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全文-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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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手攀着碧玉缸的沿儿,只管看那两条鲤鱼摆尾,又撮些酥皮点心的渣儿引那鱼来接喋,笑道:“打这缸子鱼进门,我就说这礼送的蹊跷,果然大有文章。依你说,宝兄弟的亲事,老太太和太太倒是各有肚肠的。我只当早定了林姑娘无疑,难道太太另有人选?”凤姐道:“一个金,一个玉,你怎么就忘了?”贾琏想了一回,叹道:“果然如此,我倒不好说了。当年林姑老爷的后事是我一手料理的,还在半路上,就接到珍大哥的信说要盖省亲园子,缺着一大笔银子,立逼着我没日没夜的赶回来腾挪。所以都添在里头了。加上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的,究竟也没落下多少,太太倒三天两头指着个由头来借当。如今林妹妹再要嫁出去,这笔账越发说不清了。”凤姐冷笑道:“有什么不清的?老太太心里什么不明白。就是省亲做排场,也为的是大家的脸面,并不是我们有什么好处。林妹妹这些年在府里,短吃的了还是短穿的了?只有比别的姑娘好,从没有落在人后的。况且宝玉最多再过两年就要成亲,偌大家业,还不是他们两口儿的?就先挪用了些,也不算什么。”贾琏道:“果然他们两个一娶一嫁,倒也干净爽利。只怕太太有什么别的想头,却不是坑死人?”
凤姐将金镂空嵌翡翠连环如意纹护指扣着缸沿,冷笑道:“你良心倒好。只可惜上头不领情。大太太是只知一味死要钱,三天两头撂风凉话儿,说什么我们在这屋里几年,终究要过那边去的,意思嫌我在这边多用了心,若没好处,岂肯这样。二太太倒是古今第一个圣人,不过饭来张口,有的吃便吃,一边吃了一边还要说要省从我省起,不可亏待了姑娘们,前日倒又嫌我不会撑场面。真是两头的话都说尽了,比那一位更难侍候。再有那一起吃饱饭没事干,专门挑三窝四的人在旁边候着,那里不挑出些事儿来。为着昨日送来的百来套帐幔、帘子,今儿一早多少人来我跟前吹风儿,一会儿说是三四年没换过家俱了,一会儿又说大节下连灯都照不亮,好像我有多少东西扣着不肯给似的。还是昨儿老太太说的,教不必家家的帐子都换一遍,只捡委实旧了有需要的几处换过就是。我不过是经个手儿,倒白落了许多抱怨。正是那年为着老太太一时高兴,亲口说给潇湘馆换霞影纱糊窗子,还有多少人眼红呢,如今是我分派,更不知要嚼出多少好的来了。”因又说起宝钗,“论起来,他是太太的外甥女儿,我是侄女儿,更近着一层。不过倘是亲上做亲,他做了儿媳妇,自然就比我更亲近了。从前我只说他不理事,性子随和,谁知前些时因我病了,太太托他帮着大嫂子照管家务,我还诧异,怎么倒叫亲戚帮起忙来了,且是姑娘家。不想他倒管的有模有样,且心里颇有计较,园中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我若再晚起来几日,只怕他不等过门儿就先当了家了。刚才他和三姑娘找我去,提醒我的那些话,真叫我倒要从此刮目相看起来。宝玉几时出门,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样样都知道。只怕太太都没他清楚。”
说着,平儿已回来了,听见说宝钗,便道:“这有何难。宝姑娘的丫头莺儿,早已认了跟宝玉的小厮茗烟的妈做干娘。但凡宝玉出门,都是茗烟跟着,什么不知道?况且他又和袭人好。”凤姐便看着贾琏笑道:“我说如何?四面八方都埋伏下了。”又问平儿薛家的事。平儿便将那边香菱如何咽气、夏金桂如何撒泼、薛姨妈如何生气的话一一说了,连贾琏也觉叹息。
凤姐叹道:“这下子又该有的忙了。宝姑娘再能干,也是个姑娘家,只怕不懂料理白事。少不得还要提着太太,随便他使谁过去帮忙,不然将来有些什么不到处,不说自己想不到,倒怪我不把姑妈当亲戚了。”遂先往王夫人处来,说了香菱的事,使了周瑞家的往薛姨妈处去慰问,又侍候着王夫人换过衣裳,两个一同来贾母处。侍候过晚饭,又承奉颜色,陪着说了一回闲话。
