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江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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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庆典过后,他们拍了照片来纪念此次活动。在照片中,长征队员们与干部们骄傲地站成三排,每个人的位置都精心设置过,那褪色的红色横幅以过去的革命组织风格在空中飘荡。长征队员们身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胸口别着红丝带。他们没一人在笑。最重要的干部们站在头排,跟亚当和我一起。窦副校长与魏书记面带微笑,而亚当和我则尴尬地咧着大嘴。亚当穿着凉鞋而我身着一件很旧的灰色T恤,我们的光腿破坏了一排整洁的裤队。其他的干部没一个在笑。相片中没一个女人。
两年后,我回到美国,我想把这照片展示给朋友们看,给他们讲述故事。但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去解释说后文革时代的学院在纪念长征,和描述说大山如何变为梯田一样困难。最后我会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一次政治集会,而我们的参与纯属意外,因为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和平队的志愿者都不为共产党的集会所欢迎。我就只说到这儿了——这就是我关于那照片的故事。
当然,一切绝非如此简单。我是一个和平队的志愿者,我又不是;中国是共产国家,又不是。所有一切都并非它看似的那个样子,这就是那些早期生活的日子,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总会有踏空的危险。
在中文里,PEACE CORPS乃是“和平队”,在这三个字后面有更多的含义。在文革期间,当反美的宣传抵达高潮时,中国政府对和平队说了很多——说它乃是中央情报局的盟友,它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代理人,说美国把它的年轻人送到海外,为的是影响第三世界国家,朝着资本主义方向发展(你最不可能爱上的苦活儿)。这些话如今不大说了,但其回声依旧袅绕,是以“和平队”这个词儿已经无可救药地腐化了。但中国语言,和其人民一样,明晰政治的风向。当和平队在1993年来到中国时,另一个名头被找到了——美中友好志愿者。这些字眼更复杂,而内涵却无疑简单多了。学院的权威指示我们的学生不得使用“和平队”的字眼,不管是中文或英文,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也这么做了。带着一个委婉的工作头衔,我来到了一所在文革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学院,在这儿,历史从未远离,而政治则无所不见。
开始时,就是这友好把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我们头衔里的这两个字着实难以翻译或诠释。学院在年前本有三个外国教师,一对年老的澳洲夫妇和一个中年墨西哥男人,然而他们只呆了不到一年,且几乎从未离开校园,他们的情况要简单许多。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很年轻,我们要打算在涪陵住两年,而且我们被美国政府作为第三拨和平队队员被派遣到中国来。学院在最好的一栋楼里给我们安排了寓所,那儿还住有党支部书记及其他重要干部。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们隔天晚上就要宴请我们。在这些事件是乃是有外交礼仪的。我们要坐在一张铺满了中国小食的桌上,腰果,干啤,茴香豆,莲藕,通常韩老师会发表声明。他是外办的一个代表,27岁年纪。他的英文口语在学院中首屈一指,然而他是一个焦虑的年轻人,为的他新近上了这个权威的岗位。他请我们称他艾伯特。
头个星期的某个晚上,在宴席开始前他转向我们。
