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与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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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3年版的《北京隐士》的附录中,特雷弗…罗珀回应贺普利的维护者,他提醒他们说,贺普利“多次公开宣布,巴恪思的‘回忆录’真实可信”。“如果贺普利确实觉得巴恪思在骗人,” 特雷弗…罗珀说,“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把他的怀疑记录下来?”
但其实他记录了。在后记中,贺普利写到,他相信巴恪思的回忆录“并非纯属想象,而是基本上建立在事实基础上”,但他补充说道,“这些事实在多大程度上因记忆混淆而歪曲,在多大程度上加入了想象成分,只能留待以后判断,在研究完所有的资料之后再作评论”。后面他还谈到,当问到巴恪思关于《往日已逝》的片段,他“多多少少记起来,不可能见到过兰波(Rimbaud)”。贺普利不止一次提到巴恪思想象力惊人,在文中也写到过作者似乎无法把头脑中的空想与亲身经历区分开来。简而言之,贺普利相信回忆录是事实而非捏造,但他也提醒读者不可全盘相信。
贺普利的后记(也收录在本书中)是特雷弗…罗珀的参考资料,在《北京隐士》中对巴恪思的多次揭露俱是以此为据。作为首次,贺普利还提到《DM》和维克多·谢格兰(Victor Segalen)的小说《勒内·莱斯》(Rene Leys)之间有惊人的相似,后者出版于1922年,描写的是太后的一位外国情人的故事。后记还写到,1910年左右有人试图偷窃慈禧的珍珠马甲,据说巴恪思也有份参与其中。至于“景善日记”,他确信系伪造,也认为人们“自然会怀疑埃蒙德爵士”,但他本人并不同意这一说法。
最引人注意的可能是贺普利对巴恪思性情和人格的描写。他与特雷弗…罗珀所持的观点大相径庭,如果原因仅仅是因为贺普利曾见到过巴恪思,那么就值得深思了。他说巴恪思根本不是势利小人,他对贵族阶层相当“傲慢”,反而“和下层阶级的人能够迅速打成一片”。贺普利不否认巴恪思过分敏感,情绪无定,有他的缺点,但正是他内心的善让人们忘记他的缺点。埃蒙德爵士的“善良”,贺普利补充说,“正是他最大的魅力”。
在后记中,巴恪思也不像《北京隐士》中所描述的那样是顽固不化的“精神法西斯”。贺普利说巴恪思是他见过的最反英的英国人汉语学家司礼义神父(Paul Serruys)在致何大伟(David Helliwell)的信中(1986年12月1日),谈到巴恪思在姐妹会天主医院(Catholic Hospital of the Sisters)时,“不断抨击英国政府,以W。 丘吉尔为代表,他曾与其同窗。他们曾打过一架,丘吉尔把他击倒在地说道:“有一天我会成为首相!”司礼义认为,这听来“似乎只是一个老人的絮语”。,但他同时也说,“他不愿听到别人诋毁英国人”。他认为,巴恪思赞美日本礼仪,称颂“无敌的大德意志国”,这种亲轴心国姿态,可能是源于害怕日本占领军的报复。就我们对巴恪思的了解,这个解释很合理。当日本占领北京、纳粹肆虐欧洲时,巴恪思年事已高,身体病弱,作为敌国公民,本该被扣押,但日本人给了他特殊照顾,才得以幸免官方的说法是,他因老迈多病得到豁免,但据贺普利说,巴恪思称自己1920年之后被迫做日军的翻译。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无论是照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说法,巴恪思是个胆小之人。灾难临头时,他多是临阵逃脱或称病躲避。
编者序(5)
《DM》中有一段隐晦的话,似乎是巴恪思祈祷厄运降临轴心集团:
或许,此语(幸运,不幸,幸运)指当前发生之事,否极泰来:塞翁失马,未尝非福,如谚语所说。
在另一处,作者谴责意大利法西斯摧毁了意大利的自然美,在这一点他提到义和团首领,将其比作纳粹地方头目高雷特(Gauleiter)。巴恪思显然对癫狂的民族主义者义和团并无好感,对于一个用词讲究的语言学者来说,做这样的类比应该不是无心。巴恪思的确曾随口抨击过犹太人,说英国国王的祖上有犹太裔,不过这事鲜为人知,他特别喜欢跟圆滚滚的犹太女人在一起。“可叹!”他感慨说,“政府就在这种人手里!”这样的批判虽然不逊,但在他那个时代却不罕闻。无论如何,像巴恪思这样后半生的四十五年远离故乡,和同胞完全隔离,他也很难对欧洲政治有多感兴趣。
在此讨论贺普利是否可信以及巴恪思的政治倾向,不过是为了说明,也许特雷弗…罗珀忽略了或者轻视了某些对己不利的证据。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DM》到底有多少价值?里面的故事到底有多少真实成分?巴恪思会不会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是清朝宫廷的常客、慈禧太后的情人?