一时众人散去,凤姐给鸳鸯递个眼色。鸳鸯会意,将琥珀等一一支开,自己也下了帘子出去,拈个小板凳且坐在外间做活。凤姐便向贾母悄悄的说道:“昨儿早上老祖宗说的事,我因没经过多少事,猛然间竟不能全听明白,足足想了一整晚才理出个头绪来。果然是件难事。想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当真来提亲,咱们断不好驳回的。老太太若有了准主意,不如得空儿往宫里去一趟,怎么想个法儿请了娘娘的示下。若是娘娘发了话,赐了旨,到时候老太太再推北静王府的媒,就不算违逆了。不然,凭是什么托辞,只怕无用,正如老太太说的,那怕就说林妹妹已经有了婆家,北静王果然认准了,也会下个令叫那家子退婚,反生枝节,弄的大家没脸。惟有娘娘赐婚在前,才是万全之策。”
贾母听了,又想一回,虽觉未必妥当,却也别无他法,又因次日二月十六,正是御准入宫探访之日,遂道:“既这样,你明儿就打点一下,我这就同你太太进宫去。”次日一早,果然着贾琏穿戴了往宫中去,只说贾母思念孙女,请旨候见。
小太监一层层传报进去,半晌出来一个人,只说不见。贾琏又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出来说话。足等了一盏茶时,夏守忠方来了,见面作难道:“这来的不巧,宫里正避痘呢,不放一个外人进去。”贾琏笑道:“请出公公来,却不单为了家祖母的事情。却为公公的千秋将至,我前些时因人引见,新认得一位金银匠,打的好金饰,我因此按着公公的生肖请他打了一座小像,送给公公做玩意儿。原该到日子亲自送到太府里去,又怕冒昧。”
夏太监笑道:“多谢你费心想着,也不必送来。我还得侍候宫里,那有闲空儿摆酒席?竟是明儿打发个小太监去府上取来便是。”又问贾琏,“急着见娘娘,可是有什么事体?”贾琏便取出一封拜帖来,道:“本来不该劳烦娘娘费神。但只我这兄弟乃是娘娘一母同胞,自幼承娘娘教诲,手把手儿地教他认字读书,因此他的亲事,必得请娘娘示下才敢决定。这是女方的生辰八字,请娘娘过目。”夏太监笑道:“既这样,我拿进去就是了。”贾琏再三谢了,夏太监只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袖了拜帖笑嘻嘻去了。
贾琏打马回府,先往上房里来。贾母与王夫人俱已换了大装,端坐在厅中等候,听了贾琏之语,好不失望。原来今上虽御旨批准每月逢二六许后宫眷属椒房晋见,只因手续繁琐,外有太监盘剥,内有宫女环侍,既便相见亦不能尽叙人伦之情,故而一年到头终究也不曾入宫几回。难得一遭儿,偏又遇着避痘。贾母叹道:“既是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悻悻然卸去冠戴簪环,回房歇息。正是:
鹦鹉吟诗何足听,还须问取龟儿卦。
第五回
潇湘子焚诗祭香菱 菩提心赠画弹妙玉
却说接连几日,薛姨妈处诵经,开吊,烧倒头纸,悬引魂幡,宴请亲朋,订班唱戏,一连忙了半月有余。宝玉并不前往,亦不见特别伤心。袭人反觉诧异,问他:“你前时那般伤心哭泣,如今便去送灵吊丧也嫌烦琐,一支香也不拈,一个揖也不作,难道从前那些眼泪都是假的?”宝玉笑道:“眼泪那有假的?你不知道,我原先伤心,是为人世间又少了这样一个好女孩儿,所以难过;然而你前日同我说了他临去前的那些话,原来他灵性已通,便不去,也不会再在尘世间了。况且他本来就不该是咱家的人。因此我只当他那里来那里去了,并不为他伤心。”袭人听了,倒担心起来,只怕他又存了什么古怪想头,入了魔障,欲去告诉王夫人,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小心侍候,察言观色,独自闷闷的不能解释。
又过了些日子,薛家遣去苏州的伙计回来,果然说往阊门十里街打听着,从前确有这么一户人家,确有这么一个女孩儿,打三四岁上被拐子拐跑,至今下落不明。于是人人纳罕,都说这香菱根基不浅,可惜了儿的。又笑薛蟠不识货,麦苗当成韭菜割,拿着和氏璧,倒说是砖头。薛蟠益发后悔不来,言语间难免向夏金桂露出些微不满来。那金桂这些日里见荣宁两府上自王熙凤、李纨以及众位姑娘,下至平、袭、鸳、紫乃至小丫头子,早早晚晚,人来人往,都来祭吊香菱,薛蟠跑前跑后,忙的不亦乐乎,同他相好的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人,更是手中撒漫,声势隆重,那里是对待下堂妾,竟像是发送原配妻子。因此早已醋妒交加,有时故意打发宝蟾过来听些壁角闲话,听见人说以香菱才貌人物,其实堪为正室,若论家底出身,原强过邢岫烟,再论人物举止,则更胜夏金桂。
