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战争回忆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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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后勤人员在潮州城内忙于筹粮、筹款和收集军用物资的时候,大约是九月二十七、八日,从前方传来了隆隆炮声,我们知道,这是起义军向揭阳、汤坑(今丰顺)地区的敌人发起进攻了。当时广东境内的主要敌人是国民党第八路军。我们满怀信心地期待着:只要战斗进展顺利,把广东境内的反动部队打垮,就可以重整旗鼓,以广东为基地,组织第二次北伐了。
九月三十日早晨,炮声突然由远而近,并且愈响愈烈。接着,我们的一些零散部队撤下来了。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我军进攻敌陈济棠师和薛岳师,起初节节胜利,后在汤坑附近受挫,伤亡很大,部队正在后撤。就在当天的上午,潮州城郊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敌第八路军副总指挥黄绍竤亲率三个师,正沿韩江西岸向潮州扑来。我留守潮州的战斗部队,仅有第二十军第三师的第六团一部分和教导团一个总队,仓卒应战,坚持到黄昏,不得不撤出潮州城。因为事先完全没有估计到要撤退,后勤部门已经筹集到的大批冬衣、物资和几十万元军饷,绝大部分都丢掉了。我们撤出潮州时,得知敌人在帝国主义军舰配合下,已经攻入汕头,到汕头去找革命委员会是不行了。于是我们在后勤部长带领下,找到了几只船,东渡韩江,向饶平
(今三饶)前进,打算经饶平去三河坝,同第十一军二十五师和第九军教育团会合。从潮州到饶平多是山道,我们每人负重七八十斤,走得非常吃力。途中,又传来一个更加不利的消息:革命委员会撤出汕头西进至乌石一带,与从汤坑转移来的主力部队会合后,被敌人重兵围攻,遭到覆灭性的失败。这一连串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使我们感到意外地震惊。
我们到达饶平时,二十五师和教育团已先撤到饶平。原来,他们在三河坝和敌人激战了三天三夜,在朱德同志的卓越指挥下,仗虽然打得十分艰苦,但打得非常出色,给进攻之敌钱大钧部两个多师以很大杀伤。他们得知汕头方面的消息不好,便主动转移到饶平。这时,师和团的建制还存在,约两千人。加上从潮汕撤下来的零散部队和人员,共有两千五六百人。
当时我们这支队伍的处境极端险恶。敌人的大军压境,云集于潮汕和三河坝地区的国民党反动军队有五个多师,共约四万人左右,其势汹汹,企图完全消灭我军,扑灭革命火种。从内部来说,我们的部队刚从各方面会合起来,在突然遭到失败的打击之下,不论在组织上和思想上都相当混乱。这时与周恩来等同志领导的起义军总部已失去联系,留下来的最高领导人就是第九军副军长朱德同志。虽然下面的部队绝大部分都不是他的老部队,领导起来有困难,但在此一发千钧之际,他分析了当前的敌我情况,作出了正确的决策。
朱德同志认为,起义军主力虽然失败了,但“八一”起义这面旗帜绝对不能丢,武装斗争的道路一定要走下去。现在的情况是,反革命军阀部队已经云集在我们周围,随时都可能向我们扑来,我们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里,甩开敌人重兵,摆脱险恶的处境,否则我们将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在当时条件下,能脱离险境和保存力量就是胜利。于是,朱德同志率领我们在饶平略事整顿后,立刻出发,经平和、永定、象洞向西北转移。一路急行军,排除沿途反动地方武装的堵截,于十月十六日到达闽赣交界的武平。
