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江城-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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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些,都是为了成年所做的准备,而成年后也有其罚金。有时你得为一个新工作而交钱——一个反向的奖金吧。廖老师起初在她家乡自贡一所学校里教书,但她的丈夫在涪陵,结婚后,她想搬来。她申请了,在涪陵找到了工作,但这时纠纷开始。自贡的单位要求她付五千块钱才能准许她离开,而涪陵师专也可以要她那么多钱,才让她开始工作。但涪陵这边把那钱给免了——显示出他们很希望廖老师来中文系工作。她很为此骄傲,涪陵师专给了她工作,不收一个子儿。你得是一个好老师,才能免费得到一份工作。
生第二个孩子的价码,超过了一万元,至少在接近师专的乡下是如此。在城里很少有人敢那么做,如果一个女人生了第二个孩子,她有失去工作的危险。如果她不是为一间国有单位做事,会有别的压力手段,有了第二个孩子,可能导致这个女人被迫做绝育手术。
多数城市居民看来已习惯了计划生育政策,接受其后果,而无抱怨。毕竟,他们每天都在涪陵拥挤的街道,人行道上摩擦妥协,这使得人口控制显得容易理解。但在乡下的态度便不同。在那里你可以躲避权力部门,而中国人给这些躲避行为一个词儿——超生游击队。一个女人会去跟亲戚一起住,直到她生下了孩子。在接近城市的地方它并不普遍,那里权力部门控制很紧,但随着你往山里走深了,家庭的规模就逐渐增长。
一次我在公交车上碰上一个农村妇女,她刚从集市回来,我们的谈话很简单,跟我许多次与说方言的本地人交流的情形一样。她问我挣多少,从哪儿来,为什么来涪陵这么糟糕的地方。这些都是很普遍的主题——人们总是奇怪,一个有自尊的外国人何以住到涪陵来,工资才一千块。对此,我没有回答;我不会告诉他们真相,说涪陵的不完美才是我喜欢这城市的部分原因,而正因为工资少,我才觉得富裕,我不需要担心存钱的事儿。
我告诉那女人我是被美国政府派到涪陵来的,那是最简便的解释方法——在中国,每个人都理解政府决定你的工作是什么意思。我向那个妇女问到她的家庭,她说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小儿子。
“但两个孩子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我问。
“是的,但也并不厉害。我们得付罚款。”
“你的儿子多少钱?”
“四千块。”
“那不像现在那么多,是不是?”
“是。现在人们要付一万块。我们没付那么多。”
“那很好,”我说。
“那时比较便宜,”她带着怀旧的气息道。“在那些时候,罚款不是很重。”
“你一年能够存四千块么?”
“除非是年头不好。”
“所以那不算很多。”
“不算很多,”她说。
女人坐在那儿微笑着,想着她那四千块的儿子在家里等她。她收拾一下竹篮里的东西,又转向我。
“你们国家有计划生育政策么?”
“没有。”
“那你能有几个孩子?”
“要多少都可以。”
“真的?”
