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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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上冒出了许多细汗,仿佛全身都是力量。那可是寒冷的冬天,没一定水平是唱不出汗来的。
第二天早晨,两辆卡车停在仓库门前。车上跳下一伙人,他们分别把赵家和于家的家什搬上卡车。于伯伯含着牙刷和一堆泡沫跑出门来,呵斥:“你们这是抄家呀?”领头的说:“这间仓库要发挥更大的作用,你们都得搬走。”于伯伯把泡沫和牙刷吐到地上:“怎么说搬就搬,也不商量一下。”领头的说:“少罗嗦!你想戴尖尖帽挨批吗?”这伙人闹着,闯进于家的卧室,方伯妈发出一声惊叫。于伯伯说:“就是搬也别这么急,你得先让我老婆把衣服穿上。”领头的说:“你们这些臭资本家真他妈会享受,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怎么还没穿衣服?”
赵大爷躺在自家的门槛边,拦住搬家的。他们从赵大爷的身上跨进去,然后又跨出来,手里托着木箱、床架以及被窝等用具。他们来来回回,没把赵大爷当一回事,只是到了门槛边便把步子迈大一点。赵大爷的头上全是进进出出的裤裆,他觉得阻挡没成反被跨,真是吃了大亏,便呼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你们别乱来,我可是赵万年校长的老子。”有人就笑了:“正是赵校长叫我们搬的。”
搬完家什,赵大爷抱住门框不走。几个人就把他抬起来,像抬家具那样往外抬。赵大爷像垂死的鸡在他们手里弹着,骂着:“赵万年,你这个狗日的,老子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你要把我搬到哪里去?你要搬我,还不如杀我,还不如让我死在仓库里痛快。你知道除了这个仓库,别的什么地方,就是金銮殿老子也住不习惯。你这个挨刀砍的,总有一天,天会收拾你……”赵大爷喊到我面前,忽然安静了,他睁着杯子那么大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吐了一泡口水:“都怪你这张B嘴。”
不光的是赵老实吐口水,于发热、方海棠和赵白秀在离开的时候,也都对我吐了口水。他们像谁欠了他们的钱那样黑着脸,把口水准确有力地吐到我面前,少部分溅上了鞋面。只剩下于百家还没从仓库出来,我想他不至于像他们这么下作吧,即使下作,我们还有友谊呢。汽车的喇叭响了几声,于百家抱着一堆沾满灰尘的破鞋停在我面前,对着我的裤子和脸连续吐了两泡口水。他不仅吐,竟然吐了两下,而且还吐到了我脸上。我扑上去卡他的脖子,他一拳把我打倒。为了这一拳,他连那些破鞋都丢掉了。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思想健康的人吐口水?难道报纸说错了吗?
我赶到动物园我妈的宿舍。门虚掩着,传来“别、别、别”的声音。透过门缝,何园长的手在剥我妈的衣服。我妈的手推开何园长的手。他们的手推来推去,就像是推什么贵重的礼物。我踹开门,屋子顿时亮堂。何园长咳了两声,背着手走出去。我妈整理扯乱的衣服,脸和脖子红成一片,就像全国山河一片红。我把两个小时前受到的污辱照搬过来,对着她连连吐了几下口水,吐的次数超过了于百家他们的总和。我妈说:“广贤,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真是的,真是的,现在就是跳进归江也洗不清了。你知道妈不是那样的人,是他逼我去揭发你爸,我不愿意,他就动手动脚。你想想,我能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吗?只是人家有权有势,我不敢扇他,怕逼急的狗更会咬人。真是的,真是的,妈的一世英名就这么给毁了……”她在解释的过程中,红着的脸一直没有褪色。
“仓库出事了。”
“看你满头大汗的模样,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一声老虎的嚎叫从铁笼子那边传来,我的脊背像滑过了一块冰。我妈不停地跟我解释这件事,就是坐到公交车上她也还在解释。车过铁马东路,我们看见仓库的瓦片上腾起阵阵尘土,她解释的嘴巴才僵死在空中,如同一条冻硬的鱼。车门打开,她第一个跳下去。我跟着她跑到仓库,趴在门框上。仓库里尘土飞扬,一群红卫兵小将正挥舞铁锤,砸我们家的砖墙。最后一堵墙“哗”地倒塌,把我们已经被洗劫过的家什埋在下面。更多的灰尘腾起,像蘑菇云翻卷在仓库的上空。我妈冲进去,扑向砖头,用手扒拉。她的手指扒出了血,也没扒到我们家值钱的东西,只扒到了一张照片。那恰巧是她住进仓库那年照的,上面写着“摄于一九五零年”。她拿着照片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仓库,眼睛里噙满泪水。她的手指血迹斑斑,她的脸上全是灰尘,她平时爱干净的衣裤再也不干净了。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忘记那件事。她说:“广贤,你一定要相信妈。妈宁可死也不会做那种丢脸的事!”
