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匠情挑-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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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搓搓手。“好了,哪一件你最中意?这件绿底儿银条的?”
“你就没有灰颜色的衣裳吗?”我说道,“褐色的也行,要么黑色的?”
达蒂望着我,一脸厌恶神色。
“这儿有了银色的,还有紫色的,”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你还要什么灰的,褐色的或者黑色的?”
“那就穿紫色的吧。”我最后说道。我觉得条纹会绕花我的眼,深红会让我眼晕不适;而我已颇为不适。
萨克丝贝太太走到橱柜前,拉开柜上的抽屉。她拿出几双丝袜,几件内衣和花花绿绿的衬裙。
那些衬裙令我颇为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亚麻布料只有白色——就好似儿时的我,以为所有黑皮书翻开来都是《圣经》。
然而此刻,我只好花花绿绿的,要不就得光着。
她二人为我穿衣装扮,好似两个姑娘在装扮洋娃娃。
“好了,哪儿还要改改?”萨克丝贝太太上下打量着裙子。“让达蒂瞧瞧尺寸,我亲爱的,别动。俄滴神啊,看看你的腰身。——别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达蒂手拿别针在别人旁边忙活的时候,别人晃都不敢晃一下——这样就好多了。太大了,对吧?算了,咱也不好太挑剔这尺寸——哈,哈!——这衣裳的来路。”
她们摘下我的手套;却给我拿来一副新的。
她们将洁白的缎面绣鞋放在我脚边。“我能否不穿鞋?”我说道,萨克丝贝太太答道:“鞋?好姑娘,鞋是要走路了才穿的。你还要走路去哪儿……?”她玩笑似的说出这番话。她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取出我的皮包。
此时,我正望着她,达蒂在改衣裳,她将包拿到窗前光亮处,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进那把咯吱作响的藤椅,开始挑拣包里的东西。我见她一一拈起绣鞋,扑克和梳子。不过,她想要的是我的珠宝。
她很快就翻出那个亚麻布的小口袋,解开来,将袋中之物倒在腿上。
“好了,这儿有什么?一个项圈,一个手镯。一个小姐的画像。” 她以估测价值的眼神看着这些东西;一见画像,她神色立即变了。我明白她看到的是谁的画像,我曾在那张面孔上寻找自己的脸。她顺手将那画像丢到一旁。“一条祖母绿手链,”接着她说道,“乔治王时代流行的样式;不过镶着漂亮的宝石。我们会帮你给这些玩意儿寻个好价钱。一个珍珠镶在链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这玩意太沉了,真的是,对你这样外表的姑娘来说太沉了。我给你一条漂亮的链子——玻璃珠儿串起来的,可是也有这么亮,你见了绝对会以为是蓝宝石!——更适合你戴,而且——噢!这什么玩意儿?这不就找着宝贝了吗?快来看达蒂,看看这些闪闪发光的漂亮宝石!”
达蒂张望着。“果然是块宝贝!”她说道。那是枚光彩夺目的胸针,我曾想象过苏将它拿在手中,呼吸凝重,抹去水汽,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如今,萨克丝贝太太攥着枚胸针,眯起眼睛细细端详。胸针闪耀着光芒。即便在此处,那胸针也闪耀着光芒。
“我知道该把这玩意送到哪儿去。”她说道。“好姑娘,你不会在意吧?”她解开胸针上的别针,将之别在自己胸前。
达蒂呆望着她,任由针线自手中滑落。“噢!萨太太!”她说道。“你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女王!”
我心跳再次加剧。“钻石女皇,”我说道。她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是要赞美还是要嘲讽。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时,我们陷入片刻静默。达蒂做完活儿,便为我梳头,将我头发盘起,以发卡固定,盘了个发髻。然后她们要我站着,以便好好审视我。她们歪着脑袋,眼露期许;然而很快她们便沉下脸来。达蒂揉着鼻子。萨克丝贝太太手轻叩着嘴唇,皱起了眉头。
壁炉架上有面方形镜子,石膏像框以鸡心纹饰串成:我转过身去,从镜中看到我的面貌外型,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
我勉强认出了自己。嘴唇煞白,眼睛又红又肿,两颊肌肤显出变黄的法兰绒样的色泽和纹理。久未梳洗的头发油腻异常,暗淡无光。那衣裳的衣领颇低,我脖颈上骨骼的点点线线毕露无遗。
“看来,也许这紫色,”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并不是适合你的颜色,好姑娘。倒显出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搞得太象是青了一块。至于说你的脸——你给它稍微掐两下如何,好让血色回到脸上?不要?那就让达蒂帮你掐。她手劲大得象雷公,她有的是劲儿。”
达蒂过来捏我的脸,我哭叫着挣脱开她。
“好了好了,你个坏心眼的!”她甩头顿足说道。“我不招你了,你就当你的黄脸婆吧!”
