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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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娜主动借出电话,但信号很差。哈罗德试着解释自己在哪里,莫琳好像听不明白。“你跟谁在一起?”她不停地问。哈罗德不想提起脚伤或摔跤,跟她说一切顺利。时间过得飞快。
他吃了一颗温和的止痛药,但还是睡不好。窗外的车声不停地将他惊醒,被雨打到窗玻璃上的枝叶啪啪作响。他过一会儿就检查一下右腿,希望情况有好转,轻轻调换姿势,又不敢往腿上添加任何重量。他脑子里想着戴维房间里蓝色的窗帘,想着房间里的衣柜里只有自己的衣服,还有莫琳睡的客房,里面充满了她的气味。终于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醒来,哈罗德先伸了伸左手左腿,再动动右手右腿,逐个关节活动,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双眼都湿了。雨声停了,阳光穿过枝叶射进窗来,在白墙上映下流波一样的树影。他伸了个懒腰,马上又睡着了,直睡到十一点才起来。
玛蒂娜检查完哈罗德的腿,说已经好一点了,但最好还是不要马上开始走路。她给伤口换过药,问他要不要再多留一天,她父母的狗会很喜欢有个玩伴。她还要工作,那条狗太孤单了。
“我以前有个阿姨,也养了一条狗,”他说,“没人的时候它会咬我。”玛蒂娜笑了,哈罗德也笑起来,虽然那是他小时候感觉孤独的缘由之一,也让他吃了几回不轻不重的痛。“在我十三岁生日前几天,我妈离家出走了。她跟着我父亲过得非常不开心,他酗酒,而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到处旅游。我记得的就是这么多。她离开以后,有一阵子情况更坏了,隔壁的邻居也发现了。他们很喜欢来安慰他,我父亲突然又风光起来,还带许多阿姨回家。就这样变成大众情人了。”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么坦白地谈起过自己的过去。但愿听起来不要太可怜。
玛蒂娜嘴唇一动,弯出一个笑容:“阿姨?是有亲戚关系的阿姨吗?”
“不是真的阿姨。他在酒吧里认识她们,聊几句,就一起回家里来。家里每个月都换一种香水味,晾衣绳上天天都有不同的内衣裤。我曾经躺在草地上望过去,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
她笑得更厉害了。哈罗德注意到玛蒂娜开心的时候整张脸的轮廓都柔软起来,脸颊也会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一缕头发没有扎进马尾,哈罗德很高兴她没有将它梳进去。
有那么一会儿哈罗德看到的是莫琳年轻时的脸庞,她仰头看着他,开朗的、明净的、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等待他接下来说的话。能重新获得她注意的感觉是如此快乐,哈罗德很想再说点什么逗她多笑一点,却想不出来了。
她问:“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你妈妈?”“没有。”
“从来没试过找她?”
“有时我也希望我找过她。我想告诉她我很好,万一她担心呢?但她天生不是做母亲的料。莫琳就正好相反,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去爱戴维。”
他沉默了,玛蒂娜也不说话。交代了这一切,哈罗德觉得很安心。从前和奎妮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可以在车里说任何东西,深知她会把你的话安全地存在脑海里的某个位置,而且不会妄加评判,或者在以后提起来对付他。他想这就是友谊吧,他突然很后悔回避了这段友谊这么多年。
下午玛蒂娜去做清洁工时,哈罗德用胶布把老花镜粘好,把后门推开,在小小的花园里清出一小片空间来。那条狗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不再乱吠。哈罗德找到她父母的园艺工具,修了修草坪的边缘,又把树篱的乱枝剪掉。腿脚走起路来还是很僵硬,又记不起鞋子放到哪里了,于是他光着脚到处走,脚下温暖的灰尘像天鹅绒一样,融化了心中的紧张。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把老是打到窗上的枝叶剪一下,但好像太高了,到处都找不到梯子。
玛蒂娜回来时带了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他的帆船鞋,重新钉了个底,还擦干净了。她甚至给它们换了新鞋带。
“在公立医院你可得不到这样的服务。”她说完就走开了,不让他有机会谢谢她。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哈罗德提出一定要交一点寄宿费。她对他说明天早上见,但哈罗德摇摇头,告诉她天一亮他就要起程了,以弥补耽搁下来的时间。那条狗蹲在哈罗德脚边,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很抱歉没机会见见你的男朋友。”他说。