禁欲13
我认为我妈是因为害羞才死的,现在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在我眼里,她干净而高尚,近乎一张白纸那么完美。她不仅自己痛恨流氓,还要我们一起跟她痛恨。当她吊起了我们痛恨的味口,她就不能中途变卦,摔下我们这些跟随者不管。所以,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容忍我看到她被人摸弄的。十年了,她在我们面前树立的是什么形象?是不被人摸弄的形象,现在忽然被人摸弄了,她不羞死才怪呢,连我都替她害羞。
第二天中午,我妈让妹妹曾芳失踪之后,就拿着一块肉去喂那只名叫兰兰的老虎。老虎的铁笼子后面有一个门,门的后面是它的活动区,有树,有假山,周围是高高的水泥墙。我妈把兰兰放出来,却没把肉丢给它,而是把自己丢了下去。这样我妈的一半给了老虎,剩下的一半被单位买来的白布裹着,白布的周围站着她的同事和何园长等。我的脑海闪过我妈脸红的模样,闪过她跟我解释的模样,闪过她扒出照片时的灰头土脸……最后,我坚信她是因为害羞而死。她死了,我爸还不知道,曾芳也不见了,这时我才感到害怕,才发觉这么大的城市,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不仅仅是这么大的城市,而是这么大的地球,我竟然没有一个贴心的人。
晚上,我独自坐在仓库门口,冷风刮着我的鼻子和耳朵,砖头和水泥的味道从门口扑出来,很浓很重。但是慢慢地,这些崭新的味道隐退了,过去的味道拱了起来。那是于伯伯的尿骚味,赵大爷的烟味,我爸的汗味,我妈的香水味……它们像水倒灌进我的鼻孔,呛出我一连串的咳嗽。到了下半夜,马路上的声音消失了,我竟然想念起我爸来。我竟然想念一个流氓,心里很不服气,希望这是假的,但是它却像一坨铁挂在胸口,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它的重量。我甚至隐约地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好像我被人骗了,却还不知道那骗我的是谁?
白天,我去找赵万年打听我爸的下落。赵万年说:“你爸现在很抢手,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批剥削阶级的找他,批流氓的找他,批死不改悔的也找他,好像他的身上哪一条都可以拿来做活教材。你到那些批斗会现场去找一找吧,不要光找我们这一派的,别的派也去找一找,有时他们没批斗对象,会把你爸借过去批。”
马路上到处都是买年货的人,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却抱着双手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会场到另一个会场,抹着鼻涕去找我爸。在三合路,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头被小将们高高地架起双手,好像那双手是往后面生长的。在尚武路的学校操场,我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眼镜被当场打烂,玻璃碴子刺进眼睛,血像泉水那样涌出来。在铁马西路的巷子,我看见一群坏份子被小将们剥光了外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四脚朝天看太阳……我看见许多我想都没想到的画面,却没看见我爸。就要下雪了,我还没看见我爸。
或许他在某个地方与我错过了?或许他已经死掉?我真不愿意这么联想,但是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又不得不这样想。晚上我睡在仓库的阁楼里,白天我坐在仓库的门前。赵大爷来叫我去他的新家,我没去。于伯伯也来叫过我,我也没去。我说:“我要等我爸回来。”我不信到过年那天他不回来。他不回来,就没地方可去,除非他死了。
一天又一天,天气越来越冷,明天就是除夕,到处都是炖猪骨头的味道。这时,天空下起了雪,只半天功夫就把屋顶、马路铺成了厚厚的白。行人稀少,车子打滑,雪压的树枝渐渐地弯下。一个半截人像狗那样从马路爬过来,在雪上拖出两条深深的印痕。我大叫一声“爸”,跑过去。他像没有听见,仍然低头爬着。我蹲下去扶他,他一把推开我:“别碰我!你这个畜生。”我愣住。他的头发已经剃掉一半,俗称“阴阳头”。他的脸上结满了血痂,胡须上挂着零星的雪粒。他的双手和两个膝盖分别堆积着雪团,就像戴着四个棉花做的套子。他向仓库爬去,右腿始终拖着,仿佛一截身上掉下的木头。正是这条被打折的腿,使他变成了爬行动物。我往身后看去,两条印痕从他的屁股底下一直延伸到马路拐弯的地方。印痕又长又深,比马路上汽车压出来的还要扎眼,好像他的身体比那些汽车还重。
