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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后悔录-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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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女特务,抽什么烟罗。” 
我爸把一支香烟强行递给陆小燕:“抽,爸叫你抽你就抽。” 
陆小燕第一次听到我爸把自己当爸,心里一高兴,就接过烟点燃了,试抽一口,嘴里发出一串轻咳。那天,他们的头上烟雾腾腾,咳嗽声此起彼伏。我爸叹了一口长气:“没想到我会沦落到去求那个提马桶的,我比广贤还丢脸啦。” 
这些都是陆小燕断断续续告诉我的,那段时间,我爸就像一块口香糖,被我和陆小燕嚼来嚼去,有时他也会变成钢笔字,出现在我们的信笺上,没有他我和小燕就没有交叉的生活,就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在接见室,在信纸上,小燕一口一个爸,好像她早就是我的妻子。有时我看见她的脸上起了痘痘,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来例假了。”天哪!她连这个都告诉我,而且一点也不脸红,这不是夫妻又是什么?小燕脸上真实的表情,不经意在我额头一抹的手势,衣服上的烟火气,离去时主妇一样的背影等等,唤起了我过正常生活的渴望。渐渐地我开始吩咐她:“小燕,你把我爸买的那两条香烟拿来。” 
“小燕,你到报社去帮我登一则寻人启事,我想我妹妹了。” 
“小燕,你去打扫一下仓库的阁楼,别让老鼠把被子全吃了。” 
“小燕,你去帮我问问张闹,她为什么要陷害我?” 
“小燕,你们家有没有当官的亲戚?看能不能帮我平反?” 
我在这种吩咐声中找到了做丈夫的感觉,每个周末都想见到小燕。只要我们在接见室里面对面地坐下,两双手就不约而同地抓在一起。我的手指又黑又粗糙,上面布满了伤痕。她的手指又软又白,好像棉花。两双手一靠近,就像工人拥抱资本家,平民拥抱贵族,黑种人拥抱白种人。她捏我的手指,我搓她的手背,一会拇指在上,一会食指又去抢拇指的地盘,忘记了哪根手指是我的,哪根是她的。有时我们掌心对着掌心,轻轻地摩擦,直到发热、发烫,手心里冒出热汗,偶尔我掐她一下,她反掐我三下,总之,我们二十根手指缠来绕去,会面的时间有多久,它们就纠缠多久,好像动物园里交配的蛇。不知不觉地,我对她的想变成了手指对手指的想,我甚至觉得每一次捏手就是过夫妻生活。你别取笑,你一笑我就觉得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当时我就这么一种感受,因为我们捏着捏着,她的两腮就像涂脂胭那样潮红潮红的,气也粗了,嘴里还轻轻地哼吟。而我的身体麻酥酥的,整个人忽地飘离了地面,仿佛飘到了云朵上,然后又慢慢地落下,舒服得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直到现在我都坚信手能代替一切。   
忠贞11(1)   
我开始珍惜我的手,再也不会不戴手套,哪怕天气热,也要戴上。我用戴手套的手拿铁锹,抡铁锤,提铁桶。下班之后,我用雪花膏擦手。这样我的手比原来润滑了,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粗糙变形。一天,李大炮和我在厕所里小便,他用手搓下身自己解决问题,痛快之后,他说:“广贤,你也来一把。” 
我说:“脏!” 
他火了,把我的头按在墙壁上:“你他妈的装什么干净,过去不都是这样吗?” 
“现在我有老婆了,再也不会拿自己的手去糟蹋了。” 
“王八蛋,你连女人都没睡过,知道什么叫老婆?” 
“老婆就是小燕,小燕就是老婆。” 
“我知道你有个小燕,但是她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日子还长着呢,我就不信你能憋三四年不放出来。” 
我摊开手掌:“大炮,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把我的头从墙壁上放开:“不会是钻下水道的秘密吧?” 