故事是从“淑春堂”开始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嘲讽,这是北京中心区一个豪华的同性恋妓院。巴恪思在这里遇到载澜以及他最宠爱的男妓桂花。他目睹二人做了一系列性事,而后加入其中。第一章即充满了细致的性描写,显然可以看出巴恪思并不像特雷弗…罗珀所说的那样,是个“压抑的”同性恋。他对妓院的这一套进进出出(不知如何更好形容)了如指掌,并且饶有兴致地记录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特雷弗…罗珀竟然会认为巴恪思压抑。他在牛津其间,整日和一干毫不避讳的同性恋作家及诗人来往。但特雷弗…罗珀说,巴恪思在《往日已逝》中所描述的他与这些人,包括奥布里·比尔兹利以及奥斯卡·王尔德的关系,不可能是真的。但他承认,G。 E。 莫里森博士说过,听闻巴恪思与王尔德丑闻有关。另外,特雷弗…罗珀在他1993年版的编后记里补充说,比尔兹利所主办的杂志《黄皮书》(The Yellow Book)的文学主编,曾有一封信提到巴恪思。
特雷弗…罗珀似乎无视这些证据,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尽管巴恪思巧言令色,魅力无比,到底不可能跟整个英国最出类拔萃的同性恋全都上过床。理由?就是“因为他们中没有人公然谴责过他”。好像他们会这么做似的。
更有可能的是,巴恪思就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是个性欲亢奋之人。我们有理由猜测,在“放纵的九十年代”,他从他的同侪、他的偶像——例如王尔德——身上看到一种崭新的、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公然的同性恋生活。而1895年,王尔德因性变态罪入狱。巴恪思参与筹款为王尔德辩护——这一点特雷弗…罗珀也提到——这可能就是他对英国人心生怨恨的原因之一。这次事件对他的影响有多大,我们只能推测。但我们确凿知道的是,三年后,他住在北京使馆区之外的地方,余生都尽量避免与西方人接触。
按照《DM》的描述,如果是在二十世纪之交的北京,巴恪思就能找到一个对自己的审美趣味更宽容的地方。引用历史学家吴存存在《晚清时期的同性恋意识》中的话:
编者序(6)
(乾隆)皇帝统治末年1796(北京)有几处地方十分出名,为男妓和优伶所居,其间的男子艳绝天下,在会馆或妓院接客……晚清末年男色之好风靡,男伶妓馆在京城大有盖过青楼女子之势……同性之恋存在于各个阶层,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尤其在文人中最为盛行。同性恋行为不但不受谴责,那些相貌姣好的男孩子更是被迷恋追捧。Wu :RoutledgeCurzon,2004。序00序
从一个西方人的角度来说,对于像中国这样的传统社会,对同性恋如此宽容,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更何况在此之前的几百年间,同性恋一直受到社会舆论和法理的双重迫害。在封建时期的中国,同性恋的发展几乎和西方完全隔绝,但如果将其看做同一亚文化下的两个分支,那就错了。
同性恋,尤其是男同性恋,始终与中国经典文化紧密相连。对同性之爱的描写要上溯到古代,在一些家喻户晓的经典著作中都有突出描写,例如《金瓶梅》,以及被认为是中国最有影响的小说《红楼梦》。
同爱,尤其是男同爱之风之所以能在中国兴盛,原因之一是不像西方一样涉及宗教亵渎。只要个中描写不超过孔孟之道所能承受的范围,则不会犯众怒。似乎社会标准也没有严格地区分同性恋和异性恋,而那些同性恋者也并不将自己当成完全的同性恋。早期性学家、同性恋权利倡导者马格斯·西谢腓(Magnus Hirschfeld)在二十世纪早期游历中国时就曾注意到这一点。他写道:
同性恋男子几乎都结婚。但他们从不纳妾,他们娶妻多是父母之命,之后也经常分居。他们中很少有充当女性角色的,大多是只具有很少的女性气质,或根本完全是阳刚气十足。Hirschfeld,Magnus。《远东的奇异性风俗》(Curious Sex Customs in the Far East),也有版本书名为《男人和女人》。New York: Grosset & Dunlap;1935。
确实,巴恪思的桂花也说到,他以后想成家,尽管对女子没有“性”趣。《DM》后面也有一段写太后亦认可同性恋关系,但提醒她的臣子“别忘了他们的妻室”。