我们向西北转移的行动,很快被敌人发觉了。他们立即派钱大钧部的一个师,紧紧尾追,十月十七日追至武平城,逼着我们不得不在这里打了一个退却战。朱德同志指挥部队打退了敌人两个团的进攻,随后命令我们这个排占领武平城西门外的山坡,掩护大队转移。敌人进入武平城后,追出西门,遭到我们的阻击,又退回城里去了。我们排在完成掩护任务后,立即紧跟大队行进。由武平城向西北走十多华里,进到石径岭附近,这里都是悬岩峭壁,地形十分险要,只有一个隘口可以通过,却被反动民团占据了。这时,朱德同志突然出现在队前,他一面镇定地指挥部队疏散荫蔽,一面亲自带领几个警卫人员,从长满灌木的悬崖陡壁攀登而上,出其不意地在敌人侧后发起进攻,敌人惊恐万状,纷纷逃跑,给我们让开了一条前进的道路。当大家怀着胜利的喜悦,通过由朱德同志亲自杀开的这条血路时,只见他威武地站在一块断壁上,手里掂着驳壳枪,正指挥后续部队通过隘口。
这次战斗,我亲眼看到朱德同志攀陡壁、登悬崖的英姿,内心里油然产生了对他无限钦佩和信赖之情。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朱德同志,是在南昌起义开始发动的时候。八月一日晨二时前后,我所在的警卫队,奉总指挥部的命令,去策应朱德同志领导的军官教育团起义。我们跑步进入阵地后,按照上级部署向营地上空打了一排枪,短时间的沉寂后,很快听到教育团营地吹起了欢迎号声,接着,看到一队武装士兵,护送着一位身材魁伟、仪表威武、蓄着胡须、年约四十岁左右的军官走了出来。人们说,这就是军官教育团团长兼南昌市公安局长朱德同志。他态度和蔼,满面笑容,频频向我们招着手快步走过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经过这次石径岭隘口的战斗,我才发觉,朱德同志不仅是一位宽宏大度、慈祥和蔼的长者,而且是一位英勇善战、身先士卒的勇将。
就在掩护大队撤出武平战斗时,我第一次负了伤。一颗子弹从我右耳上侧头部颞骨穿了过去,当时我只觉得受到猛烈的一击,就倒了下来,动弹不得,但心里却还明白。依稀听得排长说了一句,“粟裕呀,我不能管你啦。”他卸下我的驳壳枪,丢下我走了(这个排长后来自行离队了)。当我稍稍能动弹时,身边已空无一人。只觉得浑身无力,爬不起来。我抱着无论如何要赶上队伍的信念,奋力站了起来,可是身子一晃,又跌倒了。只好顺着山坡滚下去,艰难地爬行到路上,却又滑到了路边的水田里。这时,有几个同志沿着山边走过来,帮助我爬出水田,替我包扎好伤口,又搀着我走了一段路,终于赶上了部队,当看到朱德同志在石径岭战斗中的英雄形象时,受到很大鼓舞,增强了战胜伤痛的力量。
在朱德同志的指挥下,经过武平和石径岭战斗,我们疾速进入赣南山区,摆脱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追兵。
真正的英雄
自从蒋介石、汪精卫相继叛变革命以后,乌云笼罩着天空,全国一片白色恐怖,反革命势力无比猖撅。在这黑暗重重、前途茫茫的严峻时刻,我们这支南昌起义保存下来的部队,在江西境内,赣南山区,边打边走。我们从武平经筠门岭、寻乌、安远、三南(定南、龙南、全南)等县境,向信丰以西的大庾岭山区挺进。部队在孤立无援和长途跋涉中,困难愈来愈多,情况也愈来愈严重。我们虽然摆脱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重兵追击,但一路上经常遇到地主武装、反动民团及土匪的袭击和骚扰,特别是三南地区地主土围子和炮楼很多,不断给我们造成威胁和损耗。为了防备地主民团的袭击和追踪,我们有意避开大道和城镇,专在山谷小道上穿行,在山林中宿营。此时已是十月天气,山区的气温低,寒冷、饥饿纠缠着我们,痢疾、疟疾一类流行病折磨着我们。更重要的是,大革命失败之后,全国革命处于低潮,南昌起义军主力又在潮汕遭到失败。在这种情况下,革命的前程究竟如何?武装斗争的道路是否还能坚持?我们这支孤立无援的部队,究竟走向何处?这些问题,急切地摆在每个起义战土面前。
严酷的斗争现实,无情地考验着每一个人。那些经不起这种考验的人,有的不辞而别了,有的甚至叛变了。不仅有开小差的,还有开大差的,有人带一个班、一个排,甚至带一个连公开离队,自寻出路去了。其中也有一些人后来又重返革命部队,继续为革命工作。我们这支队伍,人是愈走愈少了,到信丰一带时只剩下七八百人。不少人对革命悲观动摇,离队逃跑,特别是那些原来有实权的带兵的中高级军官差不多相继自行离去,给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使部队面临着瓦解的危险。