“学校决定了”,他说,“给你们买个可以打到校外的电话机。你可以打到中国任何地方。”
我们发出异议——这没必要,话机很贵,其他学校的志愿者都没这个。
他挥手制止我们“这问题不用谈了”,他说,“没电话你们会很不方便”。
亚当和我对视,耸肩。我们谢了他,所有人都开吃,第二天维修人员上门来安装了电话。
几天后,又一个饭局,又一个声明。“学校决定了”,艾伯特说,“要给亚当买台洗衣机。”
“我房里已经有一台了,”我说,“我们可以合用,没必要再花钱。”
“不方便”,艾伯特说,“学校已经决定了。”再次我们的抗议被无视了。我们开吃,第二天一早,一台新洗衣机出现在亚当的门口。
几天后,亚当在和几个英文系的教员玩牌,党书记张岩提到学校从和平队收到了我们的简历信息。
“我看到说你会玩网球”,张书记说,“你肯定打得很好。”
亚当曾经在夏令营里任职过网球教练,而他迅速摇头。“我打得不好”,他说,“我已经好久没认真打过了。”
张书记咧嘴,抓牌。他是一个瘦而结实的男人,理着平头。我们花了一个星期对他建立起两点认识:他是英文系教员中篮球打得最棒的,也是最能喝白酒的。他也是系里最高阶的干部,作为党的书记他的权力遍及学术,纪律,和政治议题。他那种人不大说话,而他开口时,就有事儿要发生。现在,他看看牌,身体前倾,看着亚当。
“学校”,他轻声说,“决定要给你买网球。”
他坐回椅背,等候他这宣言的回响。但问题是,这网球怎么买?好一阵儿后亚当才决定如何回应。
“学校真是太慷慨了“,他很小心地说,”我很感激你们愿为我们做的,但这没必要。你不用给我们买网球,张先生。
张书记笑笑,甩出一张牌。
“魏先生”,他说,“想到你或许想玩网球。他想让你跟皮特都快乐。”
魏先生乃是整个学院的党的书记,作为校园最高阶的官员,他无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非关心和平队员要不要打网球。亚当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强调说他没网球也很快乐。但张书记态度坚定。
“这事已经决定了”,他淡淡说道,“学院要给你买网球。现在玩牌。”
第二天,网球并没有出现在亚当的门口,然而他不敢大意。他告知我这次谈话。我们两人一起,尝试和校方沟通。这种努力,在未来的两年一次又一次重复,其结果良莠不齐。我们的表达往往是间接的,情况往往不那么简单。有时,它的结果和我们希望的正相反。
我们和艾伯特谈了,我们和张书记谈了,我们和傅主任以及其他英文系的教员谈了。我们说网球很贵,而且我又不会打,事实上亚当也不再喜欢打网球了。他在大学期间已经厌倦了网球,只想给自己放个网球长假。这运动很没意思。篮球好多了,足球也是。网球是剥削阶级的玩意儿。事实上,我们的话没讲到那个份儿上,但我们尝试了一切手段,一整个星期我们都在活动,坚决反对买网球的事儿。
在我们的公寓楼边,有一个木槌球场。无疑这是校园里最好的一块地儿,也是我在中国所见的最宁静祥和的地方。在一个拥挤的国家像这样的地儿不多——一块除了享受愉悦外别无用处的土地。一排树木洒下阴凉,平整的土场光滑完美。它被维护得很好,但它平滑完美的原因是因为它被玩得很好。每天清晨,退休的教师与工人们来木槌场碰面,玩一整天,除了午餐的间隙。他们玩得真好,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在比赛——那球随心而动,好像魔术师手中的牌,技艺纯属而显得和谐安静。这是每日一次的展览,退休的人们犹如艺术家——他们把槌球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块地的面积,正和一个网球场相仿佛。
这头几个星期里,为了它,我们一直心怀恐惧。我们的阳台正可俯视球场,每天早晨,我们在那里探视,害怕见到工人,见到铲子,梭子,铲土机,炸药,一切可能和买网球相关的东西。我们真是深深地恐惧着。不确定性乃是最难受的部分。买网球,好似一个抽象的概念,但同时涪陵显然是一个很可以把抽象变为现实的地方。看一眼三峡就足够说明了。
但到得后来,网球并没被买来。饭局宴请在四个星期后也结束了。在一个月之内,校方不再给我们买东西。不久后,我们就如宠坏的小孩般开始抱怨,说我们的需求被忽视了,但我们只对自己轻声咕噜几句,在我们高据于校园的干部公寓中。