“嘿!嘿!”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可是个上等人!我希望人家跟她讲话的时候恭敬点。”达蒂撅起嘴巴。“把你的嘴巴收回去!这还差不多。李小姐,我们换掉这件衣裳,再试试那件绿底儿银条的如何?就是这种绿色里有一丁点儿砒霜(arsenic)——对你一点儿伤害也没有,只要你胸衣里面不要出太多汗。”
然而我无法忍受她们的再次摆弄,便不肯让她解开这件紫衣。
“你喜欢这件,好姑娘?”于是她说道,她神情和声音都变得柔和。“好了,我们下楼去,给爷们们看看,震一震他们,如何?李小姐?——达蒂,你走前边。那些个楼梯都不好走,万一给李小姐摔着了,那我可要着急了。”
她打开了门锁。达蒂从我面前走过,停了一秒钟,我跟着她走了出去。
我仍旧期盼能有一双鞋,一顶帽子和一件斗篷;不过,假使必须为之,那我也能跑,光着头,穿着丝绸绣鞋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跑回布莱尔。我该走楼梯脚上哪扇门?我拿不准。我也看不清。达蒂走在我前面,萨克丝贝太太跟在后面,担心我会踩空了。“脚底下踩实了吗?好姑娘?”她说道。我没答话。因为从近旁某个房间,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雌孔雀的叫声,声音升起,随后变为颤音,逐渐低落而至沉寂。我惊得一跳,转过身来。萨克丝贝太太也在转身张望。“叫吧,你个老鸟!”她挥舞着拳头叫道。然后,对着我,十分和蔼亲切地说道:“没吓坏了吧,亲爱的?别怕,那就是艾伯斯先生的姐姐而已,上了年纪,长期卧床,可怜的家伙,老是大惊小怪的。”
她面带微笑。艾伯斯先生的姐姐又叫了一声。我听了不由加快脚步,走下幽暗的楼梯——下楼时我四肢生疼,关节咯吱作响,呼吸愈来愈急促。达蒂等在下面,那厅堂不大,她一个人就仿佛已将地方都占满了。“在这儿,”她说道。她已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我心想,她身后还有一扇面街的门,上面横着门闩。我放慢脚步。然而萨克丝贝太太过来,揽住我肩膀。“没事的,好姑娘。这边走。”我又举步向前,脚步勉强,几乎跌倒。
那厨房比我记忆中更闷热,也更幽暗。理查德和那少年,约翰。瓦儒,正坐在桌边掷骰子。当我出现在厨房,他们一同抬头张望,又一同笑起来。
约翰说道,“快瞧瞧那张脸哟!是谁把这眼睛打成熊猫眼的?达蒂,你要说是你干的,那我就亲亲你。”
“我两只手一起上,把你打成熊猫眼。”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就是有点儿累了。把椅子让出来,你个小窝囊废,让她坐。”
她一面说出这番话,一面锁好身后的门。她将钥匙放进口袋,穿过厨房,推了推另外两扇门,确定那两扇门都已锁好。——当她见我一直注视着她时,说道,“这样不漏风。”
约翰起身前,还要再掷一遍骰子,数过点数。理查德拍拍空位子,“过来,莫德,”他说道。“来,坐我旁边。只要你答应不扑过来抓我的眼睛——你知道,就象你星期三干的那桩好事——那我就发誓,以小约翰的性命发誓!再不把你推到地上了。”
约翰面色一沉。“你别随随便便拿我的性命当儿戏,”他说道。“否则,我也会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听到没有?”
理查德没回应。他盯着我的眼睛,笑了。“过来,让我们再次成为朋友吧,嗯?”
他朝我伸出手,我提了裙子闪身让过。这房门的紧锁,这厨房的憋闷,令我心中充满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才不喜欢,”我说道,“让别人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我才不喜欢让别人以为我是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我跟你们混在一道,因为我必须如此;因为萨克丝贝太太的意志如此,我身上再无一丝气力好违逆她了。至于其他人,请记住:我憎恨你们所有人。”
说完我就落座,并未坐在他身边的空位,而是坐进那把占据了桌边主位的大摇椅中。一坐上去,那椅子便咯咯吱吱。约翰和达蒂飞快地瞄一眼萨克丝贝太太,后者正望着我,眼睛眨了两三下。
“为什么不呢?”最后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让你自己舒服点,我亲爱的。我就坐那边那个硬板凳好了,对我有好处。”她坐下来擦了擦嘴。“艾伯斯先生不在?”