“真的,”我说。“如果你想要十个孩子,你可以有十个。没有限制。但多数人只有两个孩子,因为他们只想要那么多。”
那妇女带着憧憬的微笑,摇摇头。我想到底是哪个让她更讶异呢——有一个国家,生育不受控制,或者美国人太傻了只要两个小孩。我碰到的许多农民好像都倾向于后者,有时他们对美国农场的反应也是这样,对一个四川农民来说,美国人真是不可思议的既幸运又不努力。他们发现密苏里平均一个农场有292英亩的土地,实在惊人,同时农场还有机械化设备,偶尔会接到政府的补贴,然而,还有会有一些年份它们不能收支平衡。就农民们所想,你真得是一个很糟糕的农民,才能把这么好的条件给浪费掉,就好象你真得很笨,才会在完全自由的条件下才生两个孩子。
我的部分学生乃是罚款尙少的最后一代农民了。二年级的口语班上,有三十五个学生,其中只有两个是独子。那两个乃是不用钱的,而其他人花的钱也很少,如果有罚款的话。戴安娜花了一百元。大卫的弟弟花了三百元。莱克斯有一个650元的妹妹,而朱莉娅的弟弟只要190元。杰里米是一百元。他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而之前五个都是女孩。如果你是一个中国农民的话,这一百元花的真够值。
他们的家庭许多都如此——一连串的女孩,跟着来了一个男孩,标志着孩子的数量到此为止。在那些日子里,罚款很少,而农民们还是跟随传统模式,要孩子要到一个儿子为止。罚款,和其他与钱相关的事务一样,不算敏感话题。有时我戏弄杰里米,因为他只花了一百块钱。我向朱莉娅提议,用五百去买她的弟弟,这样她的父母就可以在投资上赚一倍,她只是笑笑,摇头。
我的学生毕业后,多数被分配到了乡下工作,在那儿他们每个月挣大约四百元——不到五十美元。这钱很少,但工作稳定,而且他们不用自己去找工作。共产主义中国并没有独立找工作的传统,而依靠自己的想法叫我的多数学生都感到害怕,他们一般都接受了分配。他们接受的原因,还在于他们拒绝政府工作的话,会遭到惩罚。如果他们选择自己去找工作,就得交出他们收到的奖学金,那加起来大约是五千元。在我第二年里,权威部门开始改革这些规则,准备取消自动分配制度,但我的第一批学生还是受传统体系支配。
更为进取些的学生往往会付这罚金,或者找到其他手段来回避分配的工作。五个男孩找到了去西藏的职位——他们全部都是党员,而他们去的理由除了金钱外,也有爱国精神。诺斯是一个班的班长,他在乌江涪陵榨菜厂找到了个销售的职位。两个最出色的女孩学生在浙江的私营学校教书。安妮,那个跟我住在同一栋楼的女孩,则跑向了南方——她先是在昆明做了名秘书,然后她去了深圳,那个靠近香港的经济特区。
对四川移民来说,深圳乃是那种让人憧憬的地方。人们在那里赚钱很快,很容易,有时不需要关系,或者不需要受过教育;你所需要的,就是精明,再加点运气。在我们和平队员所去的所有四川师范学校里都流传着深圳传奇故事。学生们低声议论着某些同学,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被开除后,去了南方,去了深圳,不到一年就发了财,感谢学校抛弃了他们。在我来的头一年里,一个英文系叫栋的学生因为作弊被开除,之后他跟随着标准的放逐路线去了深圳。但在那个兴旺的城市里,他却困住了——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关系。而第二年对栋来说,乃是彻底没面子了,在付了一笔巨额的罚金后,他回到了学校,继续学业。那就是深圳的另一面——但关于失败的人,没有那么多的传奇故事。有时你会听说四川的好姑娘成了性工作者,当钱用完了,但大多数时候听说的只是成功故事。
安妮从深圳给亚当与我写来相当生动的信,描绘那里的人才市场,她得付十块钱去和潜在的雇主面谈。那是个紧张而又昂贵的求职场所,很快的,她和她的姐姐就把储蓄花光。最后,她们把资源组合起来,让安妮的姐姐去人才市场,那儿她得到一个面试的机会,那个工作要求流利的英语。面试让安妮去了,得到了那份工作。她要求一千二的工资;老板砍到了九百;而安妮已被拒绝多次了,接受了这个。
她在毕业前,从未离开过涪陵,现在,突然间,她在这个或许是中国最叫人兴奋的城市里,全靠着自己工作了。在她工作后不久,她写了一封信,描写她在办公室的最初日子。
在头两天里,我们办公室只有一个女孩向我显示出善意;其他人的表现好像我并不存在。我感到很孤单。我想到了你——你刚来涪陵时,肯定感到孤单吧。我鼓励自己,努力去和她们交朋友。我的努力最后成功了;很快就被接受成了她们的一员。