槌球声在清晨漂游到我的公寓——那轻柔的敲击声,落在硬土上的脚步声,那轻轻的拍掌和笑声,人们玩得不慌不忙。这声音乃是最能抚慰神经的,时常我坐在阳台上就只是听,槌球声的背景音是不连贯的蝉鸣与乌江上传来的杂音。轮船的汽笛在狭隘的河谷中回响,马达击打着流水,平底货船向水岸的火车卸下沙子。离我的公寓一英里远处,乌江消失在长江的棕色急流中,不时的,我会听到大江那儿传来一道孤独的汽笛。
初初的日子里,涪陵对我来说全是声音。这是一个音量高亢的城市,而它的嘈杂声音也和我从前所有的体验截然不同——工地上稳定的凿击声,木柄大锤敲打石头声;这些声音都在显示这地方许多话儿都仍旧靠徒手完成。这也是我第一次住在江边,听得轮船的汽笛及其河谷回声。
我的公寓,乃是在一座立于山丘上的建筑的顶层,俯视乌江。一条漂亮的河,河水迅捷而清澈,它从南部贵州的群山中奔涌而来。跨过乌江即是涪陵的主城区,从山坡上崛起的粗矮的混凝土建筑群,好似一团乱麻。无论我向那儿看,山坡都很陡,尤其靠近北面处,在那儿,白坪山厚重的体型在两江交汇处隐约可见。
这便是我的城堡的视野,高居于六楼,高据于河流与小城之上。没什么阻碍我的视野,也是我的听觉如此丰富的原因。早在槌球声响起之前,我听到楼后公鸡的叫声,我听到早晨六点校园里的玲声。我听到学生们没精打采的跑步声,那是他们的晨练。晨练音乐在六点后不久便响起,通过扩音器广播——快乐的清晨,不断重复的音乐,一日复一日。在晨练后有声明,有宣传,学生们吃早饭的声音;然后是早间上课的钟声,和槌球场上升起的第一个回声。
我住在教学主楼的附近,也能听到那儿的声音。我听到学生们在重复朗读课文,因为在涪陵许多学习都是通过死记硬背。然而这里也有一种抚慰的声音,听到他们声音集体的起落,想到他们全都学到了点什么,叫人心感满足。我也喜欢听到上课后老师的声音,十分钟休息时蹦跳的噪声,电子玲声和午饭时间学生们急急冲往食堂的声音。
这些嘈杂的声音并不妨碍到我。清晨的声音把我吵醒,那也挺好,因为这是学院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听到这个让我感到自己好似也跟上了步调。当然,我并没跟上,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但在起初那几个星期里,若不是这围绕着我的每日例行活动,我会感到更加脱节。
所有事情都遵循一个严格的时间表。这里有早晨的例行活动——早操,铃声,上课——在下午时,常有扫帚的挥舞,学生们在做强制的校园清洁工作。在周一和周四他们要清洁他们的教室。周日的晚上,会有政治会议,学生要聚集起来发表演讲和唱歌。有时候他们会唱爱国歌曲,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唱的是情歌,他们的嗓音在校园中回荡。
在每年的开初,新人要接受军训。每一个班级组成一个军团,男孩和女孩们一起,人民解放军的士兵们会来教他们如何敬礼,走鹅步,转弯,立正。在军训期间他们也要学习歌曲,看上去是要给共产主义增添一点趣味。我们的学生们总要为一个或另一个组织唱爱国歌曲。
在军训中,新生们穿着校服,包括粉蓝色的阿迪达斯汗衫。他们和他们身着的明亮的制服都和身着迷彩服,态度僵硬的指导员很不协调。他们都在二十出头,但大多数看上去还要年青,刚从农田出来,在领导的指示下蜷缩,战抖。在炎热的日子里,他们中有些人会晕倒,被安置在树荫之下,而其他人继续联系鹅步。在两周的训练尾声,待他们练习好了步伐,他们会行进去磨盘山谷某个角落,在那里,作为他们入会的句点,他们用来福枪对着靶子狂射一通。我听到了那声音,枪火的爆炸声把乌江上的声音统统淹没了。
校园在夜里很早便安静了。宿舍的灯光在十一点整突然集体熄灭,一整排的建筑变得漆黑,电源被切断了。有时我坐在阳台上,看着灯光熄灭,又一次的,有一种抚慰感觉从这种整体的秩序中生发。
从我的阳台上望去,城市在夜里可算美丽。在白昼涪陵是一座肮脏的江城,能看得出,这里的一切都被建设得过快,而在夜里,所有的缺陷都消失了。只是水与光——明亮的灯光与幽暗的江水,乌江的黑色镜面被染成一条条红,黄,白。有时在夜里一条船逆流而上,稳稳地推进船首的一个三角状灯光,马达在河谷的黑暗中突突突响。每过半小时,长江上便有一艘大型客船经过,一条明亮的光带游过,在庄严的寂静之中。
我并不真的理解这些每日行径。我不晓得那些船要去向何方,也不知为何学校要实施那么严格的纪律。他们槌球的玩法也不同于我们美国,但我对涪陵的规则并不求甚解。我只是喜欢他们每日如此进行——秩序规则本身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