我再次蹲下去扶他。他更用力地推开我,吼道:“不要碰我,一辈子也不要碰我!我原来以为告密的是别人,没想到是你。你连我教你用手来回地搓都跟赵万年说了,你到底是他的仔还是我的仔?你给我滚一边去吧,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见你。”我爸骂着,继续往前爬。他不知道还差二十米就会看到家已经不复存在,里面尽是垮塌的砖头。他更不知道曾芳失踪了,我妈死了。他以为他的床铺还在,那个凉水壶还在,家庭还在。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他,但是手掌却习惯性地扬起来,扇了一下嘴巴,话到嘴边又咽下。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爬向仓库,我忍不住痛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把头撞向雪地,用力地撞,快速地撞,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禁欲14
对不起,我失态了。一说到这里,我总是情不自禁……你怎么也哭了?这是纸巾,擦一擦吧。你哭了,说明你有同情心。现在,像你这样有同情心的越来越难找了。不瞒你说,就连于百家和荣光明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他们像躲债一样躲着我,生怕我耽误他们的生意。张闹就更加过分,她到电信局办了来电显示,还花高价买了一部多功能座机。再多的功能也白搭,她只会用其中的一种,就是把号码事先输进去,凡是我的来电,座机就会响起《茉莉花》的音乐。只要这段民乐一响,她就不接电话。有时《茉莉花》听烦了,她就调成《洪湖水浪打浪》或者《怀念战友》。总之这些年,她没少听民乐,其欣赏水平就像起楼,一层一层地往上叠。我也曾以看孩子的名义去按过她的门铃,那个孩子挡在门缝里,冷冰冰地说:“我妈说了,她不在家。”弄得我一鼻子的灰。
哎,我又说跑题了,还是跟你说说小池吧。
第二章 友谊
友谊1
当时我正处于低潮,妈死了,妹妹不见了,爸还躺在仓库的乱砖上,总而言之我失去了亲人和家园,失去了睡觉的地方,鼻子常常发酸。我把赵家和于家给我吃的掰下一半,送到仓库里去,但是我爸不吃我送的食物,哪怕是他睡着了我偷偷送去的食物他也不吃,好像我在食物里放了毒,他拿起来一闻就毫不客气地丢掉,一点也不心疼,更不会考虑那是我用“吃不饱”换来的。他只吃赵大爷和于伯伯送的东西,都是些包子、馒头和油条,外加一壶寡淡的茶水。
我爸用烂报纸和破竹席紧紧地包裹自己,抵挡寒冷的袭击。他没地方可去,也不想找地方去,一心要让仓库做他的坟墓。我是他不欢迎的人,只能站在冷风中隔墙而望,有时一望就是几个小时,可以看见他卷着席子在砖头上翻身。他翻身就像圆木那样滚动,碰到凹凸不平处,他要滚好几十次才滚过去。我曾经跑进去帮他,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甚至举起砖头要砸,所以,我只能在窗外看他。那么,就让风吹红我的鼻子、耳朵,麻木我的身体吧,就让北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只有全身都冷了、麻了,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仿佛这样能减轻我的罪孽。
一天下午,十几个砌工背着他们的家伙来到仓库。他们眯起眼睛,在仓库里拉直线,开始了改造旧仓库的工作。他们拉完直线,就在角落里搅拌水泥,然后右手提瓦刀,左手拿砖头,认真地端详。他们除了端详砖头的平直,还掂了掂砖头的重量,认真的程度绝不亚于选拔人才,严厉得像是在给砖头搞政审,生怕那些旧砖不听话,影响他们的工作。凡是他们看不上的砖头,被随手扔出窗口,能用的他们就一刀铲掉上面的旧疙瘩,抹上新水泥,沿着拉起的直线砌条凳。阳光从瓦片上漏下来,落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