“奇怪了,只要我捏住小燕的手,就有那种痛快的感觉,比用手搓下面还痛快。” 
他抓起我的手掌看了一眼,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手指又拉不出尿来,吹什么牛皮罗。” 
我缩回手:“这也是你打得的。” 
他受了刺激,又抓起我的手,按到发霉的墙壁上搓来搓去。我摔脱他,把手放到水笼头下洗了又洗。 
在翻砂车间,只要一看到完整的铁锅,我就拿出来,放到一边。李大炮说:“干吗不把它砸了?”我说:“好锅头呢,等到期满了,把它带回家去炒菜。”看见李大炮要把那些好模板扔进炉子,我就拦下来说:“大炮,这个还可以拿来做板凳呢。”我把他们扔在地上的烂手套捡起来,撕成碎片,做成一个又一个拖把藏在门角。李大炮说:“神经病,还没等你从这里出去,那些拖把早就烂罗。”但是不管他们嘲笑和劝阻的嘴巴开得多大,我都像一个居家男人那样,开始为将来囤积用品。我做板凳、做拖把、做锅盖、做火炉,把它们摆在车间的角落,闲空时瞟上几眼,眼前便浮现小燕拖地板、坐板凳、炒回锅肉的身影,但是一眨眼,她又不见了,只剩下那些用具静静地摆在那里。用具经常被李大炮他们使用,板凳坐歪了,拖把拖烂了。不过没关系,他们用坏了我再做,我只有不断地做这些用具,才会忘记眼前的处境,并制造一种有家有室的生活假象。 
那天,我们倒完模具,高炉也歇下来了。李大炮坐在板凳上抽烟,斜眼看着墙角,忽地大叫:“小云,小云。”我们跟着他看过去,角落里除了那些家庭用具,哪里有什么小云。李大炮揉了揉眼睛:“麻赖,真奇怪了,刚才我看见小云蹲在你那炉子前生火。” 
有人问:“谁是小云呀?” 
李大炮说:“跟你说多少遍了,你都不长记性,小云就是我强奸过的那个女人。” 
大家哦了一声,都恍然大悟。 
李大炮说:“小云她来信了……” 
我说:“她是不是后悔了?” 
李大炮吐了一口烟:“真他妈的邪,当时她咬着牙齿告我,恨不得亲自勾动板机毙我。可是现在……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名声臭了,反正也嫁不出去了,要嫁只能嫁个我这样的劳改犯,希望我好好改造,尽快出去做她的老公。哎这个大屁股,现在才想明白,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就不应该往死里告我。这下好了,变成老婆告老公了……” 
说起小云,李大炮眉飞色舞。从此后,他一有空就盯着角落的用具发呆。他说:“看见那些家伙,就想家了。”渐渐地,他也开始做一些小用具,比如锅铲、火钳、打煤机、小床、枕头等等。他把那些用具摆在角落,随着用具的增多,家庭的气氛也越来越重。劳动间隙,我们这两个有爱情的人,就坐在那些用具中间抽烟,仿佛坐在自家的厨房里。 
有一天,李大炮说:“麻赖,我想学你。” 
“别谦虚了,我又不是积极分子。” 
“这些天,小云每晚都到梦里来亲我,我想她想得头都大了。” 
“日子还长着呢,你慢慢熬吧。” 
“一天我也不想熬了,我要像你那样跑出去。” 
“大炮,千万别、别这样,当初我就是因为不听劝,才落得又加了三年的下场。” 
“死都当卵,反正我得出去。” 
“你别冲动,我是过来人,这地方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你别管,我有办法。” 
李大炮明显瘦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连话也节约着说。晚上,他跟侯志坐在通铺的一角交头接耳。我凑过去,他们立即分开,看着我嘿嘿地傻笑。我说:“大炮,知道什么叫后悔吗?” 
“别又来教育我,我不吃这一套,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到时你就知道了,后悔就像你已经看到了家门口,眼睛忽然就瞎了,就看不到家了,或者回家的路程本来很短,但是你自己却给它加长了,长得比去古巴的路都还长。后悔是看见自己建设的楼房倒塌,是离成功只差一步,是刚爬到女人身上就被当场抓获……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去,我宁可挨枪毙也不会去钻下水道。我多愚蠢呀,竟然不听小燕的劝……” 
他呸了一声:“你把我说糊涂了,滚一边去。”   
忠贞11(2)   
“大炮,看在朋友的份上,你听我一声劝,千万别干那种傻事。” 
他眼睛一瞪,扑上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往地头掼,紧接着踹我的屁股。他一边揍我一边怒吼:“我干什么傻事了,你他妈的,我到底干什么傻事了?” 