在这难以想象的时刻,我们的朱德同志和陈毅同志,真是象青松那样挺拔,象高山那样耸立,他们坚决率领这支革命队伍,坚持走武装斗争的道路,成为整个部队的中流砥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如果不是朱德同志的领导和陈毅同志的协助,这支部队肯定是要垮掉的。当然,有些同志也可能走上井冈山,但作为一支部队是不可能保存下来的。
我们的朱德军长,在向西转移的过程中,总是满怀信心地走在队伍的前面。虽然大敌当前,处境险恶,他却神态镇静,无所畏惧,始终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胆略和气魄,尽力教育部队和掌握部队。他经常在基层军官和士兵中,一路行军,一路给大家讲革命道理,指出革命的光明前程,提高大家的革命觉悟和坚定大家的革命意志。在旧军队里,官兵上下之间等级森严,生活待遇悬殊。但我们看到身为军长的朱德同志,却过着和士兵一样的简朴生活,和士兵一样吃大锅饭,一样穿灰色粗布军装。行军时,他有马不骑,和士兵一样肩上扛着步枪,背着背包,有时还搀扶着伤员、病号。他的一言一行,深深地感动着大家,对稳定军心起了极大作用。大家不仅把他看作是这支部队的最高领导,而且简直看成是我们这个革命集体的好“当家”。
这时候,在师、团级政工干部中,只剩下七十三团指导员陈毅同志了。他挺身而出,积极协助朱德同志带领部队。陈毅同志是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开始和坚持工作的。那时候他来到部队不久,上下关系都很陌生,职务也不很高,再加上他是搞政治工作的,当时政治工作人员是不被人们所看重的。尤其是潮汕失败之后,部队面临着极端严重的处境。在这一系列的不利情况下,陈毅同志完全以他坚强的革命精神和实际行动,逐渐在部队中建立起威信。后来我们知道,南昌起义时陈毅同志正在武汉,是武汉军政分校党的负责人。八月二日他奉中共中央军委命令,从武昌乘船沿江东下,急赴南昌。但当他克服沿途阻扰到达南昌时,起义军已于前一天全部撤走了。陈毅同志又不顾一切艰险,日夜兼程向南追赶,闯过了沿途军阀部队、地方民团的盘查和搜捕,终于在临川、宜黄地区赶上了正在进军中的起义部队。前委书记周恩来同志亲自分配他到号称“铁团”的主力部队七十三团去当指导员,并笑着对他说,“派你干的工作太小了,你不要嫌小。”陈毅同志爽朗地回答说:“什么小不小哩!你叫我当连指导员我也干,只要拿武器我就干。”后来陈毅同志回忆这段历史曾说:“我那时在部队里是没有什么地位的。我来部队也不久,八月半赶上起义部队,十月初就垮台了。大家喊我是卖狗皮膏药的。过去在汉口的时候,说政治工作人员是五皮主义:皮带,皮鞋、皮包、皮鞭、皮手套。当兵的对我们这些政治工作人员就这么说:‘在汉口、南昌是五皮主义,现在他来卖狗皮膏药,不听他的。’失败后,到了大庾(今大余),那些有实权的带兵干部,要走的都走了。大家看到我还没有走,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所以我才开始有发言权了,讲话也有人听了。”回想起来,我认识和钦佩陈毅同志,也正是从信丰、大庾开始的。
陈毅同志首先对那些悲观动摇、企图逃跑的人进行了不调和的斗争。当时黄埔军官学校出身的一些军官,其中包括七十三团的七连连长林彪,来找陈毅同志,表示要离开队伍,另寻出路。而且还“劝”陈毅同志也他们一起离队。他们说:“你是个知识分子,你没有打过仗,没有搞过队伍,我们是搞过队伍的,现在队伍不行了,碰不得,一碰就垮了。与其当俘虏,不如穿便衣走。”陈毅同志坚定地回答说:“我不走,现在我拿着枪,我可以杀土豪劣绅,我一离开队伍,土豪劣绅就要杀我。”陈毅同志更严肃地告诫他们:“你们要走你们走,把枪留下,我们继续干革命。队伍存在,我们也能存在,要有革命的气概,在困难中顶得住,个人牺牲了,中国革命是有希望的。拖枪逃跑最可耻!”陈毅同志的这一席话,不仅痛斥了动摇逃跑分子的可耻行为,而且充分表达了他在险恶的环境里坚持革命到底的顽强决心。
一九二七年十月下旬,在信丰城西约二十多里的一个山坳中,朱德同志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全体军人大会。在这次大会上,朱德同志首先宣布,今后这支队伍就由他和陈毅同志来领导。他大义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