偶尔也出台法令限制同性行乐,但这些规定大都是为了禁止同性强奸,或者限制皇亲国戚们在声色场上过分纵欲。这些法令几乎从来没有把同性恋定为道德败坏,连有违常理也没说过。清朝统治后期的几百年前,颁布了更多法律制裁狎男妓及优伶的官员,但这并不说明人们对同性恋更加厌恶,反而说明北京的夜生活中同性恋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无论如何,很少有惩罚同性恋行为的法令。
同性之恋、男色之好最鼎盛时期是明末清初,在北京城最为风行。其间的原因可以如此推断:北京在帝王时代是由男人统治。那些考了科举的书生从各地蜂拥到京城,盼望飞黄腾达,但常常举荐无门。一旦得到朝廷的擢升,他们会把妻子也接到京城。但这就算能实现,往往也需要多年的筹谋。于是大批年轻有才华的男子聚集在北京,无所事事地等候,性生活不能得到满足。就好像1921年一位传教士所写到的:
北京人口有811;556人。其中515;535()为男性,296;021()为女性。在某些警区,77%都是男子。这个数字足以表明,北京有怎样的社会问题,尤其是相当大一部分()男子不超过3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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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同性恋问题,文章补充说:
有专为荒淫的满族贵人开设的男性妓院,但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即被取缔了。Gamble; Sidney and Burgess; John Steward。 《北京社会调查》(Peking: A Social Survey)。New York: George H。 Doran Co。; 1921。
不过,导致这种性苏醒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文化上的。明朝末期,在新儒家思想家王阳明及其门生的影响下,文人对于性的态度变得更加解放。文学作品中尝试描写同性恋关系的内容在清朝开始流行。到了十七世纪七十年代,文人梅庚就公然歌咏当时著名的伶人紫云,说他艳极无双,虽女子不如。
与中国文学中同性恋作品增加相伴随的,是另一种重要的艺术形式在北京兴起:十八、十九世纪京剧的兴盛。从梅庚的诗句可以看出,文人和优伶的性关系不算新鲜,但随着京剧旦角的出现,这种描写达到了巅峰。旦角是京剧中饰演女性的男子,一般不超过20岁,是北京同性恋群体中的中心人物。他们在台前引得万千宠爱,在幕后常常为达官贵人提供专门的性服务。到十九世纪中期,男伶的受宠程度可以从作家黄均宰的描述中看出来:
京师宴集,非优伶不欢,而甚鄙女妓。士者出入妓馆者,众皆讪之。黄均宰(吴存存译),《金壶墨》,《笔记小说大观》(Vol 13)。 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5。
白天,达官显贵到有名的剧院听戏,晚上就去附近的饭店或妓院。当时的男妓馆叫做“私寓”,或“相公下处”,最初是旦角的共同寓所,由梨园主人看管,到后来演化为高级男子妓院。根据当时一位无名氏的记载,这些所在:
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宅,其厅事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周彝汉鼎,衣镜壁钟,半是豪贵所未有者。至寝室一区,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至此,当亦迷矣。无名氏(吴存存译),《燕京杂记》,《北京历史风土丛书》。台北:广业书社编国立北平研究院编,1969。
无疑《DM》第一章里描写的淑春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巴恪思的描述中术语使用得非常地道,细节也都准确。入门必须有正式的引荐信,服务后才收费,这两条是男妓院与女子妓院重要的不同之处。所在地石头巷处在一个出名的烟花地的中心,距离全城最有名的剧院步行不到五分钟。所列出的各项服务的花销,与当时当红男伶的预计收入也很相符。
这些都不能证明,1898年巴恪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