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只有八个人。除了老板(一个老男人)外,其他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从三个不同的省来。露露,鲁云,徐丽,莉莉从江西省来;易晓英从湖南来,李娜从四川来。露露是最漂亮的一个,个子最小,很有能力,所有人都喜欢她。鲁云对我很好,叫我想到了艾仁(一个涪陵同学)。徐丽是个古典美人,大多数男孩子带来的电话是找她的。但我不太喜欢她,因为她的话有时很伤人。莉莉是另一个秘书,比我早来了两天。她给我们的印象是又笨又不负责。是以她在办公室里不受欢迎。晓英大概是最关心减肥的女孩。她的电脑很好,而英语很差。我们有一个口头协定,她教我如何用电脑,而我教她英语。李娜是唯一一个可以跟我说四川话的。但四川话很容易懂,所以在我们说的时候,没有一种优越感。
哦,讲到这儿,你还不知道我们公司做什么的。我们公司在几个月前刚从台湾搬来。它的业务有出口服装,珠宝。我的工作是和顾客保持联系,通过写信,传真,接收订单,把单发给工厂,寻找最好的物流公司。因为我对工作不熟悉,露露在这些日子里给我很大帮助。
如果不去深圳,你可以从股市里赚到快钱。涪陵的证券公司营业部就在南山门旁,一个巨大的房间,有成排的椅子,人们坐在那儿,望向大电子屏幕上的股票列表。有一阵我经常去那儿,想要跟人们练习中文,但没一人想要聊。他们只是直直盯着滚过显示牌上的钱。
我的许多朋友都有投资,虽然有那昂贵的三千元注册费。过一定时间后,这钱是可以退还的,但这是个很大的数目,人物经常凑起钱来,作为一组来注册。廖老师通过她的一个亲戚投资,而学生之家的那一家人,通过黄小强的妹妹投资。一天下午,他们带了黄凯去营业部,因为每天晚上那孩子都会很兴奋,反复大叫“股票!”,当股票信息在电视上显示时。然而一旦面对着市场的真相——拥挤的人群,闪耀的价格板,噪音,这地方整个喧嚣的能量——他嚎啕大哭,无法安抚,直到他们回了家,那儿熟悉的毛主席画像装饰在客厅墙上。
在1998年的一月9日,一个星期五,我的朋友斯科特克莱默从纽约打电话来,提醒我说,中国的股票市场投机情况很严重。他在华尔街研究新兴市场,而为了我的缘故,他总是留心中国的情况。
那天我跟廖老师上课,我告诉她现在可能是退出市场的好时机。她不以为然——我知道什么呢?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上海指数跌了9。1%,而深圳跌了7。8%。那是中国股票市场历史上最坏的日子之一,而廖老师损失了一千块。黄小强家也差不多。他们在我吃饭的时候告诉我的,而黄凯捡起了一句话,不断在嘴里嘟嘟。“跌了,跌了,”他说。在一周内,他们卖完了所有股票。
(何伟这一段不大准确,大跌的日子不准,跌幅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大。那次下跌,谈不上是中国股市典型的灾难,比那糟糕的日子多了去了。而他的美国朋友也肯定没那么神奇。这里的笔触不够格调,或许不无编造。)
我下一次跟廖老师上课时,她怯怯地笑着,在她走入办公室时。
“你是对的,”她说。“我忘了你的话,直到那个礼拜一,在我回家看电视后。但那时已经太迟了——市场已关了。后来,我告诉我的丈夫你知道会跌。”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但我在美国的朋友觉得可能会跌。这是他的工作,他很了解。”
“我们应该听的。”
我问她亏了多少,她告诉我了。她说每个人都亏了钱;两年前,股价一直往上蹿,而现在,全年没一个好的月份。我告诉她会一直给她更新克莱默的报料。
安妮可以用到深圳公司的电话,有时她会在晚上给亚当或我打电话。一天夜里,她打来电话,报告说她涨工资了,现在是一千元,而我向她表示祝贺。随着时间流过,我发现这乃是教师工作最让人满意的一个方面:因为从前的学生偶尔会打电话来,报告他们成长与独立的里程碑事件。而他们衡量的基准点经常与钱有关:一次加薪,一次公寓搬迁,一个新BP机。一次某个学生打电话来说他买了部手机。他就手机跟我谈了好几分钟,然后,他顺便提到,他还订了婚。
我对安妮说,如今她的工资和我一样高了,这让她笑出声来。但在电话上听来,她好像有什么好笑的事儿,最后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公司在香港有个代理,”她慢慢说道。“他经常来深圳。他是个老男人,他喜欢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沉默。我又问了一遍。“他为什么喜欢你?”
“因为我胖。”她在电话那边紧张地笑着。她是个漂亮的女孩,而我知道她在毕业后长了点肉,某个方面来说,那使得她更漂亮了。
“你说他喜欢你是因为胖,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