玛蒂娜皱皱眉:“他不会回来了。”哈罗德吃了一惊。突然他需要重新审视对玛蒂娜的印象,还有她的生活,这意外的消息太残酷了。“我不明白,”他说,“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玛蒂娜的脸沉下来,推开了盘子,里面的食物还没有吃完。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打赌你一定觉得我是他妈的疯了。”
哈罗德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但没有谁让他感觉特别奇怪。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表面上看似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实际上却藏着这么多的黑暗与磨难。“我并没认为你发疯。”他伸出手。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阵子,好像从来不知道手是用来握的。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来到英国,这样他可以更好地打拼事业。才来了几个月,就出现了一个女人,带着两箱行李和一个孩子。她说是他的孩子。”玛蒂娜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她的婚戒紧紧压在哈罗德的手指上。“我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孩子。他回来时我还以为他会轰他们出去,我知道他有多爱我。但是他没有。他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忽然间,我发现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我说我要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离开了。”玛蒂娜的皮肤苍白得可以看见她眼皮上的血管。“他丢下了所有东西,他的狗,他的园艺工具,连新买的鞋子都不要了。他很爱徒步的。每天早晨我醒来就想,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出现。”有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沉默。哈罗德又一次吃惊生活离平淡无奇有多遥远,又可以在多短的一瞬间不复从前。“也许他会回来呢。”
“他不会了。”“谁知道呢。”
“我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他从来都没回来过。”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感冒了,虽然根本无法自欺欺人。
“但是看看你,你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呢。”他担心她又要指出他不可能成功,但她说的是:“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你那种信念就好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哈罗德知道她是沉浸在过去中了。他还知道自己的所谓信念,实际上不堪一击。
哈罗德收拾了碗碟,走进厨房打开热水,将所有脏盘子都洗了。他把剩下的饭菜喂了狗,想着玛蒂娜在等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男人。又想起自己的妻子,将看不见的污渍洗得干干净净。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更了解她了,而且很想跟她说话。
稍后,他正在房间里整理塑料袋,走廊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敲了敲门,是玛蒂娜。她递给他两双徒步专用的袜子和一卷蓝色胶布,又给他背上一个空的登山包,再塞了个指南针到他手里。这些东西曾经一度属于她男朋友。他正想说自己不能接受更多了,她突然凑上前,在他脸颊上印下柔软的一吻,“好好去吧,哈罗德,”她说,“不用交什么租金。你是我的客人。”手中的指南针非常温暖,沉甸甸的。
正如哈罗德前一晚所说,天刚亮他就出发了。他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张明信片,感谢玛蒂娜的照顾;又留下了那套杯垫,因为也许玛蒂娜比奎妮更需要它们。东方的夜空已经破晓,露出一道苍白的光,越来越高,最后布满整个天空。走下楼梯时他拍了拍那条狗的头。