“出去做活儿了,”约翰说道。“带着查理威格。”
她点点头。“我的孩子们都睡着了?”
“半小时前,绅士给他们喂了点酒。”
“好孩子,好孩子。让他又乖又安静。”她又望着我。“好了,李小姐?或许会喜欢来一壶茶?”我没回答,只是坐在椅中摇晃着,缓缓地摇晃着。“要么,咖啡?”她舔舔嘴唇。“那就来壶咖啡。达蒂,去烧点水。——好姑娘,想来块蛋糕吗,伴着咖啡一齐下肚儿?要不要叫约翰奔出去找块蛋糕来?不喜欢蛋糕?”
“这儿没有一样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够资格服侍我,这儿所有一切,我都视如草芥。”
她摇头晃脑。“哎哟,你这小嘴多么伶俐呀,天生就会唱诗歌!对了,蛋糕,现在——?”我眼睛望着别处。
达蒂开始做咖啡。一只艳俗的钟滴答有声,并于整点敲响。
理查德卷了一支烟。烟卷冒着青烟。油灯和吐着焰苗的蜡烛上冒出的烟雾在屋中盘旋缭绕。四周的墙壁是褐色的,仿佛用卤水刷过;墙上到处钉着彩色的画片儿——小天使的,玫瑰的,荡秋千的姑娘的——还有曲别针别着的一张张版画,画的有运动员、马群、狗和贼人。艾伯斯先生的火盆旁边有三副素描——分别是夏勃、叶鲁和布雷玛先生——贴在一块软木板上,画上有许多飞镖扎的洞。
假使我有一枚飞镖,我心想,便可拿来威胁他们,逼萨克丝贝太太交出钥匙。我有个破瓶子就好了。我有把刀就好了。
理查德点着香烟,被烟雾熏得眯起眼睛,而后上下打量我。
“衣裳真漂亮,”他说道。“这颜色正适合你。”他伸出手,想摸摸黄色丝带,我将他的手打开。于是他说道,“啧啧,我看这脾气没怎么改善嘛。我们满心希望,禁闭之中,你会变得讨人喜欢些。就象苹果那样。还有牛。”
“你下地狱去吧。”我说道。
他笑了。萨克丝贝太太脸色一变,随即也大笑。
“听听这话,”她说道。“给一般姑娘讲,听起来就粗俗得要命。给千金小姐讲,听起来简直就是发嗲嘛。还是要说一句,亲爱的”她从桌上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我希望你说话别这么恶毒。”
我直视她的眼睛。“那你以为,”我语调平稳地答道,“我会把你的心意放在心上,是吗?”她目露畏色,脸上颜色更甚;眼皮忽扇着,目光移至别处。
于是我喝着咖啡,再没开口。萨克丝贝太太坐在桌旁,双手轻轻拍打着桌面,她双眉紧锁,眉峰蹙起。约翰和理查德又在玩色子,耍两把便吵将起来。
达蒂在洗餐巾,盆里的水已洗成褐色。她洗好便将餐巾放在火炉前烘烤,水汽蒸腾,散发出臭味。
我闭上双眼,胃中阵阵绞痛。假使我有一把刀,我又寻思。或者一把斧子……然而,这屋子热得令人窒息,我又如此困倦,如此不适,我脑袋后仰,沉沉睡去。
待我醒转,已是五点。色子给人收起来了。艾伯斯先生也已回来。萨克丝贝太太在喂孩子,达蒂在做晚饭。熏肉,白菜,土豆泥和面包:他们给了我一份,我心怀悲愤,拣掉熏肉上的肥肉条,剥去面包皮,正如我挑出早餐鱼块上的刺,我将这份晚餐都吃下去了。
这时他们拿出几只玻璃杯。“想来两口吗,李小姐?”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来杯黑啤,要么雪利酒?”
“来杯杜松子酒?”理查德说道,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我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于我而言,这酒的味道颇为苦涩,不过那银匙搅拌酒时,碰撞杯身的丁冬声,却给我某种懵懂又无名的快感。今日便如此消磨过去。其后的时日也如此消磨度过。
我很早便上床安歇——每回都由萨克丝贝太太为我更衣,她将我的裙子、胸衣收起锁好,然后便将我锁好。
我睡得不好,每日清晨醒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