我连声求饶,他才把手松开,手里攥着一大把我的头发。他对着头发一吹,头发飘到我的脸上。他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我扇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谁要是再劝你,谁他妈的就被判无期徒刑。”   
忠贞12   
不知道李大炮用了什么办法,半年之后,他调到了仓库,专门维护那些已经通过质检的拖拉机。那时候还没有加长的卡车来运输,拖拉机要出厂必须得一辆一辆地开出去,李大炮因此能看见一些从外面进来开拖拉机的人。他说那些人都穿着的确凉衬衣、白球鞋,嘴角两边全是没有抹干净的油渍,一看就知道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幸福的生活。李大炮在说那些拖拉机手的时候,不时抹一把嘴巴,好像他的嘴巴刚刚吃过扣肉似的。小云来看过他几次,还给他送来了一件棉衣。只要他在监舍一吹口哨,我就知道小云来看过他了。 
一天晚上,他把小云送的棉衣递给侯志:“这个我穿不合身,送给你吧。”侯志说了声“谢谢”,接过棉衣,当即穿在身上,棉衣又大又长,就像一个麻袋挂在侯志的肩膀,衣襟几乎到达他的膝盖。李大炮说不合身,这不明摆着是帮侯志说的吗。过了一会,李大炮把一副新手套递给我:“你那么爱你的手,这个就拿去戴吧。记住了,下一次跟小燕捏手的时候,脑子里想想我这个大哥,就当是替我捏几把。”说完,他自个嘿嘿地笑了起来。见我没有反应,他便吹了几声口哨,表情怪怪的。 
第二天,我在翻砂车间浇铸完一件模具,就坐在角落里抽烟。我看看堆在角落的锅头炉灶,又看看手上崭新的手套,觉得不对劲,便站起来,仓促中踢倒了李大炮做的打煤机。干脆我补了一脚,又把炉子和铁锅踢倒。我跨过去,朝外面走,但是刚走了几步,我又停住。我来来回回地走着,脑子里在想一个问题:去,还是不去?去,我对不起朋友;不去,我就没机会了,就得老老实实地再蹲七年。七年,多长呀,长得都到月亮上去了!如果没有小燕,也许这七年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小燕已经调起了我过家庭生活的味口,把我原来睡着的神经和细胞统统吵醒了。大炮呀大炮,不光是你有七情六欲,我也有;不光是你想小云,我也想小燕…… 
我被看守带到贾管教的办公室。贾管教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要立功。贾管教说你想进步了?我问如果立功的话,能不能减刑?贾管教说想跟我谈条件?我说不是,我只是想把加上去的那三年减下来。贾管教说减刑是肯定的,但是减一年或是几年,那要看你立什么样的功了?我说能为我保密吗?贾管教说这还用说吗,保密是我们的规矩。我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嗓门:“李大炮要逃跑。” 
贾管教说:“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昨晚,他把棉衣送给侯志了,还送了我一副手套,这肯定是逃跑的迹象。他一直跟我说要逃出去见小云,预谋了好久。” 
“知道他怎么逃跑吗?” 
“不知道,但是他经常跟我说那些开拖拉机的,也许他会装成拖拉机手……” 
贾管教还没听完我的后半截话,就抓起桌上的帽子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实际上,我刚一说完“李大炮要逃跑”,手心就冒汗了,接着双腿轻轻震颤,头皮一阵麻,胸口一阵堵,双腿一软,蹲了下去。看守呵斥:“起来。”我试着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好像力气已经用完了。这时,整个拖拉机厂警报声铺天盖地,我连蹲都蹲不住,一屁股坐下去,竟然幻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仿佛什么也没说,警报也没响。但那越来越刺耳的声音不是警报又是什么?外面嗒嗒的脚步除了战士,谁又能跑得那么整齐有力?但愿李大炮还没有行动,他被眼前的追捕阵势吓住了,从此收回逃跑的念头,让我的告密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者李大炮早已翻过杯山,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什么我都不害怕,惟一害怕的就是李大炮被逮个正着。 
当时从仓库里开出来的五辆拖拉机已通过检查,正准备驶出院门。贾管教及时拦住,重新检查了一遍拖拉机手们的相貌。五个拖拉机手脸庞红润,头发黑亮,牙齿雪白,跟李大炮不像是一个国家的人。仓库已被战士围住,搜索了好几遍,没有李大炮的身影。难道他会长翅膀吗?会变苍蝇吗?不要说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个假设,就是唯心主义者也不信。忠实的唯物主义者贾管教眉头打结,看了一眼高墙上的铁丝,把目光收回来,伸手分别抓了一下五个拖拉机手的头发,不是假发,颗颗脑袋货真价实,他们几乎都发出了疼痛的喊叫,个别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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