哈罗德轻轻关上前门,不想吵醒玛蒂娜,但她其实已经站在浴室窗前,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应该跑出去说服他放弃,因为这注定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疯狂梦想。他的鞋子会再次走坏,他的腿也根本未痊愈。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记得哈罗德谈起旅程时脸上的光彩。她将脸颊贴到窗户上,看着老人家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直到她又只剩下一个人,一条狗和一双新鞋子。
14 莫琳与雷克斯
看完代理医生,莫琳更泄气了。她羞愧地想起二十年前奎妮·轩尼斯造访他们家时的情景,她希望自己的态度稍微客气一点。
如今哈罗德不在,每个日子过完了又有新的一天,她漠不关心地看着时间流逝,不知道该怎样填满它们。那么多想法和要说的话,根本没人听。刚想起给橱柜的玻璃门打点清洁剂好好擦一擦,又不禁问自己何必呢,反正也没人看。想给卧室里的床换一张床单,又突然意识到有什么意义呢,已经没人看她。她“啪”的一声丢下洗衣篮,抱怨地嘟囔着无需任何人帮忙也可以做得好好的,谢谢费心。她打开餐桌上的地图,然而每当她尝试在上面寻找哈罗德的线路,孤独感就更加汹涌地袭来。身体里有一种空洞在蔓延,仿佛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现实的世界。
要是戴维有孩子就好了,她可以照看一下他们。现在只有她而已。
莫琳热了一个罐头汤,问自己过去二十年到底哪里出了错。和哈罗德不同,她可是有一个不错的学历的,她修过一个秘书课程,还在戴维上小学时去公开大学自学了一阵法语。曾几何时,园艺是她的兴趣,金斯布里奇路上这片小花园里曾经开满花,结满果。她每天下厨,以发掘新口味为乐。“今天我们吃意大利菜,”她会笑着踢开饭厅的门,向戴维和哈罗德展示手上的意大利芦笋饭,“Buenappetito。(好胃口)”,为什么不去旅游?去结识不同的人?为什么不在还能做到的时候享受更多床上的温存?她将过去二十年里每一个片刻洗刷、消毒、漂白、灭菌。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停滞不前。什么都行,就是不要遇上哈罗德。
没有爱的生活不是生活。她把汤推到一边,将脸深深埋入手心。
是戴维提议将哈罗德徒步计划的真相告诉雷克斯的。有天早上他告诉莫琳他考虑了一段时间,觉得将事情说出来对她也许有好处。她笑了,向他抗议她几乎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戴维指出雷克斯是他们的邻居,她当然认识他了。
“那并不代表我们有所交谈,”她说,“他们搬来这里才六个月,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况且我也不需要跟别人说什么,我有你呢,亲爱的。”
戴维说这当然是真的,但对雷克斯说出真相对她也有好处。她不可能一直把真相藏起来。她正想告诉戴维自己很想念他,他就说她应该马上对雷克斯澄清一切。
“你会常来看我吗?”她问。戴维答应她会的。莫琳在花园里找到了雷克斯。他正用一把半月形的除草器修剪草地的边缘。莫琳站在隔开两家花园的篱笆旁,篱笆因地势的缘故稍稍有点歪斜。她用轻快的声音问候他最近怎样。
“忙东忙西呗。最好也只能是这样了。哈罗德怎样了?”“他很好。”莫琳觉得腿在打战,手指也轻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要开始一番新的长篇大论。“其实,雷克斯,哈罗德不在家。我一直在撒谎,真对不起。”她用手指紧紧按住嘴唇,不让自己多说一个字。她无法直视雷克斯。
沉默中她听到除草器放到草地上的声音。她感觉到雷克斯走近她,开口说话时传来一阵薄荷牙膏的清香:“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吗?”
雷克斯伸出手放在她肩上。好长时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了,莫琳肩上一松,悲伤突然颤抖着传遍了全身,泪水潸然而下。她什么都不管了。
“不如过来坐坐,我来冲壶茶。”他说。
伊丽莎白的葬礼结束后,莫琳就没有进过雷克斯家。过去几个月,她一直以为那里一定积满了厚厚的尘土,一片混乱,因为男人从来对家事都是视而不见的,尤其是在悲伤的时候。让她吃惊的是,这里一切家具都是闪亮的,窗台上的仙人掌盆栽整齐地排列着,距离完全一样,仿佛用尺子量过。没有未拆的信件堆成堆,没有泥脚印子印在地毯上,雷克斯甚至还买了一条塑料保护膜从前门铺进屋里,她记得伊丽莎白在世时还没有这东西。莫琳在圆形镜子里整理了一下仪容,擤擤鼻子。她看起来苍白又疲惫,鼻子像警灯一样闪着红光。不知道儿子听到她在一个邻居面前崩溃会有什么话说。刚才和戴维谈话的时候,她很努力地忍住了哭。
雷克斯从厨房里叫莫琳在客厅等一下。“你确定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问。但他坚持她应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要拘束。客厅和走廊一样安静,太安静了。莫琳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侵扰。她走到壁炉架前,凝视着伊丽莎白的照片。伊丽莎白是个很高的女人,下颌有点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