那宝蟾也不知是何用心,听了这些话,非但不隐瞒,反添油加醋说给金桂知道。那夏金桂原本气量褊狭,性情急躁,闻言顿时火冒三丈,只没处发泄。如今再听薛蟠抱怨,不啻点燃炮仗,泼翻醋缸,遂撕发拍腿,大哭大骂道:“我知道你是吃了锅里望着盆里,摔碎瓦片当玉瓶儿,够不着的花最香,丢了的钱最大。混沌魍魉的汉子,当初是你看上了宝蟾,喜新厌旧把秋菱撵了去,如今他一个想不开死了,你又拿着当起宝贝来,每日点眼抹泪的嚎丧,只差没打一顶孝帽子来戴上,披麻摔盆扶灵驾丧去。汗邪了心的,阎王奶奶害喜病——怀的什么鬼胎?既如此,我不如把宝蟾也杀了,然后再一根绳儿吊死,你少不得还念我们两个的好儿。”
薛姨妈听他骂的不堪,且话里竟有诅咒自己之意,直气的浑身发颤,欲要过去理论,明知骂不过,反要火上浇油,更不知说出些什么好的来;若不理,又如何忍耐的下?宝钗也深恐母亲气急伤身,只得忍泪苦劝。
反是夏老夫人听不过意,劝抚女儿道:“俗话儿说的:死者为大。那香菱比你入门在先,就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他如今少年夭折,也是命苦,薛家就破费几两银子发送也是应该的,也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你却不可和死人计较。就是你男人,与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肯这样看重他,也是重情意的本份,你不高兴他有如此德行,倒同他闹,成何体统?倒教人笑话。况且我现在人家里住着,你就算替我妆门面也须下些声儿,不然教我如何住的下去?”
那夏金桂自幼惟我独尊的,眼里那有天地君亲,在家时已经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如今出了门子,自谓是奶奶,说话行事家下人没一个敢驳他的回,更加恃宠生骄,任性佯狂,老娘教训他的虽是好话,却听不入耳,由着他娘苦口婆心说的唇干舌燥,却只如对牛弹琴一般,那里听的出个什么“宫商角徵羽”。说一次不听,说两次顶嘴,说到三番四次,说的他烦了,非但不听劝,反瞪了眼*了腰发作道:“你是我亲娘,不说向着我,倒帮陪别人歪派我,怪道人家不放我在眼里,打帮结伙儿要踹过我的头去呢。你老人家既会说,当初就不该作生作死要结这门亲,把我葬送进这火坑里来,要我守这没名堂的活寡。如今眼看人家母子兄妹合伙打气,把你女儿当成路边野草般践踏,你不说疼我帮我,倒落井下石抛闲砖儿,同冤家一个鼻孔儿出气,敢是糊涂油蒙了心,还是眼睛上长了针,说出这颠三倒四的话来?”
夏老夫人气的身软体颤,泪流满面道:“我把你这眼里没娘的畜牲,这难道是我生出来的好女儿?打小儿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养大,如今翅膀硬了,自己当家做奶奶了,连你娘也不放在眼里,倒说我颠三倒四。你男人现好好的在家里,你就左一句活寡右一句活寡的,也不怕伤了阴骘。‘痴汉惧妇,贤女敬夫’,这样折堕汉子的可有好人?我好意劝你这些话,那句不是为你好来?越劝,倒越扶越醉的使性子,只管强头别项的,把我也丧谤起来。我且洗眼儿看着,你把亲娘这样唾骂,能落个什么好儿。”又哭他死去的老头子,道是“怎的不带了我去,留着这老命给狗吃,留着这老脸教姑娘唾骂,活到一百岁待杀肉吃哩!”又连声儿命丫头收拾行裹,雇车子,便要家去。
金桂听了,非但不劝,反一跳八丈高,一根指头险不的戳到老娘脸上去,骂道:“你是我亲娘,就这样咒着我,说什么伤阴骘,什么折堕汉子不是好人,又什么洗眼儿看我下场,你想我落个什么好儿才趁你的心?这可是没有家贼,招不出外边的盗伙儿来呢。”由着老夫人擦眼抹泪,出门上车,气昂昂的去了。那金桂没了母亲在眼前,越发没了顾忌,从前是隔三岔五的搅事,如今更是家常便饭,竟把隔墙骂街只当作一日三餐下酒菜了。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许供奉牌位,二不许装殓入土,只教烧化了将骨殖撒到江南旷野大河里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