古典经典的电影思维中。电影的古典与传统，本来时间就不长。电影艺术，很难找到深厚遒劲的文化的根。
也许真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越复杂越乱。困扰着他新的剧本构思，无论是对新结识的过去播音员，现任某某电视台编导倩雯，还是对老师同学，他都曾一针见血地反驳，他认为对所有不能和自己艺术共鸣，又想到他这里来找点岔的人，没有客气的必要：
“你知道艺术概括的作用么？你知道艺术典型理论么？艺术智慧，可以把零乱的思绪提纯，构思复杂，作品简洁。如果不能把零乱的东西，变得有序；复杂的东西，变得单纯，那么，你就还不是优秀的编剧和导演，甚至普通的也算不上。”
看来你想得越来越复杂了。一个现代派的年轻导演，扎一个马尾般的发辫，创作了一部新潮的影片，拿到二、三流国际节上去，获了鼓励奖。他目空一切的高谈阔论，引起会场的骚动，更多的人，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声音沙哑地说：
“从某种角度，而且，很大程度上看，电影就是包装得很好，很艺术、很完美的情欲！”
又一阵喧哗，在学术大楼多媒体大厅响起来，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艺术家，导演演员们，都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导演，说出这番无耻无知的话，感到愤怒，感到羞愧。
不少与会者，经过一番激烈争吵之后，陷入了沉思。这时，明亮的窗外，那排高耸的白杨树又哗哗地响起来。
他记得那是一部根据真实历史灾难事件改编创作的电影，风靡世界的美国大片，包装着一个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生与死，自然与灾难，友谊与爱情，到电影故事情节最关键最高潮的时候，出现了那对美丽健康的青年男女的裸体做爱场面，逼真再现了他们床上活动的整个过程，那个镜头，很长很长，画面拍摄他们的肉体，在朦胧的光影中蠕动，梦幻一样美丽，像丰腴的桃花，娇嫩的玉兰花一样鲜美。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感觉到银幕上男女主人公肉体的艺术呈现，整个放映厅，黑压压的观众，鸦雀无声。他想，那究竟是情欲的魅力，还是艺术的魅力？银幕上展现的和下面观众看到的，除了情欲，还看到了什么？看到的什么，究竟是艺术，还是情欲？他想，无论如何要好好讨论一下这个话题。除了老师同学，还有盘发女人倩雯。那时，他们是没有肉体交流的心心相印的朋友。他想，整个一部电影，在一个多小时的人物情节、生命悲欢离合过程中，单单出现那么一个长镜头来表现他们赤裸生命的镜头，是不是仅仅为了商业的需要？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砍掉了那个长镜头，这部作品的商业价值，肯定会大大降低。观众进入电影院，肯定不会获得那么大的心灵满足和情感震撼。如果这样，男女演员的肉体，又是怎样作为必不可少的艺术材料，在这部电影中巧妙地生存下来的呢？如果我们在那组镜头中，看到的仅仅是男女演员的肉体，会不会产生那样的艺术震撼？他越来越觉得，艺术、电影和人的情感情欲之间的关系，太微妙，太复杂。电影之所以为艺术，艺术家的智慧，在某种必然的必要条件下，正视肉体和情欲，并把他们放在特定的时间场合，人物命运变化之中，完美地艺术地展现出来。
……
“肉体，是对人价值尊严的考验。”他说，“同样，面对肉体，也是对电影导演艺术智慧和表现手段的考验。”
……
“人体解剖图，不会给人情欲肉体的感觉，那是科学。”
……
“银幕上晃动着的男女演员的肉体，在演示和创造情欲的状况下，却使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情欲显示，还有艺术与美。
那部关于艺术与生命著作的主题，在他思维中渐渐明朗起来。这种明朗，催开心灵的困扰。他构思已久的剧本，《云雨江南》的故事和人物，也渐渐在他混乱的思维中，露出了本来的鲜活容颜。
难道这就是他们肉体的表现？
年轻的娅雯、淄芸、纪年，以及他们的扮演者，导演北方，怎样运用他们的肉体展现，成为影片的亮点和卖点呢？
无一例外，他们要编写的是那部电影，环环相扣的线索和故事情节，他说，写清楚这些并不难。作为电影剧本，可以以叛徒儿子寻找亲生父亲为线索。这条线索，现在我们已一目了然。大叛徒谭纪年，商人革命者严淄芸。作为编剧，必然能够想象他真实的生命状况。现在，永年的母亲梅娅雯已经病重，还没有去世。无论剧本，还是现实本身，都可能把梅花山下那经常激情奔涌、神采飞扬的播种，欢愉快乐的场面，酝酿着他们的特殊的工作和人生，描写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不单单为了这部电影，而是为了再现如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人生，那就是当初那一代革命者壮丽的青春与爱情。
当然，这不是他们想在未来电影剧本中，安排的全部故事和情节。生活早已斑驳，生命历经沧桑，已不可能完全通过剧作的设置和摄像机的镜头，一一复活。他们懂得某些生命细节，不可能完全通过银幕来转换。生命本身，无论愿不愿意，都要以本来面目来逼真的展现，谁也不能阻挡和篡改。当她走向生命的尽头，风雨飘摇的山岭，悬崖青松下的茅屋，几十年阳光的浸饰，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无论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也要枯竭。那种生命的缺陷和完美，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不可能把她心灵的绚烂和幽晦，完全展开。也许，只有伟大的雕塑家罗丹，才有那么残酷，那么大胆地把洋溢着青春女性的裸体，变成只剩一张枯皮的老妇。那是生命的汁水，被抽干流尽之后，剩下的一片枯萎的黄叶。她曾有过多么动人的美？美得随时都可以在任何一道生命泉水中，汪然而出。正如他们看过的那部风靡世界的美国大片，那对恋人经历生离死别的爱情，之间，之中，之后，留在银幕上的男女裸体。
想到银幕上那对男女美妙的裸体，他眼前一亮。他想，未来那部电影就应该这样，在什么地方，在什么环境，在什么气氛中，表现那对男女的裸体，哪一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